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谢了恩,低头退了出去。
离了正殿,搀扶她的小丫鬟道:“白露姐姐,我替你跑一趟太医署可好?”
白露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没怎么烫着。”
冬季衣裳本就几层,白露了解皇后性情,还特地穿厚了些,一盏茶水不多,扔过来时又撒了些,她只觉肩部有小许疼痛,也不厉害。
回去抹点药就好了,坤宁宫如今境地,一个宫女的小烫伤,还是不要讨人嫌的好。
小宫女叹了一口气,“这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白露沉默了,或许问,到底还有没有尽头吧。
小宫女还有差事,将白露搀扶回屋后,便匆匆折返了。
白露解了衣裳,肩膀上臂部位有隐隐烫红,也不算很痛,她叹了口气,绞了冷帕子敷上,便心不在坐在床沿发呆。
主子的脾气,她不是不了解,为人奴婢的,受点气也不是说忍不下去,白露唯一担心的,就是太子没能登上大宝,皇后会跟着一起遭殃。
白露当坤宁宫大宫女已多年,她不但清楚皇后与张贵妃的仇怨有多深,甚至连主子与秦王之间那些不和谐,也知道不少。
这两者显然不能与皇后共存,一旦秦王或越王登上帝位,便是坤宁宫覆灭之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白露作为皇后心腹,怕是逃不掉陪葬的命吧。
白露站起,行至妆台前的黄铜镜前,昏黄的镜面虽不清晰,但仍能分辨出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庞。
她才二十五岁,她还不想死。
白露恍惚间,忽听见房门外起脚步声,随即便有人轻轻敲门,唤道:“白露姐姐。”
她一惊回神,忙道:“谁?进来罢,门没拴。”
隔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娇小人影进了门,白露定睛一看,这人有些面熟,但不大认得。
她想了想,这好像是负责洒扫庭院的一个小宫女,两人不熟。
白露有些愕然,“你……”
那小宫女却十分自来熟,掏出一个小瓷瓶子,笑道:“白露姐姐,听说你烫伤了,我想着屋里有一瓶子好药,就赶紧给你送来了。”她面露关切,“白露姐姐烫得可厉害?”
白露作为坤宁宫大宫女之首,说实话,日常逢迎讨好她的人不少,她也是司空见惯,只不过眼前这小宫女,神态却十分自然和熙,说话亲切无本分掐媚之意,她刚顾影自怜后遭人关怀,不禁心生好感。
“只是有些许红,并不厉害。”白露笑了笑,“我有惯常用的药,用那个就好。”说到底,也是因为身份差别关系,一个粗使小宫女,能有多好的药,她明日还要当差,伤处可耽误不得。
“你的先留着吧,以后有了急用,也能拿出来。”白露对小宫女的好意心领了,婉拒了以后,又温声安抚两句。
她话说着,那小宫女却早拔了瓶塞,把药膏挑出来,十分热情要给白露抹上。
瓶塞刚打开,一股清新药香便溢出,沁人心扉,这药的品质估摸也不算太低,白露犹豫一下,便由她去了。
药膏刚抹上去,白露却一怔,方才几乎还有些火辣辣的感觉,就这么浅浅抹一层,竟立即痛意全消,肩膀抹了药膏的部位清凉清凉的,格外舒适,她立即低头一看,发现那些许红肿竟消却不少。
浅绿色的药膏晶莹剔透,药效立竿见影,白露却登时一惊,再抬头看向小宫女时,眸光带有防备。
此药效果,竟比皇后赏给她的还要好出不少,这绝不是一个粗使小宫女能拥有的,白露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她心中防备顿生,沉声问小宫女,“这药哪来的?你又是何人?”
