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景铉吩咐了萧昊几句话,又对她道:“小五,今晚我就不陪你吃饭了。徐老师傅的家人在南京,我要代表公司去探望一下他们。”
她点了点头,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你去吧,好……好好安排一下徐师傅的身后事。”
下了车的时候,她的思绪还在神游天外。走路的时候,差点撞到了花坛。幸好身后跟着的萧昊扶了她一把,她这才没有跌倒。却反应过来——这保镖怎么跟着自己?于是问道:“你……你怎么没有跟大少爷在一起?”
“大少爷让我保护好孟小姐您的安全。”
“哦,我没什么的。我马上就回房间了,你该干嘛干嘛。”她一边说,一边走入了电梯。
其实到了房间,也觉得心头略不安稳。不仅仅是伤痛徐老师傅的死亡,还有,还有从刚才开始心脏就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左眼——这里是痛感的源泉,到底怎么了我?!
不管了,今晚反正不要出去……先睡一觉吧。真是糟糕透了的一天。
她立即洗了个澡,就缩进了被窝里睡觉。这一招果然有效,几分钟后她就陷入了睡眠。
然而……凌晨时分,被子动了动。小五忽然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左眼痛的简直铭心刻骨,她却毫无反应地呆滞在床上。
现在是夜里,四周漆黑一片。
她的身上全部是冷汗,也顾不得擦拭脸上的眼泪,她猛然拉开了窗帘。只见一点点熹微的月光正透过两块小小的玻璃照进来。
但房间里其余的地方,有一种接近墨水般的漆黑。
她没有多想什么,翻身下床,穿好了衣服。然后颤抖着手旋开了门的把手,出门的时候,她像是一只无神的幽魂,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还穿着拖鞋。酒店里值夜班的服务员看到了她,问了几句,她都敷衍了过去:“我出去看看夜市。”
她一路跑到了大街上,伸手招呼了一辆车。国际酒庄处于玄武湖附近,这里是中心城区,就是深更半夜外面也车流不断。
坐上车,她才注意到现在是什么时间,于是问司机:“师傅,鸡鸣寺开门了吗?”
“鸡鸣寺?”司机也是纳闷了:鸡鸣寺是南京玄武区的著名景点。位于鸡笼山东麓山阜上。但是你说大半夜的,这景点有可能开门吗?于是道:“还早着,小姐,你不如找个店先住下来……明天早上九点去登鸡鸣寺正正好。”
“不必了……师傅,到鸡笼山脚下就好。”
司机也没见过这么古怪的客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吧。”
到了鸡笼山,她下车付了钱。只见面前长长的山道上站满了路灯。就算是大半夜的,山路也清晰可见。她寻到了去东麓的路,顺着石阶开始攀爬。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这什么鸡笼山,但她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迷茫——她知道自己去哪里。
那个梦……刚才的梦。不,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可是为什么梦里的情景那么栩栩如生?!为什么她会哭,为什么左眼好疼好疼?!尤其是看到他死去,他被烧为骨灰,他被做成一件骨瓷的时候……像是一把刀子一刀刀割下了自己的肉。好疼,疼的几乎骨头都要碎开了。
醒来的片刻,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孟小五,还是目睹了徒弟相残的陈归宁。
就在刚才的梦中,她看到了早上遇到的那一件骨瓷的来历。
那个叫陆修远的男人,穿过了长长的深巷。然后,清晰的眉目依旧如昔。好像他曾经木讷地对她笑过:“师父,我是个大老粗。绣花的活儿我不会,不过这个小狗儿还是缝的蛮好,你就拿去玩儿吧。”“师父,你喜欢海棠还是牡丹?我把后院的芍药全部砍了,种上你喜欢的花儿好不好?”“师父,我打了一只野兔给你补补身子……”
而她躺在床上,慈祥的目光宛然:“修远,别胡闹了。帮你师弟干活儿去。”
“师父,你身体不好,老躺在这里多无聊。我去山上捉几只小雀儿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她淡淡地摇了摇头:“小雀儿就没有它们的父母了?修远,你不如多修几件古瓷给我瞧瞧。”
陆修远挠了挠头:“嗨,师父……这库房里的碎瓷片那么多,我哪里修复得完啊?再说了……我老是干错事,被青梁还有程禹他们两个嘲笑……还是陪着师父您好。要不然,师父您再给我讲一讲宋代的镶口补画是怎么回事?”
