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校长的桌上摆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进门的瞬间,陆沅君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似洋火擦着时散发出的气息,却又比那个更浓一些。
关上门之后,这股味道逐渐加强,浓郁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
“吴叔叔,您重拾旧业了?”
陆沅君皱着眉头,扯了把椅子坐下,吸吸鼻子闻道。
她听母亲说过,吴校长年轻的时候是做暗杀的,调配土炸弹很有一手。说在一面墙上炸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就不会炸半米。
好些个前朝的大员,都是被吴校长炸死了。诚然山上做了和尚的黄住持说自己身上沾染了杀孽,但真的细算起来,黄住持是个配毒药的,毒药的威力可没有炸药大。
听见了陆沅君的询问,吴校长把桌上的东西收了起来,歪歪头苦笑起来。
“我想看看,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早些年日以继夜的琢磨和调配,并不会因为许多年不沾染就生疏,更何况吴校长前几年还在化学课上教学生们呢。
不光没有生疏,依旧熟练如同街头卖油的老翁。
“我找你来,有件事要商量。”
吴校长双手的手肘撑在桌上,很是难为情的开口。
“沪上,西南,淮扬,如果学校要搬,你说这几个地方哪里更好?”
陆沅君当即脸色抖变,她也晓得迟早有这么一天,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吴校长竟然已经把搬迁学校提上了日程。
数千学生,数百的教员,学校里还有那么多的器材……
冀北大学可不像母亲的那些牌友们,把家里的房子一卖,收拾了金银细软,买一张车票就能走的了的。
即便未来十天的火车都载着冀北大学的教员和学生,也搬不完呀。
“唉……这种事总得先准备准备,等真打过来就来不及了。”
在建康的旧友们,特意给吴校长来了消息,连政府都在选择迁都的城市了,吴校长最好也早点打算。
那边来的消息说了,这不是杞人忧天,而是未雨绸缪。
吴校长何尝不晓得陆沅君的顾虑,他也知道冀北大学人多东西多,不是说搬就搬的。
“据我所知,火车的车票已经卖到下个月。马匹驴子骡子,四条腿能跑的活物,除了野狗以外,再见不到别的了。”
陆沅君消息和吴校长说了一下,如果校长有意,她今天下课以后,就得去市政楼和李勋来商量商量。
“车的事,倒不算事。”
吴校长把椅子往后一推,招招手让陆沅君跟他过来。
两人走到了床边,吴校长推开了窗户,指着外头空地上的一样东西,示意陆沅君细看。
一群学生围着火车头忙碌着,冬天取暖剩下的煤炭也拉到了空地上,高高的垒成了一座小山。
“咱们学校一向讲求个学以致用,这个车头本来是我托人买来教他们上课用的。”
吴校长指着遍布锈迹的车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
“学的还不错,他们说能修一修能开起来。如果路上铁路断了,这些孩子也会接,不过……”
吴校长叹了口气,把窗户关上,坐了回去。
“不过有去无回,只能走一趟。火车头毕竟有些年头了,经不起折腾。”
而只一趟车的话,是没法子把学生们一起送走的。
谁走谁留,这可是比怎么走更难的问题。
“能送走多少就送多少,我在南春坊找找地方,实在走不了的,去租界也可以。”
即便封西云真的顶不住,瀛洲人的坦克和汽车开到了运城的城门外,那也不能去南春坊租界里撒野吧。
“好,沅君你多费心。”
吴校长点点头,南春坊也是个出路。他摆摆手,稍稍舒了一口气。
“去上课吧。”
陆沅君拢了拢衣服,朝着门外走去,不过在离开之前,她又停下了脚步。
“我们是不是快停课了?”
吴校长低着头没有抬起,想了想后也找不到回答陆沅君的语句,只能再次摆手。
“去上课吧。”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还没到那个时候。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二更】
“呼……”
陆沅君推开了小公馆的门, 脚步虚浮,肩膀酸痛。她把外套递给了从娘家跟过来的丫头, 颓然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太太, 今天可还顺利舒心?”
