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延遇沉默了会儿,虽然不想,可还是不得不要承认:“不只是这样,我昨天还在写稿子,但写出来的东西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前期更加厚重,现在则更加……自信,或者说是……臭不要脸,调侃居多。”傅延遇偏着头,想了想,手无意识地点着膝盖。
覃桦看着他的手烦躁地点着,伸手拉他。傅延遇惊讶地挑了挑眉,很快反握着覃桦的手,紧紧地将她的包在自己的掌心中间。覃桦曲起一根手指,轻轻地在他的掌心中点了点,方才抬眼,说:“还记得喜欢我是什么感觉吗?”
傅延遇看了她一会儿,手仍旧握着,另一只还空闲着的拿过覃桦端着的蛋糕,随手放在茶几上,然后握着的手上用了些劲道,将覃桦拉了过来,另一只手圈起她的腰背,手掌紧紧扣着。
“想抱你,想亲你,想给你做好吃的把你喂得胖胖的。”
覃桦伸手回抱他:“还记得,就好。”
傅延遇摇摇头,说:“我其实更怕你不会喜欢我了,因为我和之前的我,不一样了。写出来的东西不一样,说出来的话也不一样了。”
“没事,我很好追的,只要对我好就可以了,本来我也不记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嘛,就因为你对我好,所以我才喜欢你的。”覃桦笑眯眯地安慰他,“现在,你要忘了,刚刚好,公平。”
傅延遇笑着摸摸她的头。
其实,有件事情,他没有和覃桦说,他是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渐渐忘却的。
尘世的事情在遗忘,幽冥的记忆却不断被掀起。傅延遇前两日做了场大梦,梦中烟雾环绕,一片木舟被船桨推着,划过死静无波的河水,向着飘摇在半空中的城楼而去。城楼上,燃起簇簇鬼面的火,不断地喷出,伴随着尖叫,是一张张扭曲的脸孔。摇船的老翁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自始自终都没有看傅延遇一眼,只是一板一眼地滑动桨板,熟练地把想要爬上船的落水鬼打了下去。
傅延遇青灰着一张脸,身上穿着囚服,戴着镣铐,无言而又冷漠地跪坐着。他的眼睛,与着幽冥十三司很是契合,一样的黑,一样的没有希望。他抬着下巴,下颌隐隐收紧。
“船家,等等。”
有几片桃花随着清泠的声音飘到了河面上,水中钻出几只落水鬼,立刻将那几瓣桃花厮夺在手,不由分说吞了下去。水面却仍旧静静的,没有任何的波澜泛起。
“船家,船上的这个人,是我的。”船上的女子,笼着衣袖,木着一张漂亮的脸蛋,淡淡地说,“我和他的交易,还没有结束。”
傅延遇抬头,眯起眼看着女子。她的背后是鬼火大盛,能看到她乌发编辫,用红色的杭绸带系住,发尾缀着两个遇风不鸣的铃铛。穿黑红的八幅湘裙,腰间系着玄色宫绦,宫绦间是一个白色无花式的荷包以及一根晶莹剔透的骨笛,裙尾是油然腾跃的阴黑,如黑火般要吞噬血色。
他撑着身子,勉强起了一半,那老翁似有所觉,抽身一个桨板打在傅延遇的肩膀上,深深又将他压了下去。
“鬼将军,此人已入了幽冥司,已是我幽冥司的人了。鬼将军又何苦截他轮回的路?”老翁的声音,不像是从他的身上发出来的,倒更像是岩岩溶洞中三五种声音拌在一处,带着翁翁的扭曲变形。
“你可以放他去轮回,只是我手上有他半条灵魂,你确定,他入了轮回道后还能活?”
“我已经跟她做了交易,还望老翁成全。”傅延遇的声音,带着灼烧感,那些落水鬼一听,便知道了这是鬼将军的人,立刻不敢放肆,遁水就走了。
“傅延遇再往阳世借三十年光阴,拿下辈子尝。”鬼将军道。
“用什么?声音?这么便宜?”老翁立刻想到了傅延遇的声音,“这么便宜的买卖,鬼将军也可以做?”
“不是声音,是听觉,我做人缺个听觉。”鬼将军说。
老翁长长叹了口气,幽冥司中鬼火腾腾,等待轮回的灵魂低低应和:“忘川河上奈何桥,奈何桥上一碗汤,孟婆汤中忘忧草,忘忧草后忘百事。你又何苦,挣扎于此?”
傅延遇所记得的,只有老翁最后问的:“你此生这般想,只因你此生百般留恋,可后世当你失了这三十年的灵魂,可还愿意如此?你这是自私之至。”
傅延遇捏紧了覃桦的腰侧,垂下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低低问道:“倘若,我日后残疾了,你还会要我吗?”
