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
陆沅君一连解释了好几次。
“下次不要乱来。”
封西云确定陆沅君没有受伤后,眉头紧锁十分严肃,右手食指点向了陆沅君的眉心。
“天下找不出比你胆子更大的人了。”
听着虽然有抱怨,可不知怎么,里头还夹杂着几分骄傲。
可惜,封西云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听见戏台上传来了一声脆响。
几人一起回头看去,那男花旦双腿前后劈叉紧贴着地面,两手捏着花型,一场戏终了,摆出了最后的亮相。
陆沅君不由得点头。
“天下比我胆子大的人有很多。”
表演结束,男旦从地上起来,快步走进了帘子里头。陆沅君一行人勾起嘴角,刚还说他胆子大,这会儿就害臊了。
当角儿的哪能怕人呢。
嘴角的笑意还未散去,那男旦就从封西云刚才出来的地方小跑着追到了他们跟前。
气喘吁吁的停下身,脸上的妆尚未卸,衣裳也没换。模样当真是俊俏,眼睫毛像是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的,即便站在陆沅君这样的美人儿跟前,也不输丝毫。
若不是男旦的喉结随着他开口滑动,还真要以为是个姑娘了。
十四五岁,是变声期的年纪,不似台上那般阴柔,台下开口时带了几分少年特有的沙哑。
“陆小姐,怎么走啊?”
班主说了,外头那最好看的陆家小姐用翠玉的镯子捧他,让他好好伺候着。
陆沅君双手抬起摆个不停,当着封西云的面可得说清楚了。
“我有未婚夫了!”
男旦目光左右看了看,像是在猜陆沅君的未婚夫是霍克宁还是封西云。毕竟俩人儿都人模狗样的,瞧着还都挺阔。
封西云为了避免误会,往前走了一步,表明身份。
花旦眉心簇起,画好的柳叶眉成了毛毛蠕虫扭曲在一团,好一会儿才松开。
“啊?”
花旦想歪了,转过头对陆沅君说道。
“也没说还有未婚夫啊,一起走的话能不能让大哥轻点儿,我还小呢。”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胡说!
封西云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要不是陆沅君拉着,他这会儿就得让眼前的男旦瞧瞧什么叫铁血男儿。
年岁不大, 满口的胡言乱语, 不知说的什么腌臢话。
陆沅君紧紧的拽着封西云, 怕他和眼前的戏子较劲,但目光还真没法子从这人身上挪开。
男旦比陆沅君高半头, 又比封西云矮半头, 是少年的模样。他一边嘀嘀咕咕的, 一边把头上的绢花往下摘。
“大哥还不好意思了。”
少年他摆摆手, 一巴掌把手里刚刚摘下来的头花按在封西云的胸口。
“我进梨园行当就有准备,若是小姐捧我,算我的运气。”
头上的珠花摘下了大半,随手把身上的戏服也扯开了, 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看破俗世红尘,超然物外的洒脱。
“你们夫妻二人一起捧我, 我咬咬牙,不算啥天塌下来的大事。”
因着不管是陆沅君也好, 封西云也罢, 瞧着像是正经人。起码他没有在同行里听说过这两个人的消息。
而刚刚倒在血泊里头的刘团长, 全运城的戏班子都传遍了,被他看上的多半都没得好下场。
少年脸上的妆涂的太白, 虽然瞧着娇艳无比, 真正的神情却看不真切。
封西云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甩开了少年按在自己胸口的手, 绢花掉在了地上。
光这样还不能泄愤,封西云往绢花上踩了几脚,瞪大眼睛想要解释。
他爹是有捧戏子的经历,自己却真的没有。梨园里的戏子没招惹过,大荧幕上的女明星也没勾搭过。
他清清白白的,不能被这个唱戏的把名声给说坏了。
陆沅君的眼神里满是欣赏,目光在少年身上徘徊,这是何等的胆识,又是何等宽阔的胸怀。
真正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孩子以后定有大出息的。
欣赏戏子的不止是陆沅君一个,旁边儿的霍克宁也不由的多看他一眼。花花世界嘴上说的是舞厅,跳舞的姑娘们也兼做那种营生,只是要比窑子更高雅些,也更昂贵些。
她舞厅里的姑娘们,就是筛子过两遍,也找不出比眼前这位戏子更心宽的。
可惜,是个爷们儿,挖回舞厅也没得用。霍克宁叹了口气,摇摇头颇为失落。
对比于霍克宁的失落,封西云的恼怒,陆沅君嘴角的笑意有些刺眼,非常不合时宜。
更不合时宜的还在后头,陆沅君放开了情绪激动的封西云,转过身来面朝这位男旦,解开领口的布扣,手往里头轻轻一探,拉出了一根项链来。
项链黄澄澄的,上头还镶嵌着红色与绿色的宝石。这东西本该戴在旗袍外头,是陆夫人买回来给闺女撑门面的。
陆沅君总觉得太俗气,就一直藏在衣服里头,今天总算让它重见了天日。
把项链从脖颈上解下来,陆沅君一把拉起少年的手,将项链拍在了上头。
封西云这会儿气懵了,反而冷静下来,开始打量起了陆沅君。二人是有婚约不假,但也就只见了屈指可数的几次罢了。
陆小姐的为人他并不知晓,在英吉利是什么作风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捧戏子的爱好,让封西云犹豫起来。
因着封家老帅给他留下了阴影,封西云以为,要么这辈子就一个人过,要么就一生一世一双人。
两口子谁也别在外头乱祸祸。
花柳病真不是白说的,他爹死的时候两条腿都烂透了。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帅,躺在床上嘴角嘀嗒的往下流着口水,口齿不清连后事都交代不清。
封西云不想落得和亲爹一样的下场,他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次换封西云去拽陆沅君了,他轻轻扯了扯陆沅君的袖子,压低声音怕别人听见。
“哈尼,你这是干什么呢?”