丫头挂好了衣服跟了过来, 习惯了叫陆沅君小姐, 突然改口有些不适应。
尤其是在房子里没有先生的存在作为提醒,很容易就忘了把称呼从小姐换成太太。
陆沅君扭过头来,指了指自己的脸。还用问吗?显然是极不顺利, 也很不舒心了。
有半节课学生在说封西云没用,光跟自己人打仗神勇, 十年夺十八城, 报纸上都快管封西云叫赵云了。
然而对上了瀛洲人, 怎么就连一场都赢不了呢。
剩下半节课, 学生们在说陆沅君无能。陆司令守运城的时候,即便跟别的司令闹的再凶, 也没让运城百姓陷入如此的恐慌之中。
下课十分钟, 学生也不着急走, 唧唧歪歪, 嘀嘀咕咕的。上课讲的一句话也没有听,他们自己倒是说个不停。
市政楼下发了政令,又招了一批巡警。一人一根警棍, 从早到晚, 半夜里也有人大街小巷的晃悠。
有几个想要趁机闹事的地痞, 都被巡警用警棍敲到了巡捕房里头。
“太太, 喝杯热茶,顺顺气。”
丫头也知道自己问错了话,陆沅君的疲惫都写在脸上了,自己这不是多余嘛。
于是给陆沅君倒了茶,双手递了过去。
“我这里可不兴这个,你也坐。”
陆沅君拉出了一把椅子,让丫头也跟着坐下。
“近来的菜价米价涨了多少?”
丫头抬头看着头顶亮晶晶的西式水晶灯,将早上跟厨娘去买菜的回忆拿出来翻了又翻。
“涨了得有三成,有好些个人家,等散了市以后,跟在摊贩后头捡菜叶子。”
把菜价的事记了下来,得让李勋来去早市盯着了。自古发这种财的人就不少,要是有心眼儿黑的人,屯了米面不卖,过些日子抬高价格,可就要出事了。
比起菜价来说,陆沅君更想知道米面的价格有没有变化。
“米面铺子的掌柜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没涨价不说,来他门口讨饭的,没一个被推出去的。”
丫头竖起了大拇指,跟陆沅君说着她白天听来的闲话。
这会儿谁家也没有余钱,街面上的乞丐都讨不到饭了,听说近来没人上香,连山上的和尚都吃不上稠粥了。
说着丫头突然警惕起来,左右看了看,确定此刻屋里没有别人只有她和陆沅君以后,才又一次开口。
“太太,街上现在有个传闻,我不晓得该不该告诉你。”
她双手的手指铰在一处,纠结又犹豫。
陆沅君坐直了身子,点点头。
“什么传闻?”
街头巷尾的传闻可不都是空穴来风,就像父亲在后山埋了军火,江湖人的嘴再严实,仍然有风言风语传出来。
说几时几刻,陆司令用了什么车,拉了多少黄金。
即便和军火没有多少关系,可总归是有些根据的。
如果街面儿上现在出现了什么能让丫头也觉得不对劲的传闻,陆沅君可不能置之不理,得好好听听。
丫头低着头,不敢看陆沅君的双眼。陪小姐住了两年,谁在宅子里偷懒,陆沅君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双眼睛比捉贼的还尖。
而此刻丫头要说别人的坏话,尽管这坏话是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可要从她的口中传给陆沅君,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人么都在说,李市长家里头有东洋人!”
陆沅君摆摆手,靠回了椅子上去。
“李勋来家里头肯定有东洋人啊,他老婆就是瀛洲人,天天穿着和服,去年给相机厂剪裁的时候,不是领着给人们看过了么……”
谁家有东洋人都稀罕,唯独李勋来最正常。
不过她也得安顿安顿李勋来了,这种特殊情况下,别让他妻子出门了。陆沅君自己出门都提心吊胆的,怕别人因为前线吃紧迁怒于她。
李勋来的老婆如果穿着那身和副满运城的转悠,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
“小姐!”
见陆沅君坐了回去,丫头一时心急,连太太的称呼也忘了。
拽着陆沅君的袖子,把她拉了回来。
“夫人天天跟李家的续弦太太打牌,我自然是认识李市长的瀛洲老婆的!”
小姐把我想成什么样了?糊涂蛋么?
“李市长家里头住着一个东洋男人,拉黄包车的师傅亲眼看见的!”
