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半晌,贺坤钰脸上的担忧和犹豫渐渐褪去,变得坚毅冷硬。他缓缓蹲下身,握住贺夫人的双手,直视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玉蝉,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贺夫人心中一紧,柔弱中带着几分坚韧的眸子担忧地看着他,他每次叫她闺名的时候,不是太过担忧她的身边,便是有要事。
今日她身体还算不错,没有犯病,那便是有事了。
贺夫人心中突突突地跳,却还强自按捺住心里的不安,迎上贺坤钰的视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你说。”
深呼吸了一口气,贺坤钰一口气将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小月刚来我们家时,我曾提过要去将韩师兄迁葬回东阳。因而特意详细询问了韩师兄出事后的所有事情,小月曾说过,到昭安给她报信的衙役左边眉骨处有一粒小拇指指尖那么大的黑痣。他应是最清楚韩师兄的遭难之地,因而我打算让他给我们带路去洪山,谁料我派人查了洪山附近的几个府县,都没找到这人。”
贺夫人美目眨了眨,希冀地说:“或许是调职或是去职不干了呢!”
贺坤钰苦笑着说:“我也曾往这个方面想过,不过左侧眉骨长那么大一颗痣的人不多,我让人打听过了,附近几个府县最近十几年都没有这样面相特征的衙役。”
贺夫人好看的眉头渐渐拧起,抿紧下唇道:“你这是怀疑小月?那洪山的那场泥石流可是确有其事。”
“泥石流倒是真发生过一起,时间也对得上,当时被突然坍塌的山石压死了百来人,因为山石掩埋的太厚,根本没法将这些遇难者挖出来。所以究竟有哪些人遇害了,官府也说不清楚。”贺坤钰委婉地说道:“因而现在还不确定,我会加派了一些人手,将寻找的范围扩大一些,兴许能找到人也说不定。”
贺夫人一听就知道丈夫这话只是安慰自己而已。
每个府县都有自己的辖下区域,哪怕洪山不小,在几个府县的交界处,被几个府县共辖,但能牵扯上此事的也只有几个与洪山相交的府县。依丈夫的谨慎,想必这几个府县早查过了,至于其他那些与洪山中间隔了一两个府县的衙役,绝不会越俎代庖的去管洪山的这等破事。
那个左边眉骨处长了痣的男人是找不到了,至于是真有其人,还是此事完全是韩月影编造出来,贺夫人也猜不透。
她详详细细地将韩月影来府上的这段日子想了一遍,还是有些不信:“夫君,小月这丫头是真的很单纯,别的能装,赤子之心可装不了。”
贺坤钰就知道妻子是这样一个反应,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温和地说:“嗯,现在也不好说,未免错怪了好人,在此事水落石出之前,今天这话就烂在你我夫妻二人的肚子里。我会差人去查韩师兄这些年的踪迹,寻出与他们俩接触过的人,你要相信我,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另外,还有一事要劳烦夫人,平日里与小月聊天,多问些她与韩师兄的足迹,我也好有个寻找的方向。”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贺夫人缓缓点了点头。
***
第二日,韩月影再去贺夫人处时就听说昨日来的那位姨母和舅舅匆匆回去了。她来不及诧异,就被贺夫人拉着:“今日阳光不错,你陪我出去转转。”
“嗯。”韩月影立即站起来,亲自将贺夫人那件对襟圆领式,领口很高的软毛织锦披风取了过来,披到她身上,又将绳子系好,“外头风还是有些大,婶娘还是拿着手炉吧。”
将贺夫人护得严严实实地,韩月影这才挽着她的手,往门口走去,下台阶时,她更是一直低着头,小心地看着贺夫人迈步,生怕她不小心踩空了。
到了院子里,韩月影又将贺夫人领到亭子里,着人在石凳上铺了一层厚厚暖暖的绒毯,然后站在风口处,挡住了从北边刮来的冷风,指着伸进亭子里的一截树枝,脸上浮现出憧憬之色:“婶娘,你看,这支桃花已经长出了小小的花苞,应该过不了多久便会春回大地,百花盛开了。”
贺夫人默默观察了韩月影一路,这一路来,她处处细心,一直留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自己只是皱了一下眉,她便能知道自己哪里不舒服。这份细心与真心毋容置疑,也是做不得假的。
真正关心一个人与否,不是听嘴上说,而是看她的一举一动,贺夫人能从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中感受到真意。若说这些都是韩月影装的,那这份心计与周到也实在是太骇人了。
哪怕贺夫人自认聪慧,从小得祖父赞赏,也不得不承认,她十三四岁的时候未必能有韩月影这份细心,更别提刻意为之了。
想到这里,贺夫人紧绷了一上午的心渐渐发软,不过丈夫说得没错,哪怕她心里相信小月,但这中间既然已经出了问题,自是应当好好寻出真相。
因而贺夫人拉过韩月影冰凉的手,让她坐在旁边,又吩咐婢女去拿一片帷幔过来,将风口挡住,然后才关心地说:“傻孩子,有的是帘子挡风,何须你亲自去挡在那儿,感染了风寒怎么办?”