小宫女恍若未闻,抹完药以后,顺手把药瓶子塞到白露手里,笑道:“白露姐姐,你留着抹。”
她对白露问题避而不答,只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说:“东宫形势严峻,坤宁宫的日子怕是只能坏不能好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好处没享到,却眼看要一起遭殃。”
白露垂下眼睑,她知道了小宫女从何而来了,无非就是那两处地方。
小宫女面带忧愁,压低声音道:“白露姐姐,太子殿下经了这一遭,再奋起了已无可能,毕竟,陛下龙体……”只怕时日不长。
剩下那半截子话,两人都明白,白露心中一颤,小宫女又劝道:“说来,皇后娘娘并不是个多好的主子,白露姐姐,你得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小宫女语带蛊惑,却正中白露软肋,她的心乱了,连对方什么时候离开也不知道,立在原地思前想后,手里的药瓶子攒得紧紧的。
又过了几日,白露再次烫伤,她这回倒是遭了池鱼之殃,皇后怒斥传话小太监,砸碎茶盏时,刚沏好的茶水溅了一点到她的脸上。
这可比不得隔着厚棉衣烫,白露赶紧告退,先冰水敷了,又翻出那个小药瓶,把药膏抹上,才没有起水泡。
白露并没在意伤处,她正忧心忡忡,坐立不安。
那小太监是来传话的,通州常平仓一案飞速查明,建德帝当朝下旨斩了任明蔚,任家抄家,一家老小流放西南三千里。
案件水落石出了,建德帝却丝毫没有放出太子的意思,很明显,太子的冤屈并没有得到洗刷,在皇帝眼中,东宫仍是插了手进去的。
哪怕没有直接证据。
夺嫡,其中很重要一环,拼的就是帝心,皇子哪怕不得皇帝宠爱,那也不能让他厌恶吧,太子本来实力便逊色一筹,若是再遭了厌弃,那基本就没戏了。
最糟糕的情况已经出现了,白露低头看一眼手里的小药瓶,抿唇神色凝重。
晚膳后,房门再次被敲开,那小宫女面带关切进门,嘘寒问暖。
白露正色道:“你是谁的人?无论你们有何打算,在此之前,我有两个条件。”
第115章
白露神色凝重, 紧紧盯着对方。
她此前确实对皇后忠心耿耿, 否则也混不上头等心腹的位置, 但深究下去,白露的忠心确实也岑嬷嬷不同的。
白露很小进了宫, 被分配到坤宁宫当小宫女, 她人不笨,知道只有力争上游,才是唯一出路。
为人奴婢者,想要得到主子的器重赏析, 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忠心,她想冒头, 就必须以此做底子。
白露的想法很正确, 她也这么做了,忠心皇后近十数年,从小宫女到二等宫女,再到大宫女,熬走了岑嬷嬷,成了主子跟前第一心腹。
往日的一切忠心, 说到底是为了自己,从某个方面说, 白露也不算错, 内廷底层宫人的日子是很黑暗的,没经历过绝不能想象。
只可惜, 现在坤宁宫遭遇了变故,前方道路已不见希望。
白露这两日反复在想这件事,今天终于下定决心,她也不说虚的,直接就提出了等价交易。
小宫女闻言,微微一笑,上一次试探后,白露没有揭发,她便知道,这事能成的可能性非常很大。
她先转身开门,仔细打量四周,确定附近并无动静,再掩上房门并拴住了,携了白露,一同进了里屋。
二人面对面坐下,小宫女一扫刚才的笑意盈盈,正色道:“你且说来听听,若是寻常之事,主子必然会答应你。”
她声音十分笃定,“我主子一诺千金,若是你差事办得没差错,答应你的事,往后肯定会兑现。”
小宫女一语中的,白露心中确实有此隐忧,毕竟她见惯了上位者的斩草除根。
面前有两条道路,一条只能黑暗到底,而另一条虽不知情景如何,但好歹隐隐有些光明,白露选择了后者。
小宫女态度大方,直言不讳,倒是增加了白露小许信心,她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道:“第一,我家乡的亲人,都在皇后的监视中,你们必须保证他们的安全。”
白露贫苦出身,虽父母慈爱手足和睦,但可惜命途不济,在她七岁那年,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得了重病,一个家眼看要散了,无计可施之下,祖母提议,把家里几个大的女孩卖掉,换了银钱,给父亲看病,保住这个家。
姐妹几人,都是很懂事的孩子,她们附和了,父母思虑再三,只得忍痛应了。
家贫实在有很多无奈之处,白露没有怨恨家人,她的祖母母亲,反复打听附近的人牙子,最后找了个口碑佳的,少卖了银钱,只求人牙子不要把姐妹几个卖到腌臜地方去。
最后,她的姐妹进了富贵人家当丫鬟,白露则辗转进了宫。
白露有了月钱,就托人带回去,她父母亲攒起来,后来银钱越多,还设法把她的姐妹赎了出来,嫁人生子。
唯一遗憾的是,白露已陷入深宫中,无法脱身,不过她还是很欣慰。
再后来,白露成了皇后身边心腹,皇后不可能用不放的人,于是,她的家人,便被主子派人监视住了。
如今有了变故,白露头一个条件,就是必须保住家人,只有家人成功脱身,她才会继续行事。
