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春——九斛珠
时间:2018-01-01 19:47:26

  外面岚姑等得满心焦急,见伽罗毫发无损的出来,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马车,没了旁人,岚姑忙低声问道:“太子可曾为难姑娘?”
  “没有。他丝毫未提旧日的事。”伽罗闭上眼睛,重重变故之下,只觉心神都不够用了,“岚姑,我心里乱,想眯会儿。”
  岚姑松了口气,便将伽罗揽在怀里,让她暂且睡上片刻。
  东宫之内,太子詹事韩荀待伽罗去远了,便也转入内厅。厅内静谧,谢珩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摆着柄剑,漆黑乌沉的剑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剑柄,似在沉思。
  韩荀没敢打搅,半晌才听谢珩问道:“她走了?”
  “已经送回武安侯府了。殿下当真要带她同去?”
  “情势所迫。”谢珩回身,吩咐道:“准备辆舒适些的马车,调两个侍卫给她。”
  韩荀诧异,“这回北上时间紧迫,皇上吩咐一切从简。当年王妃的死,前两年信王的死,都跟傅家、高家脱不了干系,臣记得清楚,殿下更不会忘记。殿下不计较旧仇已是宽宏,无需过于善待。何况这回鹰佐的要求蹊跷,未尝不会跟被掳走的傅玄有关,其中未必不会有阴谋,殿下何必……”
  “我知道先生恨高家,当年兄长惨死,我只比先生更恨!”谢珩打断他,长剑铮然归入鞘中,“可男儿未能征战沙场,却要她弱女子去议和。这种事,总归是我辈的耻辱。”
  韩荀微怔,半晌才道:“短短几年而已,国力就衰微至此……唉!”
  他一声长叹,应命退出。
  *
  武安侯府外,春光洒满青石路面,两座铜铸的狮子威风凛凛。
  数月之前,这里还是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勋贵之家,世袭侯门,相爷府邸,令不知多少人艳羡。而今门上匾额被摘去,左右数名禁卫军怒目而立,不许任何人轻易出入,如同牢狱。
  伽罗靠着东宫的手令得以入内,同岚姑赶往锦绣堂。
  屋舍依旧恢弘,内里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却因空荡无人而显得冷清。虎阳关之败令举朝震惊,新帝登基之后,便以右相傅玄失职贻误战事等罪名夺了武安侯府的头衔。府中仆从皆被遣散,女眷弱子暂时看押在此,随时可能被赶出府邸,不过十数日,府中就现衰象。
  伽罗纵然对这座府邸感情不深,见状也觉鼻头发酸。
  锦绣堂内,傅老夫人本已病倒在榻,听伽罗说了东宫的事,倒是打起精神来了。
  “太子当真是这么说的?你随他北上议和,事成之后就会从轻处置?”
  “他只说会奏请皇上从轻发落。”
  “那也很好了!”傅老夫人愁眉苦脸了半个月,总算展颜而笑,“我们伽罗生得好,那位鹰佐王子既然这样郑重其事的要你过去,必定会珍重善待。你祖父还在北凉人的手里,恐怕你父亲也是。伽罗,到了那边,可得设法搭救,务必让他们安然回来。”
  伽罗咬唇,敷衍着应了一声。
  长这么大,伽罗还是头一回听见傅老夫人夸自己,却是在这样的场合。她就认定鹰佐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色,才会费这样的周折?她就这样期盼自己能以色侍人?
