像极了河里的鱼鳖入网, 船上的渔民收网。
陆夫人追着自己的闺女, 右手抬的老高,臭丫头真是翅膀硬了,跟亲娘装起高深莫测了。
可手抬的再高,她也不舍得真的去打,落下的时候轻飘飘的,光听着响声大,实则一点儿都不疼。
陆沅君一进院子,戏班子的班主小跑着迎了上来,点头哈腰的。
“陆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叫他们都停下!”
陆沅君高声喊了一句,目光在这处院子里安排好的位子上打量,琢磨着手里头陆司令的照片该安放在什么地方。
左右看了看,也就那太师椅上放着正正好。正要抬脚往那边走的时候,班主如被雷劈一般,当即跪在了地上。
江湖上把人分成了三教九流,戏班子和窑子里的姑娘一样,属于下九流的,上不得台面的人。走到哪儿都被人欺负。
别看成了角儿的一个个名声好像很大,到处有人捧着,可被人捧的毕竟只是少数,大部分仍旧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当权的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在运城待不下去。
陆司令虽然死了,眼前的陆小姐对戏班子来说,依旧是能掌握他们生死的人。
陆沅君一句别唱了,对戏班的班主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还以为是自己什么地方不对,惹得这位衣食父母不高兴了。
班主刚从外地来运城不久,陆司令的清明治下没经历几天他就死了,紧接着刘大团长刘二团长天天来戏园子看戏。
动不动就威胁他,不把十四五的小姑娘,小后生给他们日,就赶紧的收拾铺盖卷儿滚蛋。
他以为陆沅君也是这样子的人,这会儿往地上一跪,抱紧了陆小姐的大腿就开始嚎哭。
陆沅君连忙往外头拽自己的腿,算怎么话说的。
“天还没黑呢你唱什么唱?没唱过盂兰会怎么的?”
班主动作一滞,他早几年也是唱花旦的,岁数大了才自己当起了班主。抬眼的时候泪眼婆娑,颇有几分风情。
“陆小姐,我们是外地来的,盂兰会就是白天唱的。”
不光要白天唱,还要大张旗鼓的,去街上唱。去街上唱还不算,要走街串巷,让全城的人都听见。
后头小孩子们跟一大圈,赎罪的,求神的,乌泱泱的跟上元节似的。班主的手上力气小了些,陆沅君终于抽出了自己的脚。
“这是运城,入乡随俗,天黑了再唱。”
班主点点头,从地上起来,转身吆喝了一声,胡琴声停了下来。
“听小姐吩咐。”
“入夜了以后唱西厢记,崔莺莺夜会张生。”
陆沅君继续吩咐着。
班主有些迷茫,咋给死人唱这出呢?
要不是点戏的活人不正经,要么就是爱听这出戏的死人不正经。
但他收钱办事,主人家就是让唱十八摸,班主也得让手底下的孩子上台去一摸姑娘额头头,二摸妹子脸蛋蛋去。
不过是个崔莺莺会张生,夕阳西下,天擦擦黑,正好还应景儿呢。
把陆司令的照片儿安顿在位子上,陆沅君随手揪了一把椅子便要往下坐。陆夫人眼疾手快,上前拽住了她。
气急败坏的往闺女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这次是真的恼了,力气也是真的大。
“死丫头,你有毛病啊!活人怎么能和死人同席呢!不吉利的呀!”
父女俩真是没一个叫她省心的。
陆沅君挨了打以后,一声不吭,不顾母亲的阻拦坐了下来,跟陆司令的照片儿坐了同一张桌,喝起了同一壶茶。
“娘,我还没跟爹一起看过戏呢。”
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陆沅君有自己的打算。
陆夫人两只胖乎乎的手按在了闺女的脖子上,手上的戒指硌得陆沅君生疼。
“看什么戏?辕门斩子?”
陆沅君干咳几声,扣开了母亲的手,回了别的三个字。
“鸿门宴。”
戏班的班主站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着,又是辕门斩子又是鸿门宴的,这他娘的到底唱啥啊?
还唱不唱崔莺莺会张生了?
这边后院儿里的戏还未开场,前院酒席已经开始上菜了。从桥头雇来的短工打厨房里端上菜,一盘儿一盘儿的送上了桌。
酒菜上齐之后,刘二团长喝了几杯有些上头,晕晕乎乎的看谁都像小姑娘。胳膊往旁边一搂,啪唧就是一口。
这一口下去亲在了他自己副官的下巴上,胡子拉碴的有点扎。刘二团长揉了揉吃痛的嘴,稍稍清醒了几分。
“你他娘的坐这儿干啥?”