她看到了,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陆修远,在陈归宁的面前乖巧的如孩童一般。
五个徒弟中,陆修远并不算突出的那个。
论手艺,没有吴青梁,沈遇安好,轮相貌才华,又远远不及张云坤和程禹。平日里,陈归宁对陆修远严厉居多,而陆修远心痴,对待师父忠心不二。直到陈归宁被大火吞噬的当晚,也是他和吴青梁两个闯入了已经陷入火海的屋子。
火海里,他们看见的一幕是:师父死了,死在了张云坤的怀抱里。
“师父!”陆修远的一声悲怆的长啸,几乎贯彻了整个大火燃烧的江西瓷厂。
但是一根横梁倒塌下来以后,师父的尸体,以及张云坤都不见了。
但画面一转,时光悠悠,又不知道经过了几个年头。
陆修远还是那副邋遢样子,只是下巴上蓄了一圈青色的胡茬。他站在邮局的电话亭里打长途电话。看得出来,这是个手机不流行的年代。
虽然还是那样一张年轻的脸,却充满了淡淡的乖戾阴霾。
时间已经拨到了1985年,陈归宁已经去世了两年。张云坤也从广西来到了南京夫子庙来谋生。
“青梁,我找到张云坤这小子了!狗日的跑到了南京来!对,就在南京夫子庙古玩街。”
“你别在云南瞎晃悠了,快到南京来!我打算把这小子的老巢一窝端了,找不到师父的尸骨,那我就跟张云坤拼个同归于尽!”
“别冲动?!青梁,我陆修远这条命是师父给的,张云坤这个凶手……我必定砍了他的头!”
“你让我等等?不成,拼命有我就够了,你先别暴露。我们约定个地点……就鸡鸣寺吧,我要是拿到了师父的遗骸,就把东西埋在鸡鸣寺后山上,树上挂一根红绳子。到时候你去取,我来跟张云坤这小子周旋,你务必把师父的遗骸保护好!”
“什么?你说找沈遇安那小子帮忙?那小子心术不正。我信不过他!”
说完,陆修远就挂了电话。然后脱掉了军绿色的上衣,换了一件黑色的圆领衬衫走了出去。
画面一转,陆修远已经来到了夫子庙古玩街的深处。那时候,街上的房子大多是水泥平房。他等到了晚上,顺着一棵树潜入了一所民房当中。轻轻一跳,就落在了人家院子里。陆修远也不看别的地方,却是走向了院子中间的一口大井。
陆修远是土夫子出生,钻一口井不在话下。当即在井口绑了根绳子就潜了下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绳子才动了一动。紧接着,陆修远……不,一个浑身上下都是血的人出现了。他抱着一个用印花碎布包裹着的物什,手指缝里都在滴落着血液。精壮的手臂上有两个弹孔,这是射击伤。而血洞洞的左眼则是打击伤。
陆修远爬到了上边,咳嗽了一声。就喷了满地的鲜血渣子。但他的脸上丝毫没有害怕的情绪,反而有一种解脱般的恣意。他掏出一把刀,割断了绳子。然后就抱起这个布包快速离开了。一路上,血迹斑驳。洒满了那年头的青石板小路。
陆修远始终保护着这个布包,好几次都要踉跄倒下,都靠着顽强的毅力继续前进。
终于到了鸡鸣寺后山。他把一条染血的布条记载了一棵半人高的小槐树上。然后挖了个坑,把包裹埋了下去。做完了这一切之后,陆修远解脱般的笑了笑。又“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师父,您入土为安,徒儿马上就就去地下见你!”
说完,陆修远一秒钟也没有耽搁。他存心要引开张云坤,就从相反的方向离开。一路来到了玄武湖旁边。这时候,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湖水荡漾,他掬起一把水,洗了洗自己的左眼。仿佛要洗下眼前重重的血幕。
但老天爷没有再给他洗第二把的机会。
第34章 跪拜
背后走过来一个人,同样也是伤痕累累,浑身血迹。不过,他手中有一把枪。
张云坤到了。
看到这个昔日的“师弟”。陆修远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表情。就在刚才,就在秦家井下的密室中,他们师兄弟两个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他先偷袭了张云坤,抢走了师父的尸骸和那一把压在骨灰盒上的阴阳尺。却被这小子开枪打中了。
现在,张云坤赶到了。他毫无胜算,但是心愿已了,也算死得其所!
陆修远现在只想大笑!痛痛快快地笑一场!所以,他嘲讽道:“臭小子,怎么样?!现在知道老子的厉害了吧!”
张云坤的脖子上被他用铁钩子勾了一下,现在也在源源不断地冒着血。当时要不是他反应快,现在整个头颅都被砍了下来。
仇人相对,张云坤居高临下道:“金革钩陆修远,果然名不虚传。今天师弟算是开了眼界。”
说完,张云坤举起了枪。他阴鸷的眼神中充满了怒火:“师哥,师父的骨灰盒在哪里?”