皇后不是没有防备,白露的底细早被篡改过,从宫里入手根本无法打探出来,不过那些都是对外不对内的,她自己肯说,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过去,白露表现得过分忠心,如今见机倒戈,却又太过迅速。
这点不难,小宫女颔首,道:“主子手下暗卫本事高强,皇后如今又无心它顾,此事不难。”
白露家乡距京城有进两百里地,如今皇后又被眼前困境占据全部心神,短时间难以察觉不对,这个空档能动的手脚太多了。
第一个条件,小宫女答应了,白露便提了第二个条件。
这第二个条件很简单,她希望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事成后能出宫返回家乡生活。至于金银方面的要求,白露没提,自己多年下来也攒了不少银钱,她不贪心,这些尽够用了。
这个就更简单,小宫女神色一松,笑着道:“这两个条件不难,我回禀了主子,大约很快就有答复了。”
这个答复确实来得很快,小宫女回去后,马上往上峰传了信,隔了数天,结果就出来了。
皇后派去监视白露一家的人,领了这个差事足足有十年,一直风平浪静,心中难免懈怠,传信时也大意不少,暗卫到时,刚好碰了个正着,他们潜伏窥视一番,便顺利获悉暗号以及通信方式。
事情很顺利,接着,暗卫们让白露母亲写了封信,以及给了一个信物,最后留下两人替代监视者的工作,其余立即返回京城。
信笺以及信物,很快便到了徐非手里,徐非不敢怠慢,立即呈上主子跟前。
赵文煊瞥了一眼两者,并没多说,只给了徐非一个小瓷瓶,命他将几样东西一同传入宫中。
这小瓷瓶里头的,是普通致人发热的药物,效果不大,只为看清白露的决心。
赵文煊的最终目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些效果奇佳的西南奇毒还在他手里,这必须让皇后好生尝一尝。
只是西南奇毒珍贵,如今就先拿个普通药粉试探一下罢。
*
白露日间举止如常,照旧用心伺候主子,只晚间回屋后,心中忐忑难以掩饰,好在这般焦灼的日子只过了几天,小宫女那边便有了消息。
她接过信封,立即将其拆开,定睛一看,里面果然是母亲笔迹,她一颗心松了松,方仔细看信笺内容。
白露的外祖父,是个穷秀才,因此白露母亲是认识一些字,她先关切询问女儿一番,然后又絮叨家里诸般变化,末了,又提起邻居一家。
这“邻居”,便是皇后派出的监视者,白露担心平头百姓遇上麻烦无法解决,便去信说,这新邻居是她宫里同僚的家人,关系极好,只因家乡遇到事才搬迁过来,对方很有些能耐,若家人被人欺压,可寻“邻居”帮忙。
淳朴的乡里人,并没觉得女儿说的有何不妥,深信不疑。
这次白露母亲在信上说,邻居家儿女寻过来了,刚安置妥当,那父母就遇要事暂离开一段时间,不过新来儿女人不错,也愿意帮他们传信。
末了,白露母亲还叮嘱女儿,要她感谢“同僚”一番。
白露瞥一眼小宫女,抿了抿唇,仔细看过信后,又打量信物一番,确定无误。
小宫女一直安静等着,见状便道:“你的家人,如今已脱离皇后控制,安全无虞,事后若有需要,我们可助你一家搬迁并掩藏痕迹,绝无后顾之忧。”
说实话,当初皇后要给赵文煊下毒时,协助者是岑嬷嬷,白露级别不够,她根本不知内情,而章淑妃之事,以她的年纪更不可能有干系。
这两件要害事,白露俱没有插手,若她真把差事办妥当,功大于过,以赵文煊一贯赏罚分明的处事态度,她是能顺利出宫,回到家乡去的。
白露虽不知前因后果,不过她在宫闱打滚十余年,自有一套处事之道,因此自从决定合作后,她便从不问小宫女背后的主子是谁,以此增加自己活命的机会。
知道越少秘密,向来活得越长,不是每个人,都有岑嬷嬷般的际遇。
白露定了定神,低声道:“你们要我做何事?”
小宫女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瓷瓶,放在方几上,“你将里头的药粉挑一些出来,让皇后服下即可。”
白露瞳孔一缩,呼吸骤紧,她盯着瓷瓶,目光惊疑,“这,这是毒药?”要让皇后立即毙命?
“你放心,这并不是毒药。”小宫女给白露服下一颗定心丸,她道:“主子既然答应了你条件,必然会保全你性命的。”
若是下了剧毒,皇后登时死了,她好歹是国母,坤宁宫一干人便大祸临头了。
小宫女坦言,“我们主子即便让你下药,也不会露半分痕迹,你只要自己小心些,不要让皇后怀疑上,安全便可无虞。”
主子是答应事后放白露出宫,但若是她当差时露了破绽,引起皇后怀疑丢了性命,那他们便爱莫能助了。
这般话语,实在比大包大揽让人信服,白露忐忑的心安了一些,她点点头,接过小瓷瓶子。
翌日。
白露便取了小许药粉,设法放进皇后的羹汤里。
她一贯贴身伺候皇后,多年来毫无差错,机会不少,这加了料的羹汤,很顺利让皇后喝下了半盅。
当天下午,皇后就有些微微发热了。
太子被软禁始终没有释放,东宫境地每况愈下,皇后焦急难安,大冬天里,唇畔竟生生起了两个燎泡,有些发热,也是寻常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