  伽罗瞧着傅老夫人那仿佛迫切想送她的鹰佐身边的神情,竟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她对北凉一无所知,想不透鹰佐要她北上的原因,更不敢想象议和之后会落入怎样的处境。忐忑与恐惧固然是有的,但她确实盼着尽快北上。
  因为父亲所在的丹州地处汶北,已然被北凉占据。伽罗不知他处境如何,唯有北上,才可能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傅老夫人病了许久,神智难免恍惚,说话偶尔颠三倒四。
  伽罗陪她坐了许久,断断续续的听她叮嘱,两位伯母闻讯,也赶来同她探问消息。伽罗也就势询问府里的消息,直至新月初上用完了饭,才身心俱疲的回到住处梳洗。
  连日路途颠簸,变故接踵而至,身体累得像要散架,伽罗却半点都没有睡意。
  她担心父亲的处境,尤其是看到府里的现状,这种担心就愈发强烈。甚至连姚谦突然变脸,转而迎娶徐相之女的事,在此时似乎也无足轻重了。
  辗转难眠,伽罗取出长命锁握在手心,方寻到一丝安慰。
  那是娘亲留给她的东西,这些年伽罗总是贴身佩戴。
  伽罗的父亲傅良绍是傅老侯爷的第三子,年轻时也曾是京华才俊,颇得老侯爷欢心。后来他游历北地,遇到了伽罗的母亲南风,执意要迎娶为妻。南风是异族人,来历不明,老侯爷夫妇不愿要这等儿媳,自然竭力反对。谁知傅良绍心志坚定,见父母执意不许,竟自作主张与南风结为夫妻,还给南风寻了个身份,便是伽罗外祖父高探微之女。
  木已成舟,老侯爷夫妇只能认了,却就此深恨南风,认为是她蛊惑儿子的心志。
  就连伽罗出生后,他们也极度不喜。
  傅良绍自知婆媳不睦,便寻机会外放为官,带着妻女在外生活。
  那是伽罗记忆里最欢快的一段时光。
  然而八岁那年,母亲无故失踪,据父亲说是意外丧身尸首无存。傅良绍悲痛之余,将伽罗送回府邸,却因老侯爷夫妇的成见,处境艰难。傅良绍无意另娶,又难以照顾教养伽罗,更不愿她在府中受委屈,及至伽罗十岁那年,便将她托付给淮南外祖家,而后往汶北为官,居于丹州长史之位。
  外祖母待伽罗极好,亲生孙女般疼爱,让伽罗安安稳稳住了数年。
  而今朝夕变故,不止傅家倾塌,高家恐怕也离倾覆不远了。
  伽罗闭上眼睛,只觉身如风中飘蓬无依,不知会去往哪里。
  *
  次日清晨从睡梦中惊醒,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匆匆洗漱用饭后拜别长辈和几位姐妹,外头东宫派来的车马已在等着了。伽罗同岚姑到得东宫,那边已聚集了不少北上议和的官员及随行卫军,昨日带伽罗回京的陈将军带了个侍卫过来,引她二人换了辆马车。
  伽罗透过窗牖望外,人人脸上都写着焦灼与担忧。
  她正瞧着,忽然光线一暗,有个身影经过窗边,旋即车帘被掀起,一把匕首被丢了进来,落在她脚边。伽罗吃惊,连忙望外,方才经过的竟是太子谢珩,此时他已翻身上马,在与几位随同议和的朝臣说话。
  伽罗吁了口气,取了那匕首,对着岚姑苦笑,“看来这一路上,可能不大安生。”
  岚姑将她的手握住,温声道:“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姑娘。”
  马蹄声动,侍卫前后护卫之下,议和的队伍出了东宫,沿朱雀长街驶出。低垂的柳丝拂过窗边,凉风中有细雨飘起,巍峨的城楼渐渐远去,伽罗落下车帘,暗暗握紧了那把匕首。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早上见~~^o^
 
 
☆、003
 
  议和的队伍走得很快,晌午时稍作休息,一直到暮色四合才往官驿住下。
  伽罗和岚姑被安排在一间屋中,因沾了太子的光,里头倒是格外整洁。那姓陈的小将名叫陈光,据说是负责她在途中的安危,住在了隔壁,方便就近照应。
  他这回的态度倒和善了不少,还特地命人备了热水,给伽罗沐浴。
  连日马车颠簸,骨头都快散架了,伽罗在热水中泡了将近半个时辰,觉得浑身舒泰起来,才擦净了穿上衣裳。岚姑知道她颠簸后胃口不好,没怎么用晚饭,已去外头买了几样蜜饯回来。
  伽罗见了欣喜,拈一粒送入口中,香甜可口。
  已经入夜,屋里却稍觉闷热,伽罗浴后浑身舒暖,便推开窗户望外。对面的阁楼上灯火通明,都是上等的客房,住着谢珩和随行的官员。此时隐隐有争执声传来,随行的侍卫严守在门外,不许旁人靠近。
  岚姑道:“方才出门时就听见他们在争执,这会儿竟还没消停。姑娘别站在风口,当心受了风寒,路上难受。”
  伽罗依言关上窗扇,“皇上登基仓促,太子这些年在淮南远离朝政,朝中人心各异,东宫根基不稳,难以服众也是自然的。岚姑,我今日在车上想了想这议和的事情,心里实在没底。先不说鹰佐为何要我过去,单说他们若议妥了,会怎样安排?”