封少帅有意压低声音,但几人之间的距离太近,霍克宁把他的话收入耳中,听的是一清二楚。
霍克宁能够理解陆沅君的举动,甚至在她看来,陆沅君捧戏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凭什么男人能嫖,女人就不能呢?
眼下这个世道,女人能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
只是吧……
她眼角抽了抽,不管男女,捧戏子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私下里玩玩就好了,当着未婚夫就不像样子了。
显然霍克宁也不赞同陆沅君的举动。
陆小姐胳膊往前一抽,从封西云那里挣脱开来,上前一步。拉起了少年满是茧子粗糙的手,陆沅君目光灼灼,似有一把火。
做花旦的新角儿从小就被班主灌输着这一套理论,身边儿几个哥哥也都被人捧过,他本来看的很开,被谁捧不是捧呢,谁让他命贱。
要不是班主捡回来给他一口饭吃,早就饿死在街头,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然而看的开是一回事,真遇上了又是另一回事。
当捧他的人不是油腻的奸商,也不是身上满是刀疤的丘八,而是一个模样顶好,气质绝佳的短发新女性。
还被她用堪称滚烫的目光瞧着,换了谁都会心神恍惚吧。
“明儿是中元节,你敢不敢来我家唱盂兰会。”
此言一出,封西云和霍克宁才知道,陆沅君不是在捧戏子,而是另有打算。
只见陆小姐兴奋不已,似生怕少年拒绝一样,又从耳朵上揪下了亮晶晶的耳坠子,一起给了他。
盂兰会不是谁都能唱的,非得是胆子奇大的人才能担当。因着戏园子里唱戏,是给人唱。盂兰会,是给鬼唱的。
陆沅君回头给了封西云一个眼神,凑近他低声说了几句话。今儿和霍克宁聊过以后,陆沅想要父亲的运城落在更好的人手上,起码要比那两个团长好。
她要办的盂兰会,细究起来更像是鸿门宴。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一更】
运城里的大户人家不少, 陆宅在里头也绝对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人家。
如今陆司令一走,司令又没儿子,陆沅君便是当家作主的人。她说要办盂兰会, 一个白天的功夫, 有钱能使鬼推磨, 陆宅后院儿就搭起了气派的戏台子。
桌椅板凳摆了不少, 一旦摆好以后, 活人谁也不敢往后院儿走了。
别看平日里戏园子里人满为患,甚至连戏园子外头都坐着不少没钱买票, 蹭戏听的人。今儿盂兰会请了风头正盛的新花旦,也没听说谁真的往那凳子上坐。
那些桌椅板凳, 瓜果蜜饯,都不是给活人摆设的。
最前头那把红木的雕花太师椅,是陆司令活的时候书房的座椅。书房里没几本书, 但因为陆司令要会许多客人, 椅子倒是不少。
他自己坐的那一把, 是从前朝将军衙署里抢出来的。
而跟在后头的位子上, 都细心的放了小木牌,上头刻着陆司令这些年身边儿战场殉命的兵。
今儿不管谁来唱这出戏, 胆子可真够大的。
后院儿冷冷清清,即便此时才是下午,除了戏班子的人在做着准备之外, 就见不着别人了。时不时有胡琴响起, 但就是热闹不起来。
相比之下前院就不一样了, 热闹的如同街口的早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尤其是在陆宅的门外,络绎不绝的人手里提着四四方方的礼物盒子,在门口登记了名字以后往院子里头走。
陆沅君穿了一身儿黑色的衣裳,站着那里对每一位宾客点头致意。
陆司令的吊唁会也没来这么多人,白事不好下请帖,没收到帖子,人们自然是能不来就不来。今天不一样,陆夫人派人挨家挨户的送了帖子,谁能真的拉下脸不来呢。
即便陆司令在后山的尸首还没烂,但主人家既然不要脸真的要办一场,客人们就得掏一份礼了。
这不,正往院子里走的一位客人不高兴了,声音比平时高了好几个度,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嗨呀,今儿我都没给我爹上坟!生怕误了来给您送礼呢……”