二团长一蹬腿,把副官踢到了一边儿去。
副官刚刚起来,紧接着就有人坐了下来。落座的人皮肤光洁,嘴唇鲜红,眉毛修成了细细的一道柳叶。朝着二团长看了一眼,真是含羞带臊。
二团长没少在酒桌上经历这种事,多得是人给他塞小姑娘。
这会儿睁大眼睛一瞧,眼前的人十四五的年纪,亭亭玉立,模样一等一的好。和他平时日的小姑娘不一样,那些人碰一下就要死要活的,眼前这个自己个儿把纤纤玉指往他的裤腰带上探。
嗨呀,陆大头的闺女还挺会来事儿啊,知道投其所好。
刘二团长飘飘欲仙的拽住了羊脂玉一样的素手,捉到嘴边香了一口,又不舍的把它送回了自己裤腰带的位置。
“说吧,你叫啥?”
“小红娘,盛玉京。”
不似方才那声团长叫的酥甜,盛玉京三个字带着几分变声期少年特有的沙哑。
他反手向上,解开了刘二团长腰带上枪套的搭扣,把里头的枪握在了手上。
二团长回过神来,想起了盛玉京是谁,是昨儿他哥哥去捧的男旦!二团长可没有那种癖好,面露凶光就要往开推盛玉京。
少年笑嘻嘻的把枪口顶在了他圆滚滚的肚子上,含嗔带怒一般摇摇头,小指头摩挲着枪身。
“团长大哥,小心擦枪走火呀。”
在暗处的封西云遥遥望着,勾起了嘴角,暗自感慨了几声。
“果然是个角儿。”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一更】
封西云的轻飘飘的一句话, 似一声信号一般, 前院儿忽然就炸开了锅。一声又一声的枪响接连不断,时不时的还有中枪后因剧烈疼痛而发出的嘶吼声。
声音大到在后院儿的陆夫人放下了去揍闺女的手, 不住的回望前院的方向, 紧紧的扯着陆沅君的后领。
“闺女,你这是干啥呢?”
陆沅君牵住了母亲的手, 放在了自己的肩头,轻轻抚摸着, 试图安慰她。
“咱家的用人都在厨房,今儿来宴席上帮忙的都是封西云手底下的兵。”
没伤着无辜人士。
因着今天客人来的多, 陆宅原本的那些用人根本不够用,早上管家来报说是去桥头上雇了一些短工。
听了沅君的话,陆夫人一拍脑门儿。
“我就知道,早上他们进大门的时候, 一个个走起来虎虎生威,咋看也不像庄稼地里的人。”
可惜这会儿反应过来也迟了, 前院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陆夫人看着自己的闺女, 觉得心里头不得劲。
她想凑近了和沅君说句话,但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吵闹声又会淹没掉正常高度的声音。
陆夫人可不敢想她闺女一样抽出椅子坐下,跟死人同席?不可能的, 陆夫人虽然对大头司令感情很深, 但缅怀一下得了, 还真去地底下陪他不成?
是故陆夫人选择了另一个方式,她伏下身凑在了沅君耳边,用气声问。
“闺女,他们不会打烂咱们的家具吧?”
可都是花钱买的,你爹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回来的血汗钱。咱花是花,也不能瞎花不是?
陆沅君没料想母亲会问出这样的话,被茶水呛了一口,扶着桌子咳嗽起来。右手握成拳头在自己的胸口敲了几下,才终于缓过来了些。
但脸已经憋的通红,说话也不怎么利索。
陆小姐从椅子上起来,没有理睬母亲的关于家具的胡言乱语,她冲着戏台子旁边站着的班主招手,示意他过来。
班主也听见前头院子传来的枪声了,吓得两腿跟面条似的,不住的颤。后台的孩子们都是他养大的,年岁大些的也都跟了他许多年,跟拖家带口差不多。
又不能丢下他们逃跑,只能硬着头皮朝陆沅君跑了过去。
给这种司令啊,元帅家里头唱戏最难搞了,就是把命丢了也没地方讲理去。
“您您您……有什么吩咐……”
班主不光是腿在打颤,从喉咙里冒出来的声音断断续续连不成串。
陆沅君不知道是自己把班主吓着了,她还以为是前院的枪声,扶着班主的胳膊起来,抬高了声音。
“赶紧让他们唱起来。”
班主闻言一愣,半盏茶前还是陆沅君亲自喝停了他们,怎么这会儿又要唱了?不是说入乡随俗,按着运城的规矩入夜以后才唱吗?
再说,枪子儿满天飞,谁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会儿上台呢?
