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夫人,您挨着坐。”
人力车当然比不上烧油的汽车,两条腿跑不过四个轮子。好在两人也不着急,就慢慢的在街头走着。
运城四处都在忙碌,商铺换招牌,到处都有招人的告示,一派欣欣向荣的风光。
李勋来把东洋那一套都搬到了运城来,新鲜是新鲜,有用也的确有用,可当陆沅君看到株式会社几个字的时候,心里头就不大高兴了。
“我总觉得不大妥。”
在往南春坊走的路上,四合院儿越来越少,带着小尖尖的洋人公寓越来越多。偶尔还能在人群里,看见几个长着黄色的头发的。
洋人凑在人堆里看热闹,人堆把他们当成了热闹。
拉洋片儿的人吆喝着西湖景,一个大子儿看一眼,什么招人说什么。
“先让他做做看,三两年要是不行,我们再找别人嘛。”
如今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才子。封西云安慰了下陆沅君,一手往远处人群里指去。
“你瞧!”
说是看,但更多的还是听。
“说开船,就开船,运城百姓我带你们上江南。”
拉洋片儿的叫卖声打老远就传了过来,黄包车上的陆沅君和封西云都听的清清楚楚。
“江南有个城隍庙,是一左一右两根旗杆。”
旗杆有什么可看的,陆沅君也好,围在拉洋片儿周围的百姓也罢,都偏回了头,不再看了。
“旗杆上写的啥?亲妈妈砍死了亲儿子,是大卸了八块啊!”
陆沅君打了个冷颤,肉眼可见,围在那人旁边儿的人统统闪到了别处去。
“你叫我看什么?怪瘆人的。”
陆沅君转过头,朝封西云问道。
封少帅暗暗的在掌心掐了一把,和自己想象不大一样。
“我昨天路过的时候,拉洋片儿的说的还不是这个呢。”
前一天封西云路过的时候,拉洋片儿的词是‘头戴白来身穿孝,小姑娘坟前双膝跪,磕头就把爹来喊。’
‘爹呀爹,你咋走的这么巧,闺女十八你走了。三年守孝期一过,女婿早跟了别人跑。”
封西云虽没有跟别人跑的意思,但让沅君听一听,兴许能改变心意也说不定。
黄包车一路向前,过了个路口,就到了洋人的地界。外头的喧嚣转瞬既逝,南春坊里寂静的只有虫鸣。
过往的路人也比外头少,偶有几个走过,也都轻声细语的,不会扯长嗓子喊叫。
师傅跟着封西云的指示,一路往里头跑,停在了一幢小楼前头,见门口守着当兵的,说什么也不敢收封西云的钱了。
以往运城两个刘团长,就穿着这种衣裳,坐黄包车从不给钱就不说了,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打人呢。
“您收着。”
封西云把前塞进了师傅的褡裢里,扶着陆沅君从车上下来。
门口的卫兵颇有眼力,见少帅带陆家小姐回来,早早就把门打开了,排在两边敬礼。
封西云给了他们一个眼神,这些人就收了动作,撤到了陆沅君看不到的地方去。
“沅君哈尼,佛路密【follow me】”
不晓得封西云为什么又开始说英文了,陆沅君只当没听见跟了进去。
一幢她从没有来过的房子,屋内却有她的痕迹。玄关处摆着相框,相片里的人是陆沅君自己。
封西云一把将相框抓起来,反转到了背面给陆沅君展示。
“我的相框背面可没有别人。”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二更】
“没有别人?”
陆沅君左右看了看, 语气和目光一样的飘忽不定, 似乎并不相信封西云的说辞。
封西云把相框戳了又戳, 都是像他父亲和李勋来那样的人还的,把他们的名声的都败坏了。报纸上也整天捕风捉影, 空穴来风, 胡言乱语。
沅君竟然不信他了。
放下手里的相框,封西云面对陆沅君,背着身子倒着往屋里退。
“不信你进来看, 有没有别人!”
陆沅君撇撇嘴, 缓步跟了上去。
“先生,晌午吃什么?”
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响起, 把封西云吓了一大跳, 霎时脸都白了。
陆沅君挑了挑眉头,往后推了一步, 不再向前走了。
“听起来,封少帅金屋藏娇了。”
封西云双手举过头顶, 跟着父亲打了多年的仗,他也没做过这个动作, 今日对着陆沅君投降了。
他的房子里哪来的年轻女子, 明明连帮厨的都五十了。回头一瞧,一个十二三的小姑娘,怯生生的捏着钱袋。
“我娘不会说官话, 让我问问先生晌午响吃什么?”