韩月影挠了挠头,傻乎乎地笑道:“婶娘,没事的,我身体壮,不怕冷。”
“你这傻孩子。”贺夫人将手里的暖手炉塞给了她,嗔怪道,“以后可不能仗着年轻糟蹋自己的身体。你以前是不是总是这样,难怪骨瘦如柴呢。”
韩月影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有啊,可能是我去的地方太多,走了很多路,所以总是长不胖。不过你看,我身上的肉可结实了。”
说完,还得意地拉过贺夫人的手捏了捏她的胳膊。
贺夫人哭笑不得,她本欲是希望借此引出他们父女以前的生活,哪知她竟这么说。
算了,还是别跟她拐弯抹角了。贺夫人端起热茶抿了一口,直白地问道:“小月,你还记得你跟你爹在什么地方呆得最久吗?”
韩月影算了一下,不大确定地说:“蜀地吧,我八岁那年曾路过那儿,因为遇上地动,蜀地乱了好久,我和爹爹也不敢上路,就在那边呆了大半年。”
贺夫人又问还记得当初待的村镇,韩月影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回答了。
贺夫人暗暗将地点记在了心头,打算晚上回去就告诉丈夫,让他派人去一查究竟,也好早日弄清楚这其中的误会。
问完了自己想知道的事,贺夫人又与韩月影闲聊了几句,说着说着,无意中就提起了贺青云。
“昨日,青云陪你们去哪里玩耍了?”
她其实更想知道左佳蓉为何会突然折回来,还说出那番话。若非小弟说一不二,喝止住了她,今日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昨日光顾着心惊和难过去了,也没来得及问下人,今儿提起,她就顺便问了韩月影。
韩月影迷茫地摇摇头:“詹家弟弟想放风筝,青云哥哥本是要带我们亲自做风筝的,不过后来被人叫走了。”
这才过完年,正是各家相互拜年的时候,青云怎会被人叫走?莫非是哪个上京赶考,中了举,留在京中,只待参加春闱的学子?
想到儿子素来知分寸,结交的也多是读书人,今年又都十九了,不是几岁的无知小儿,贺夫人也没有多过问此事,只是顺口问了一句,又将话头转到了其他事情上。
却不料仅仅这一个小小的疏忽,他日会酿成一场狂风暴雨,扰得贺家鸡犬不宁。
☆、第三十六章
贺青云从未想过再次与秦笙笙相见是这种场景。
她披头散发地坐在牢房的一角, 姣好的小脸上布满了污迹, 衣服上是东一团西一团的血迹, □□在外的手腕青紫一片,黑如墨团, 看起来让人触目惊心。
但最让贺青云注意的是秦笙笙此刻的表情, 她一脸木然地坐在潮湿的枯草上,双手平放与膝前,眼睛古井无波, 仿若一潭死水,似乎天塌下来也激不起她任何的心绪。
浑身了无生气, 充满了死气。
只看了一眼,贺青云就明白, 她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欲望。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贺青云清了清嗓子, 温和地喊了一声:“秦姑娘。”
秦笙笙的眼皮终于抬动了一下,不过她只瞥了贺青云一眼又垂下了眼睑,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
贺青云蹙眉,拔高音量又叫了一声。
这一回,秦笙笙终于抬起头, 望着他, 目光带着一股子绝望的平静, 声音悠远,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空灵缥缈:“贺公子,多谢你来看我, 回去吧。”
贺青云见她这幅模样,心不由抽痛了一下,蹙眉道:“姑娘不必灰心,事情还未到最坏的地步,一切还可以挽回。”
闻言,秦笙笙仰头大笑,笑声里说不出的落寞和绝望:“贺公子,你既然能到这儿来看我就当知道,我犯了罪,还是杀人罪,罪无可赦,哪怕我杀的是一个恶贯满盈的混蛋!”
她伸出白玉一般的手,指着上面零零散散的污泥,似乎在告诉贺青云,她的双手已经沾染上了血污,再也洗不干净了。
听到她绝望的大吼,贺青云脸上终于浮现出舒展的笑意,摇头道:“秦姑娘不必绝望,他没死。”
秦笙笙圆圆的眼睛蓦地睁大,惊讶地失神半晌,才喃喃自语道:“他没死,真的?可是他当时昏迷在地,流了好多的血……”
见贺青云肯定地点头,她下耷的嘴角缓缓往上翘起,嘴角勾起一抹开心的笑,眼泪更是滚滚而出。
贺青云耐心地解释道:“你的力气太小,那一刀虽然刺入了洪老四的胸口,不过并不深,没有伤及要害。洪老四之所以晕倒,是因为他本身晕血,见到血脑袋就开始发晕。等你被衙门抓走后,赶来的仵作和衙役发现他并没有死,立即给他请了大夫,止了血,保住了他的性命。”
谁能想到一个整日喊打喊杀,不事生产,在刀口上舔血过日子的混混竟会晕血呢,也难怪秦笙笙会误以为自己杀了人。
听说这洪老四没有性命之忧,秦笙笙的脸上的喜色并没有持续多久,洪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族中人口众多,青壮年甚多,也有不少在衙门当差。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惹了他们,便是她没杀死洪老四,他们恐怕也不会放过自己。
“多谢贺公子跑这一趟,不知我的婢女可安好?”