说话的人留着一搓小胡子,是陆司令从沪上邀请来运城的奸商之一,名下有好几处产业,是出了名的铁公鸡。
陆沅君从他手里接过东西,小厮附在她耳边说了这人的来历后,伸出一只手往左边指着。
“您有心了,这边请。”
阴阳怪气了一番后,像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留着小胡子的伤人跟着陆宅的用人往陆沅君指着的方向走去。
半只脚还没踏进去,就瞧见了不少的熟人。他被领来的这几桌,显然都是生意场上的人,没一个正经有兵有权的。
商人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偏过头往地上啐了一口。
“瞧着不谙世事,还他娘的会看人下菜碟呢。”
他以为是陆沅君看不起空有几个臭钱的商人,还专门儿给商人开了几桌,不让和那些丘八们一起坐呢。气呼呼的抽了一把椅子坐下,端起茶杯灌了好几口,这股子气还下不去。
“哟,王老板!你不是孤儿么?到哪儿给爹上坟去?”
坐在他旁边的是霍克宁,食指和中指之间掐着一根棕色的外国烟。也没点火,估计就是做样子罢了。
留小胡子的王老板被霍克宁揭穿了在门口的瞎话,脸上青一片白一片的。
“霍经理,您这话可难听了。”
霍克宁放下手里头的烟,双手握拳给王老板致歉。
“得罪得罪,我自罚一杯。”
嘴上说的好听,霍克宁笑嘻嘻的丝毫没有歉意,端起的也是茶杯,而不是酒杯,想来自罚一杯也是说笑而已。
放下茶杯之后,霍克宁推了推她那副没有镜片的金丝镜框,周围几张桌上坐着的运城各大商户的掌柜们,大概都和对面王老板的想法一致,以为陆沅君看不起他们。
茶香在舌尖蔓延,霍克宁小声的嘟囔了一句。
“能坐在这儿可是你们的运气。”
要今天真的跟丘八们坐了一桌,性命能不能报得住都两说。陆沅君不是看不起他们,而是对他们另有打算。
上元节正月十五,是给活人过的。中元节七月十五,是给死人过的。传闻在这一天鬼门关大开,阎王爷会放地下的阴魂上来,和曾经的亲旧们坐坐。
“如果是真的,那陆司令刚下去地就要上来,也怪累的。”
一脚踩在了陆宅的门槛上,把手里的盒子扔给了陆宅的用人,穿着深绿色的军装的男人走了进来。
这人腰间别着枪,一脚踩在门槛上,也不往院子里头走。人是不进去,但目光却先了主人一步。
他一个劲儿的朝院子里张望,像是在找人一样。但搜索了一阵子后未果,再开口时语气更不好了。
“封西云呢?”
陆沅君耳朵微微一动,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仔细一看呢,和昨天封西云在戏园子里打伤的人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刘二团长。”
不用身边儿的人提醒,陆沅君就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了。
昨天从戏园子回来,陆沅君跟母亲仔细的打听了父亲手底下几个团长的底细。
陆夫人一向不怎么管她男人的事,对陆司令手底下的人只有个大概的印象。只记得一个两个说话都嗓门儿极大,不识字,没文化,打仗全凭一股子无知者无畏的莽劲儿。
大部分都不成气候,唯有两位刘团长,需要特别注意。这两人是一对亲兄弟,挨了封西云枪子儿的是刘大团长。
刘大团长喜欢日小后生,刘二团长喜欢日小姑娘,兄弟俩没一个省油的灯。以前在村里种地的时候就是刺儿头,敢跟村里地主的儿子打架,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也就只有陆司令能镇得住,现在陆司令一死,他们就不安分了。
兄弟二人是一家人没错,但谁都想当运城的一把手,亲兄弟之间也有了嫌隙。可这不代表刘二团长乐意见自己的兄弟挨外人的枪子儿。
我哥就算千般不好万般差劲,那也得是我自己来清理门户吧?你封西云算个什么东西?
再说了,刘大团长不过是捧个戏子,碍着你封少帅鸡毛事了?不好好的在你自己的地盘儿待着,天天往运城跑。
饭庄里说书的那曲儿怎么唱的来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