“随意随意, 以后不要再来了。”
封西云连忙把人送走, 额头上一层薄汗,生怕陆沅君真的误会,也跟着女子走了。
“我要是早些遇到你,孩子都有那么大了。”
十二三的小姑娘,封西云又不是刘二团长,才没有那种心思。
陆沅君低下头,封西云今年二十七,那小姑娘就按十二算,或许还真的来得及。
她抬起头,伸出右手,食指点在封西云的胸膛上,把他往后逼退了一步。
“那我进去看看,里头还有没有藏着别人。”
封西云松了一口气,就怕你不看呢,看完就能证明他的清白了。
“卧房!”
少帅抬起胳膊往楼梯指去,担心陆沅君错过最重要的地方。
“卧房在上头!”
顺着封西云指过的方向,陆沅君缓步走了上去。左手轻轻点在扶手上,一阶一阶的上了木质的楼梯。
每一步踩上去,都有一声轻微的嗑哒,是鞋跟与木板接触时发出的声响。
小楼上去并不算大,陆沅君上去以后,随手推了几扇门,最后一间屋子内摆着床。停下了脚步,在迈进去之前,扶着把手回望。
“我可要进去了,要真藏着什么,就得退婚。”
退婚万万使不得,封西云大步向前,先陆沅君一步进了屋。拉着她一起进来,不看都不行了。
封西云把衣柜的门敞开,又把床垫子掀了起来。屋内的两口红木雕花大箱子,封西云也开了锁,把盖子推开,让陆沅君来看。
“没人!”
见封西云紧张的模样,陆沅君有心调笑,明知屋内没人,还是继续绷着脸。床边有一个梳妆台,椭圆的木质雕花嵌水银镜,照的人影十分清晰。
“屋内没有女人,你要什么梳妆镜?”
陆沅君朝着梳妆镜走了过去,手指勾上了抽屉,目光落在封西云的身上。
那封西云哪儿知道呢?屋子都是副官安顿的,他只管住进来。也只提过为数不多的几个要求,最好能适合沅君住进来。
当然,封少帅知道沅君一时半会儿没法子住进来,那起码把沅君的照片摆一摆,给他一个沅君住在这里的念想。
晚上梦中醒来,看着床边摆着的相片,再回笼觉也能做个美梦。
梳妆台他是不晓得为什么会摆在这里的。
封西云心里没有底气,坐在了床边,双手搭在膝上,紧张的扣在一起。
“要不你打开看看?”
也不能怪封西云心里没底,是李副官这人为人太过节俭,跟在父帅身边儿的时候,就闹出过幺蛾子。
封家老帅三天两头的换新娘子,每换一个都置办一套房子家具,副官觉得没必要。
便把上一位太太没带走的衣柜给搬到新太太的房里了,心说上一位太太只跟了大帅满打满算十来天,衣柜有什么错啊?
谁知新夫人一进门就跟大帅闹起来了,说是衣柜里有别人的香水味。
这会儿封西云看着梳妆台,心里头琢磨,会不会是父亲某一位小老婆的。
眼巴巴的看着陆沅君的手,一点点勾开了抽屉。抽屉里先是一片漆黑,紧接着一道光洒落,抽屉里亮了起来,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
“呼……”
封西云松了一口气,心想等把沅君送走了,可得好好嘱托一下副官。
以前在我爹那里你怎么做都忘了,现在得按我的规矩来。
陆沅君眯起眼睛,不晓得封西云在紧张什么。用掌心将抽屉推了回去,对着梳妆台理起了自己的发丝。
“我听说,有些人到一个地方,就一个家,是真的假的。”
说话的时候,陆沅君看着镜子中的封西云,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等着封西云回答。
封西云先是点点头,的确有这么回事,他食指朝天上指去,面露嫌弃。
“那位主张一夫一妻的先生,自己就娶了三个老婆,还不是小妾,都当平妻!”
世人皆说那位先生是朗朗君子,在封西云看来,恐怕是言不由衷,慷他人之慨的伪君子。
不过说完了闲话以后,封西云察觉到陆沅君想要的恐怕不是这个答案。
反应过来后,他连连摆手。
“我可不是这样的,不信你找人去打听!”
以封西云这个尴尬的身份,但凡有任何女子与他走的近了,报纸上都不会放过的。这么多年来,封西云没有因为此事上过报纸,足以证明自己洁身自好。
陆沅君转过身来,双手掌心反按着梳妆台的桌面,整个人背倚在了桌上。
“我还听说……”
封西云坐直了身子,紧张于陆沅君听说了什么。
“我还听说东瀛女子美艳,不少留学的学子,都和女佣发生了点什么……”
遥遥千里,东瀛女子抱着孩子做船来寻父亲的,报纸上常见极了。
“可不!”