覃桦不明所以,只是觉得傅延遇情绪低落得很,他手上的力道实在太重了,捏得她疼。可偏偏,凑在她肩膀上的呼吸又这般急促。
“卿卿,我会记得的,我是这样喜欢你。”
帮他拘命的时候,那个不怎么说话的鬼将军忽然在最后对傅延遇说:“你可要想好了,我给你轮回,同样的,也带给你宿命。”
傅延遇定定地看着她:“什么宿命?”
“和她在一起的那个人,不是傅延遇,又或者,她不是覃桦。”
傅延遇思量了一下,说:“是我的灵魂?”
鬼将军看着傅延遇。
傅延遇笑:“二选一的可能,所以她一定是覃桦。而且,”他轻轻地说,“即使我现世的记忆消失了,可我的灵魂没有变。”
“所以,还是我。”
“卿卿,”傅延遇捧起覃桦的脸,说,“不管怎样,都是我,知道吗?”
覃桦终于犹疑了起来,说:“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别打哑谜,与我说清楚了,不好吗?”
“我会和你说的,不过不是现在,明天好吗?”傅延遇的吻轻轻落在了覃桦的额头上,“现在还算是约会时间,不谈糟心的事。”
覃桦不再多问了,乖巧地点了点头,说:“好。”
傅延遇搂着她的肩膀上,说:“明天几点能起床?”
“嗯,大概不到十一点起不来。”覃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说,“我和我的床大概是前世的恋人,所以今生才会这样的难舍难分。”说完话,她才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大好,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矮着身子往茶几上又把蛋糕端过来,挖了一勺子,递到了傅延遇嘴边,说,“来,张嘴,啊~”
傅延遇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微微张开了嘴,覃桦笑眯眯地送进了他的嘴巴里。傅延遇轻轻把蛋糕咬了下去,卷着舌头往唇上一舔,歪着头笑了。
“明天十一点给你送午饭,记得来开门。”
覃桦摇了摇头,指着桌子上的蛋糕说:“吃这个就好了。”
“这是小零食,而且天冷,吃这个小心胃难受。”傅延遇看了下时间,轻轻呀了声,说,“都没注意,已经两点了,快些洗洗漱漱睡了吧。”
“好的。”覃桦其实倒不觉得困,今天晚上从片场下来后见到傅延遇,她的心情总保持在一种亢奋的状态。刚才聊天聊得也好,她更加没有睡意了。直到现在傅延遇提了一句,才下意识地打了个哈欠,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捂着嘴巴说,“好像的确有点困了。”
傅延遇起身,说:“等等,给你一样东西。”
他的行李一直都放在门口,现在说完话,立刻就跨了几步走过去,打开行李箱,覃桦好奇地跟上:“还有礼物?”
“不是礼物,是情书。”傅延遇把信递给她,“说好的,一天一封,没有落下的,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加勤奋的作家了。”
☆、第三十六章
那天晚上,覃桦睡得不大安稳。躺在柔软的床榻之间,身子却总是不安分地辗转反侧,无论四肢是以何种姿势摆放着,也觉得不大爽利。人在半梦半醒间昏昏沉沉,总觉得依稀间看到了几个影子从眼前闪过,有些熟悉,可又想不起是谁的。但分明,眼皮沉甸甸地盖在眼珠子上,将光亮严丝缝合地挡在外头。
覃桦是被傅延遇的电话铃声吵醒的。她定的铃声,是很缓和的《天空之城》,音乐本是温柔的,可偏偏今日,有着追魂的急迫,把覃桦硬生生地从似梦非梦的睡眠中逼了出来。她惶惶地坐起,本来盖到肩头的棉被滑落到腰侧,也幸好,屋内空调打得足,并不觉得寒冷。
覃桦愣愣地盯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副版画很久。那副版画,她才住进来时就注意到了,花了一分钟的时间观赏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她一眼就知道应该是从淘宝上批发下来的装饰品,雕着梵高的《向日葵》。可今天,绚烂的向日葵上奔放的色彩蓦然转化成腾腾的火焰,从墙上燃了起来,直直要烧到覃桦的瞳孔中。
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个梦的,只是觉醒后,梦都散了去。她忘了,像是被抛下的婴孩坐在漫天的大雪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苍苍,不知南北。那种浸满在血液中的悲伤在此刻沿着血管一点点的浸透全身,她的四肢随之发软,像是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死尸标本。
手机铃声停了一下,又很快锲而不舍地响了起来。覃桦终于听到了点属于喧嚣人世的动静,从幻觉中醒了来。未曾留意窗外的阳光大盛,反倒一个扑身,像是捡到了了不得宝贝一般,小心翼翼地把手机从枕头低下取了出来。
看到显示频上“傅延遇”三个字时,覃桦在一瞬间,五味杂陈。
她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傅延遇神清气爽地和她打招呼:“中午好啊,小懒猫,终于肯起床接我电话了。”
他昨日大概是睡得不错的,话语里折着笑意,细细拆开,是满足的喟叹。
“我给你开门。”
其实是应当再拜托傅延遇在门后稍后会儿,容她换好衣裳叠好被子再开门的。可是,覃桦却不愿耽搁这一小会儿,她掀开被子,踩着酒店的棉拖鞋,蹭蹭地拖踩在地上给傅延遇开了门。
门外傅延遇,穿着件长款的黑色羽绒服,手上拎着两袋早点,笑眯眯地看着她。
“真的睡到这个时候了啊。”
覃桦蓬乱着头发,她虽然还是知道仪容随手抓了两把,但仍然还是蓬蓬散散的,应该是昨天睡相不好,头发提出了抗议。她穿着珊瑚绒的熊猫型睡衣,上衣后还缀着个小球,这让她看上去绵肿了不少,只有裤脚下摆还露出个细细的脚踝。
“进来吧。”覃桦不大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给你买了小笼包和馄饨。”傅延遇说,“先去洗漱,换衣裳,再来吃……”他顿了顿,有些困惑地眯起双眼,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半晌,方才不确定地说,“早中餐?”