  “议妥了,咱们老太爷就能回来。”提起这茬,岚姑眉间忧愁更深了。
  两国议和,那鹰佐却非要伽罗这么个小姑娘过去,算是什么事?若伽罗能全身而退便罢,若是她被北凉带走了,该如何是好?或者两边谈不拢打起来,她一个姑娘家,岂不危险?
  伽罗却摇头,低声道:“若是老太爷回来了,太上皇是不是也能回来?这些官员们恐怕有不少盼着他回来,可太子会愿意吗?这一趟议和,还不知结果会如何。到时候祖父和父亲的处境就更难说了。”
  “难怪!”岚姑忽然喃喃。
  “什么?”
  “刚才我出去的时候碰见个人,看起来官位不低,跟我探问姑娘和那鹰佐王子是否相识。我没敢说,搪塞了过去。”
  “是哪个人?”
  岚姑将他容貌描述过了,又将所穿的衣裳装饰也都说了。她本就是个心细的人,事情关乎伽罗,自然格外留心,不止记了容貌,就连身上的细微装饰及衣裳花纹都记住了。
  伽罗沉吟片刻,道:“看衣裳花纹和腰间配饰,想必是鸿胪寺的人。咱们还不知底细,往后任何人问起,都得搪塞过去。”
  岚姑应命,眼瞧着天色已晚,明日又得早起赶路,便同伽罗早些睡下。
  次日依旧匆匆赶路。
  谢珩很忙,晌午用饭的间隙里,还有飞马来报消息,请他处置事务。
  伽罗纵有无数疑虑,目下还不敢招惹他,默然用完了饭,正要回车中时,迎面却碰见了昨日岚姑描述的那人。他年纪不到四十,长相倒是挺斯文,见着伽罗也不摆官架子,只是道:“这位就是傅姑娘?”
  伽罗诧异。
  她自登程以来,因谢珩不欲为人所知,时常戴着帷帽,极少露出真容,更不曾张扬身份。眼前这人哪怕偶尔能瞥见她的面容,怎会认出她?
  心中狐疑不定,她屈膝行礼,端然应是。
  那人便道:“昔日我与令尊相识,常有来往,尊府老太爷做寿时也曾见过姑娘。不想转眼数年,姑娘都这么大了。这一路马车颠簸,姑娘可还习惯?”