“师父的骨灰盒……嗬嗬,我把,把师父的骨灰盒扔进了这玄武湖里。”
说完,陆修远又是一阵咳嗽。知道大限将临,他闭上了眼睛。
但张云坤慢慢放下了举起的枪,也抹了一把顺着嘴角留下来的血迹:“陆修远,你以为你是成全了师父?!错,你这是害了师父永不超生。”
“一!派!胡!言!”
大概要说服陆修远把陈归宁的遗骸交出来,张云坤收起了刚才那敌视的语气。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来硬的,只会让这陆修远死得更快。但不赶紧逼问出来,以陆修远现在的伤势来看,他也活不了多久了。所以必须马上问出骨灰盒的下落。
“师兄,我们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不识自家人。”张云坤淡淡道:“你爱师父,我也爱着师父。归根到底,我们师兄弟的目的是相同的——为了让师父过上好日子而已。只不过,师父的情况……你们根本不知道。”
陆修远冷冷一笑:“你杀了师父,夺了师父的尸身……还有脸说这话?!”
张云坤只是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师父早就不是常人。陆师兄,刚才你也看到了,师父的骨灰盒上压着一把阴阳尺。那玩意……是你,吴师兄,还有我三个人从古滇国王陵中盗掘出来的,你知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来历?那是一把被冤魂诅咒的尺子,持有者,可以使用那尺子进行阴阳界的交易,但是死后却要献祭自己的灵魂。”
“一派胡言!张云坤,你无论怎么狡辩……我都不会告诉你师父的骨灰盒在哪。”
张云坤定了定心神,他是个出色冷静的人。可现在有些不淡定。却是质问道:“杀了师父的凶器,你们可曾看到是什么?”
“我和青梁都看到了——一把木柄的刀!”
“那不是木柄的刀。那就是阴阳尺。”张云坤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却是自嘲般的语气:“师父恨我,她恨透了我。她不仅要我死,还要我下地狱。就跟阴阳尺定下了契约,用自己的生命作为祭祀,让我死后陪她一起下地狱。她的心比你们想象的还要狠……那一场大火,是她自己点燃的。目的就是烧死我这个叛徒!”
陆修远呆住了。
当初师父的房间起了大火,他跟三师弟吴青梁两个不管不顾地跑了进去救师父。看到的却是张云坤抱着师父的尸体,尸体上还插了一把木头样的东西。若不是当时一根横梁倒了下来,阻绝了他们的路,这张云坤也不会带着师父的尸体逃跑!
可张云坤告诉他:师父是被那一把阴阳尺给害死的。那把烧死若干人的火……是师父自己放的!
“你,你说什么?!我不信!你胡言乱语栽赃师父!”
“师兄,到底是不是栽赃。你可以去查查南昌邮局电报处的电报档案,师父留了不少信在那里。你可以看看……师父早就恨透了我,也早就准备一死来报复我。你以为,师父为什么在最后的时间里,遣散你们几个徒弟?”
陆修远的脸上划过一丝不解,的确,陈归宁遣散了他们几个徒弟。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穷途末路。却唯独,把张云坤留了下来。
但他仍旧不相信那一场大火是陈归宁放的:“你,你简直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乱语,你知道师父为什么恨我入骨吗?”
陆修远恶狠狠地瞪着他,却听张云坤自言自语道:“因为,师父她后来察觉到了,我为了她,杀了许多人。她恨我,所以报复我。可她一点都不谅解我的这一片苦心,还对我下了诅咒。她要我也一同下地狱。所以……她把我的命格,掺入到了她自己的命格当中。我也成了这阴阳尺的主人,我也要感受跟她一样丧失亲人的痛苦……”
“你,你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但张云坤的语气中掺和着一抹痛苦的笑意:“师父死去的时候,我早就不想活了……但师兄,我还活着,是替她活着。只有我还活着,她的诅咒就不能生效,她也就有机会再复活……而这一把阴阳尺和骨灰盒,是她复活的关键。”
陆修远大吃一惊,一股沸腾的血仿佛要冲破脑门:“复,复活?!”
“对,阴阳尺可以让她复活……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你,你……”陆修远似乎想说什么,但刚才情绪大起大伏,现在一口痰涌到了喉口,堵死了所有的气息。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平指的手也缓缓垂了下来。张云坤脸色瞬间一沉到底,但他上前触摸了一下——陆修远已经气绝而亡。
玄武湖边,杨柳拂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