陆沅君自然也没忘了先前说的话,但毕竟此一时彼一时,刚才也没打枪啊。
按着原本的计划,封西云他们应该在天黑以后才动手。现在稍有变动,她这里得掩护着。
拉住了班主的手,陆沅君神色和语气里都带着不容置疑。
“现在就唱。”
“谁爱唱谁……”
戏班的班主一把甩开了陆沅君的手,可去他的吧。管她是不是运城王陆大头的闺女,大不了戏班子换个地方讨生活去,天大地大还能没地方落脚吗?
班主转身就要吆喝他的人收拾东西翻墙走,可余光里却瞧见了陆沅君臂弯里挎包鼓出了一把枪的模样。
他突然就改了主意。
冲上头的那股勇气消失不见,后半句话也咽了下去,恐怕不等他说完,那看起来娇滴滴的短发小姐就能把他给突突了。
“我这就去叫他们登台!”
班主临时换了口风,脚下着火了一样往后台冲去。
陆家母女毕竟是司令身边的人,见过世面和风雨,面对凌乱无章的枪声可以面不改色。唱戏的就不一样了,披挂上戏服上台以后,抖如糠晒。
拉琴的吱吱呀呀,半天也没拉出个调子来。
陆沅君见状不由得紧皱眉头,不应该啊?昨天下午在戏园子,那位唱花旦的胆子多大呀?
亲眼见了血都能把整场戏撑下来,还跑着来同她搭话。再看台上的那位,戏服挂在身上晃荡着,仿佛风大些就能刮下去一样,什么样子嘛……
察觉到了不对,陆沅君定睛一看,台上的人根本就不是昨儿的那一位啊。
陆沅君快步走向了戏台子,抓着戏班的班主,开口满是责难。
“我请的是盛玉京,台上的人是谁?”
看中的就是他胆子大,你给我找了个什么人来滥竽充数呢?
班主靠在台子上,后背硌的生疼,一脸的无辜。
“玉京被封少帅叫走了,他没跟小姐说吗?”
说好了两口子一起捧戏子,姑爷自己先玩上了,戏班班主别过头,即便错的不是自己,他也不敢和陆沅君对视。
“封西云带走了?”
陆沅君突然冷静了下来,但没有松开手。
“报酬我给你三倍,让台上的人给我唱起来,大声的。”
三倍?
班主被价钱惊到不说,这样嘈杂的环境里,台上拉琴的和唱戏的也都听见了,齐齐朝陆沅君看过来。
虽然他们没有开口,但陆沅君也能从他们眼中读出是什么意思来。
不外乎就一句话,这个价格是真的假的?
陆沅君为表诚意,放开了班主,折返回了母亲那里。用力从陆夫人的手上拔了一个戒指下来,朝着台上扔了过去。
“疯求了你!我的红宝石镶绿松石足金戒指!”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陆夫人的怒吼声被胡琴压了下来。台上咿咿呀呀的开口唱起了西厢记,红娘劝着崔莺莺。
小姐你等着,我把张生藏在棋盘后头给你带过来。
男人捧戏子得提前带着钱,女人就不一样了,陆沅君嫌声音不够大,又解了戒指项链往台上扔。
“大点声!”
唱崔莺莺的是个小后生,看见扔上来的东西喜不自胜,死都不怕了。
豁开嗓门儿高声唱了起来,到最后几乎就是嘶吼。
戏班子诚然起到了作用,路过陆宅的人捂住了耳朵,匆匆快步走过。他们倒是没听见枪声,光听着声嘶力竭的崔莺莺了。
路人们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陆宅的高墙后头,谁家的盂兰会天还没黑就唱?又从哪儿找来了嗓门儿这么粗的崔莺莺和红娘?
“我他娘的要是张生,被这俩娘们儿吓死了好么……”
前院封西云浑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到后来脑袋嗡嗡作响,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了。
只知道手上也是血,身上也是血,后背黏黏的把衬衫粘在了皮肉上,多半也是血吧。
但不知怎么的,他今日分外的来劲儿。右手用力向下,将枪托砸在了一个人的后脖颈儿上。这人应声倒地,封西云一个侧身又继续向前冲。
他脑袋里空空如也,只剩了一个念头,今夜要把运城捏在自己的手里。
换了三天前,这句话就到了终点,可眼下又了变动。
捏到自己的手里以后,还要洗干净,用红色的绸子包好,双手给陆沅君送去。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二更】
陆宅吹吹打打的唱到了后半夜, 远近半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
五进五出的大宅子左右没有几家邻居, 但这几家一宿都别想睡了。不管是主人还是用人,都从床榻上醒来,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小缝,往声音来的方向看过去。
妇人托了托刚烫好的卷发,安顿自家男人。
“打听打听是哪家戏班子, 唱戏还是嚎丧啊?以后咱们家可千万不要沾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