  “多谢大人关怀,一切都习惯。”伽罗含笑回答。因对此人并无印象,并不敢立刻深信。
  话音才落,忽听后面有人咳嗽,旋即就见太子詹事韩荀走了过来。
  “殿下吩咐稍后启程,陈光——请傅姑娘上车。”韩荀毫不客气的打断两人,朝那人做个请的姿势,各自回队伍准备启程。
  伽罗就势走开,心中狐疑,便向陈光道:“劳烦陈将军,方才那是何人?看韩大人的样子,似乎不愿让我跟旁人多说话。”说罢抿唇微笑,仿佛自嘲。
  “那是鸿胪寺卿,彭程。殿下吩咐过,议和事关重大,不可旁生枝节。”
  “多谢。”
  鸿胪寺卿这个人伽罗倒是有点印象。先前过年时,她回到京城的侯府,有日正跟父亲说话,外头忽报有人来访,正是此人。
  听父亲说,彭程是当今徐相徐公望的得意门生,手段圆滑,极擅逢迎。伽罗的祖父与徐公望都是当年极力相助端拱帝夺位的人,靠着恩佑居于相位,他又只求尊荣不求权势,与徐公望处得颇和睦,彭程因此对傅家也颇殷勤。
  徐相弄权,与谢珩父子也有旧怨,这会儿必定盼着太上皇能安然归来。
  那么这位彭程跟谢珩必定也所谋不同。
  难怪韩荀打断得那样及时。
  伽罗靠着厢壁,闭眼养神。他们都各有所图,她该怎样打算呢?
  于私,她当然盼望祖父和端拱帝能被放回,或许还能保住侯府尊荣,外祖父家也不必被谢珩父子寻仇。可论公,端拱帝虽擅诡谋得了帝位,作为皇帝却十分失职,贪图享乐不理政事,放任徐相弄权、右相居其位而不谋其政,朝中党派互争,国力衰颓,这回更是误信人言,以至虎阳关溃败。
  这般情势下,谢珩父子主政,或许还能力挽狂澜。
  可话说回来,这回伽罗迫切跟着北上是为了打探父亲的消息。凭她当然做不到这件事,若要借助旁人,谢珩和彭程谁会愿意帮她?
  *
  越往北走,情势越发紧张。
  虎阳关大败的消息早已传遍,百姓恐慌之余,藏于山林的匪类却猖獗起来。官府紧防着北凉渡水南下,自然没空管他们,于是路途更不安宁。这日夜宿临阳城的驿站中,众位随行官员才稍稍松了口气。
  临阳城占地不多,驿站的规模也有限,上等客房给了谢珩及官员们,余下的人都被安置在后面的阁楼。
  偏巧伽罗来了葵水,途中颠簸,难受得要命。
  进了驿站,她也没胃口吃饭,喝了岚姑找来的姜汤,随便垫垫肚子,寻个手炉抱着,早早就睡下了。
  正自睡得沉,忽听房中有动静,她从睡梦中惊醒,睡眼朦胧中只见有个黑影俯身靠近,捏住她脸颊迫她张嘴。伽罗尚未来得及惊呼,口中便被塞了一团软布,旋即那人扯起伽罗,取个布袋套在她头上。
  伽罗下意识去摸压在枕头底下的匕首,那人却出手奇快,迅速将伽罗两只手腕收在掌中,拿细绳子飞速捆住,而后将她扛在肩头,跳出窗外。
  变故来得太快,伽罗甚至没看到陪她睡在对面床榻的岚姑,就已被夜风侵遍身体。
  北地的春夜依旧寒凉。
  那人飞速的奔跑腾挪,还不忘胡乱捆住伽罗的双脚。
  夜风扫在肌肤,冰凉入骨。伽罗被那人制住动弹不得,惊恐之下又被冷风侵袭,微微战栗起来。好在那人轻敌,虽捆了她的手腕,却未做死结,伽罗挣扎之中用五指试着拨弄绳索,渐渐将其解松,而后摸向腕间的手钏。
  那是外祖母特地请当地匠人做的,串了五粒珊瑚,另一半却是珊瑚金制的,约有一寸半长,外头雕刻精致花纹,里头却藏了枚细针。珊瑚金世所罕见,若是制成兵刃,能够削铁如泥,这细针自然锐利非常。
  外祖母极擅医术,曾教伽罗认穴,当日制作此物,便是想着伽罗若遇恶人,能出其不意的寻机自救。
  谁知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
  伽罗将细针握在手中,极力辨认周遭动静。
  匆匆奔跑中,弓箭破空之声紧随而来,旋即便是陈光的怒喝,厉斥那贼人当束手就擒。贼人自然不听,口中打个呼哨,似在呼朋引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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