“今日就是你那婢女小绿找我过来的。”贺青云瞥了她一眼,解释道,“你这婢女倒是机灵,见你被府衙的人抓走了,她连忙趁乱跑了,去寻人来救你。”
事发距今,已经有一天了,想必小绿定是找了许多人,走投无路才找上了不过两面之缘的贺青云。
她长吁了一口气,盈盈水眸中盛满感动:“辛苦她了。”
接着,她话锋一转,说起了正事:“洪老四没死的事多谢贺公子相告,民女还有一事想求公子,能否帮我安置了小绿?她与我一样,皆是无父无母无亲无戚的孤儿,我这里出了事,她也没了容身之处,再回去,洪家人定饶不了她。”
贺青云越听越不对劲儿,眉心轻颦:“你以为你会获罪?”
秦笙笙仰起小脸,望着站在昏暗灯光下的他,苦笑道:“难道不是吗?我虽没杀死他,但到底伤了人,虽不会处斩,但活罪恐怕逃不了。”
听到这话,贺青云笑了:“庆律有云,妇女遭□□而杀死人者,杖五十,准听钱赎,如凶器为男子者免杖。此事本不是你的错,况且洪老四还没有死,姑娘实不必灰心。”
听闻最多只会受些杖刑,秦笙笙激动地站了起来,飞快地奔到门边,抓住铁栅栏,激动得望着贺青云:“真的?”
贺青云重重地点头:“莫非姑娘忘了,你现在已是良籍。”
秦笙笙眉眼弯弯,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是啊,她现在是良籍了,不能被人随便亵玩。咯咯咯地笑了几声,她忽地掩面痛哭起来,似乎要将这一日一夜的担惊受怕全都哭出去。
让她哭哭,把心里的痛苦和恐惧都发泄出来也好,贺青云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素净的手帕递给了她。
秦笙笙脱籍后,拒绝了钱文安的帮忙,拿着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在治安相对良好的春晖巷置办了一处小院,便在此地安顿了下来。
因为主仆俩的绣技都还不错,秦笙笙便寻了个差事,给成衣坊做些绣花之类的针线活。
本来这日子过得简单又安宁,但事情坏就坏在她这种出众的脸上。
秦笙笙长得明眸皓齿,身段气韵在这条平民居住的小巷中极是不凡。久而久之,便被此处的地头蛇洪老四盯上了。洪老四一开始虽然垂涎秦笙笙的美色,不过因为先前钱文安以为秦笙笙是贺青云的相好,故而对她多加照顾,暗中派了人跟着她,保护她。洪老四一直没下手的机会,只得按捺住心里□□。
谁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贺青云都没露过面,似乎他真是只是想拉这个女子一把而已。到了过年,贺青云还是没去找过秦笙笙,甚至连年礼也没送一份,钱文安彻底意识到,贺青云那日的话并不是诓自己的。
既然这姑娘跟贺青云没有关系,他也犯不着再在她身上花费心思,索性便将自己的人手叫了回来。
洪老四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他登时欣喜若狂,勉强压下去的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他蹲在秦笙笙门外守了几日,发现秦笙笙跟小绿二人在这京城似乎无依无靠,无亲无友,就连大过年也一直闷在家里,就没个人上门拜年。
这种情况简直是替他量身定做的啊,过了正月初二,洪老四就拎着两只煮好的蹄膀,堂堂正正地登上了门,厚着脸皮要去拜访秦笙笙,还说什么睦邻友好。
秦笙笙当然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
可洪老四并不罢休,每天都去骚扰她,而且只要一看到她就要口头上调戏她。
秦笙笙烦不胜扰,偏偏这附近住的大多都姓洪,跟洪老四是本家。而且因为洪老四的凶狠好斗,旁人也不愿意轻易招惹上他这个麻烦。因而附近的邻里对秦笙笙的遭遇皆视而不见,甚至还有个别大婶劝她干脆嫁给洪老四算了。
秦笙笙怎么可能答应,她极其厌恶洪老四,他敲门,她不应,他送东西,她不接,他花花嘴,出言不逊,她不理,他半路拦道,她也是不发一言,掉头就走,完全避开洪老四。
洪老四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被秦笙笙一而再,再而三地避如蛇蝎,他心里也火了。在初八那日,借着酒意,直接闯入秦笙笙家,试图□□了她,生米煮成熟饭,没了清白,何愁秦笙笙不跟着他。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先例。
洪老四算盘打得很好,但他低估了秦笙笙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