封西云叹了口气,双手用力一拍,继续跟陆沅君分享自己知道的事。
“远了不说,就李勋来,他在东洋的时候,就跟女仆有不可见人的关系。”
学校不大,华夏人更少,彼此之间几乎藏不住秘密。
但在封西云看来,东瀛的女子像是木头人,腔子里头没有魂魄一样,远远比不上他的沅君。
陆沅君从梳妆台上起来,往前迈了几步停在床边。指尖点在封西云脖颈处的纽扣上画了个圈,顺着喉咙一路向上。
修的圆润的指甲划在皮肤上,不疼却痒。指尖划过喉结,最后的终点落在了封西云的下颌。
“这么说,封少帅是柳下惠,佳人坐怀而不乱了?”
陆沅君压了下来,嘴角的笑意收起,脸色也沉了下来。
定定的望着封西云的眼,想从中看看,有没有说谎的痕迹。
如果陆沅君的目光向下些,或许就能看到他喉结滑动,右手抬起停在陆沅君的腰上方悬空着,似落不落。
坐怀不乱,以前可以。
现在,或许不大行了。
第90章 第九十章【一更】
后腰处似传来温热, 陆沅君扭回头去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倒是自己的手,被人捉住了。
封西云收回了自己的手,心砰砰的几乎要跳出胸口。收回来以后, 不抓着点什么, 总觉得空荡荡的难受。
把陆沅君点在自己下巴上的手捏住,将其上移了一寸,从下颌挪移到了唇边, 轻轻的落下一吻。
君子,当坐怀不乱。
起码老丈人的三年丧期过去以前, 封西云要做到坐怀不乱。
寻常的女婿谁也不会去掐算老丈人的忌日,封西云却牢牢的记了下来, 恨不得日子快些过, 赶紧到三十而立的那一年。
沅君的手像是一块滑腻的软玉,柔若无骨。要不是陆沅君抽的快, 封西云想要再亲一口。
温柔乡, 是英雄冢。
封西云以为,沅君虽然不怎么温柔,可依旧让自己找不着北的冢。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了, 中间相隔不足半米, 屋内又只有他二人。卧房的门紧紧关着,小楼里是有几个帮佣, 可他们的脚步声都被那扇门挡住。
偶尔有声音传来, 也朦朦胧胧恍如梦中。唯有两样声音来的异常清晰, 一是彼此之间的呼吸声,二是你开口同我说话。
“冷不冷?”
因着陆沅君抽回了手,封西云手上空落落的,总想捉点东西。
比起床上的被单来说,沅君衣裳触手可及,更吸引封西云的注意。下意识的伸手,捏住了沅君旗袍的一角,没有纱和绸的轻薄触感,入手的是丝般的滑腻。
“不冷。”
若按旧历来算,今日是八月十四,隔天就是八月中秋节。
陆沅君又不是个傻的,常出门的人早就换下了轻飘飘的绸和纱,穿上了更厚一些的锦缎。而陆夫人早晚出门打牌的时候,小袄都不离身了。
天气渐冷以后,陆沅君的腕子,脚踝,都藏了起来,衣裳把人挡的严严实实的。
以前封西云看沅君,腕上有镯子,脖颈上有项链,粉嫩的耳垂上晃晃荡荡,挂着两个闪闪发光的坠子。
可天一冷,沅君那些首饰可都瞧不见了。又因为在陆司令的丧期里头,她不能穿的太鲜艳显眼了,越发显得素净。
对于沅君这个年纪来说,素净的过了。
封西云以为,沅君这会儿是最好看的年纪,这样有些可惜了。余光里看到了空荡荡的梳妆台,纤尘不染不假,但什么都不摆也不合适。
思绪像是停在下头的汽车轮子,一脚油门儿下去,四个轱辘转的飞快。封西云自己虽没有追求过女性,可从小耳濡目染,也晓得该如何讨女子欢心。
若按父亲的手段,那就是买衣裳,买首饰,蹲下来让小姑娘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封西云撇撇嘴,父亲那一套是不大行。
再回忆一番自己的同窗们,新式的青年喜欢追求爱情,跟自己的亲爹大同小异,见一个爱一个。
有一个最不要脸的,跟追求自己的女子说什么,我现在还不懂女人,你等我嫖够一百个再与你相伴终身。
到头来的确嫖够了一百个,两个人也的确是成婚了,可他把花柳病染给了女方。俩人儿别说相伴终身,连两个年头也没过到,就轰轰烈烈的又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