覃桦被他这话说得更加不好意思了,边开了衣柜挑衣裳,边说:“冬天天冷,起不来,也该是覃之常情了。”顿了顿,又不大甘心,多问了句,“三哥是何时起床的?”
“我?早得很。”傅延遇笑,“早饭吃完七点,之后在房间里干了点事情,十一点下楼买了吃的,十一点半,给你打了三个电话,叫起一只小懒猫给她送吃的。”
覃桦取了衣裳,听到傅延遇调侃自己,说:“我这人,喜睡得很,宁可少吃口少件衣裳穿,也不愿意少睡一个小时,就不和三哥争了,三哥最勤劳了。”
傅延遇咬着唇一笑,轻抬起下巴,说:“快些换衣裳,过活儿饭菜凉了又不好吃了。”
覃桦换了衣裳,随手拿了根发圈抓了把头发在后脑勺,说:“张导说晚上请剧组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
傅延遇本来因为等得无聊,看着墙上那副版画发呆,听到覃桦问了,这才略略回过神,却是拒绝:“说好的二人世界呢?”
“张导说要请吃饭,不大好意思拒绝。”覃桦想了想,“大家都是孤身在这儿,晚上有个聚餐大概都会去吧,我不去,怪惹眼的。”
傅延遇问她:“确定都参加?”
“嗯……”覃桦被他这一问,倒也想起来了,说,“顾商晖前辈是不去的,他还多请了两天,说要回去陪老婆孩子。”
“这不是个很好的理由吗?”傅延遇说,“他们是孤身在这儿,你可是要陪家属的。”
覃桦啐他:“乱说话。”
酒店的沙发偏小,傅延遇腾开了位置让覃桦坐,解了餐盒把小笼包和馄饨取出来给她吃。覃桦一面享受着周到的服务,一面与他说话:“我昨晚似乎做了个大梦,叫我睡得不是很安稳,早上起来还有些迷迷糊糊的,还把你身后的那副画看成了大火。”
傅延遇安安稳稳地听着,抽了张餐巾纸递给覃桦,示意她擦去嘴边的辣椒汁。
“我好像梦到了……其实也不大记得了,但我觉得我看到了几个影子,我知道我在哪里见到了他们。”覃桦接过餐巾纸,顿了顿,往嘴边胡乱地抹了一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是在南秦的宫殿里。”
傅延遇说:“你是入戏得太深了,才会做这样的梦,不要多想……”
“你说你记得上辈子的事情,为何会不相信我也能梦到呢?”覃桦反应很快,即刻问道。
傅延遇的目光中闪现了一丝哀伤,他正正地坐着,目光迎向覃桦,并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只是说出的话,带着几分软弱:“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记得。”
覃桦说:“可是也不排除我能梦到。”她不再说了,支着下巴吃了两个小笼包,这才又说起了那个梦,“我梦到了一个女孩子,很奇怪,我见她第一眼就知道她不该是这个世界的人。她与我,梦里的那个我,说了些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可我记得我的回答。”
她看着傅延遇,说:“人都说,身后之事,哪怕洪水滔天也与我没了关系。既然秦桦注定身死于此,又何必耿耿于怀,执着下一世?”
傅延遇的瞳孔蓦然收缩,呼吸也因为震惊而急促了起来,他起身,临下看着覃桦。覃桦仰头,可以看到他的面色因为激动而潮红,额角略略有青筋起来,他的目光,夹杂着看不真切的情感,覃桦糊着脑子,实在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