穿着瀛洲人的衣裳,脚下踏着一双走路嘎嘎响的木屐,头发花白,五十上下的年纪。
鼻子下头嘴唇往上,蓄着一撮四四方方的小胡须,眼睛小小的眯缝着,张嘴说的是什么控你起哇,肯定是个东洋人,出不了错的。
男人?陆沅君终于生出了几分警惕。
李勋来娶的舞女是从霍克宁的花花世界里出来的,而做舞女的东洋女子,基本都是苦人家出身。
去吃李勋来的酒席时,霍克宁还一边喝酒,一边说过这个舞女的经历。
家里头穷,跟着父亲母亲到了华夏,想在这里谋点钱财,他日衣锦还乡。但没成想,夫妻二人在船上就染病死了。
一家三口人从东洋上船,到了华夏的口岸,就剩下了她一个。小姑娘没有活路,就去做了舞女,借着她身上的异域风情,不久便走红了。
再往后就被霍克宁挖了过来,当台柱子才半年多,便嫁给了李勋来。
总而言之,李勋来是没有东洋老丈人,也没有东洋小舅子的。
眼下这个时候,一个东洋男人住进了李市长的家里头,怪不得运城的百姓们在街头巷尾嘀咕,任谁来看都是不合常理的。
电波里和报纸上说,被瀛洲人攻陷的地方,无外乎三种人。
第一种,像韩司令一样,收拾细软逃跑的。
第二种,像封西云一样,明知差距,却还是硬着头皮去战的。
还有一种,当瀛洲人入城以后,立刻转变阵营,穿上了一身伪军的皮,当起了汉奸的。
若仔细回想来看,李勋来此人不管做什么,都对瀛洲的做法极为推崇。
抽烟抽东洋牌子的,喝酒喝东洋的,家里头吃饭,放着八大菜系的厨子不选,非得吃什么蘸酱油的生鱼片。
就连老婆,都取了一个东洋的。
“嘶……”
陆沅君咬着下唇,愁眉紧锁。
李勋来该不会有别的打算吧?这会儿西云在前线作战,运城作为后院儿万万不能起火。
若是腹背受敌,两面夹击,西云就是降龙伏虎罗汉下凡,也没有丝毫的胜算。
“我的衣服呢?”
陆沅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
“拿我的衣服来。”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一更】
封西云的小公馆在南春坊, 地属租界,李勋来租的是城里的一处洋房。
陆沅君迎着月色和夜色出门, 近来的天气渐暖, 去年这个时候, 大街小巷里到处是肩挑担子卖零嘴儿的小贩。
那时叫卖声悠远而绵长, 即便住在深宅大院儿里的人家,也能听听的清清楚楚。小贩们除了做吃食的手艺之外,叫卖声亦是一门儿学问。
与沪上的吵闹不同, 运城每一处院子都相隔着必要的距离。听到小贩的叫卖声时,不仅不觉得恼人, 反而有种难言的诗意。
可如今走入夜色之中, 新铺不久的石子街道安静的骇人。若不是路两旁的宅院儿里能看见隐隐绰绰的灯光, 偶尔有巡警手持警棍三两结伴走过, 便好似走进了一座无人的空城之中。
在瀛洲人从毫州湾登陆之前,眼下这个时间, 从小公馆去李市长公寓所在, 路上少说要一个钟头。
而今一路畅通, 陆沅君在半小时后就敲响了李市长家公寓的门。
右手握了拳头, 扣响木门,三声轻响之后,木屐蹋在地上的声音从里头传来。紧接着公寓门打开, 一位身穿和服的女子微笑着请陆沅君进去。
“封太太, 这边走。”
陆沅君跟在女子后头, 女子手背向外, 双手交叠在腹部。走路的时候膝盖微微弯曲,迈着细碎的步子。
“你的汉话说的不错。”
陆沅君望着女子的背影,不由得感慨。她见过东洋人,也见过西洋人,就没有洋人能把汉话说的如此流利,甚至隐隐的带着些许运城口音。
不过有一点,眼前的女子瞧着陌生,并不是李勋来的东洋舞女妻子。难不成他一个不够,又娶了一个?
“太太说笑了,我就是运城人呀。”
女子在一扇糊着纸的推拉门前停下脚步,纸上绘着明显带有瀛洲风格的山水。
“李先生在里面。”
门被推向一侧,榻榻米上摆着一张矮桌,李勋来正跪坐在那里,单手拿着筷子。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李勋来对陆沅君到来有些惊讶,不过还是站了起来。左手扶着右手的袖子,右手向前一伸,邀请她进来坐。
陆沅君在进去之前,还被迫脱掉了脚上的鞋。只是进来以后,陆沅君没有学着李勋来东洋妻子的模样跪坐,而是盘腿坐在了矮桌前。
看了看桌上摆着的颜色清淡的东洋菜式,以及李勋来身上那件瀛洲人的衣裳,越发的苦恼起来。
本以为平日里的李勋来已经够东洋作派了,没想到在家里,几乎跟东洋人没有任何区别。
事实上,如果这是陆沅君头一次见到李勋来的话,她有八成的可能会以为他就是一个东洋人。
“吃饭了么?”
李勋来把自己面前的一碗饭推向了陆沅君。
“要不要尝尝东洋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