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支吾半日没说个所以然,但这婚事到底没退。
不枉盛家县主千里迢迢从漠北赶来完婚,这位浪荡的太子殿下总算是收了心定了性了。
马皇后语重心长道:“胥儿,母后早同你说过,盛家的安宁县主,与漠北其他女郎不同,是个知书达理的贵族千金,你莫听旁人三言两语迷惑了。你好生待她,咱们任家与盛家自然更相和睦,你父皇还指着他们保卫北疆呢。”
后头一句话音落地,任胥的脸色微微变白了一瞬,仿佛想到了什么。他蹙了蹙轩眉,沉声道:“儿臣知道了。”
盛迟暮将回漠北的行囊都已装点好了,齐嬷嬷却乍然捎来消息,“县主,咱们走不了了。”
“嗯?”盛迟暮放下手中书卷,文墨之中自有一股逸然潇洒的气息。
齐嬷嬷脸色复杂,长叹道:“太子殿下中了邪了,醒来便变了主意,还说什么,非、非您不娶。”
饶是剔透如盛迟暮,此时也猜不透任胥的心意了。
“我、我真要留在长安了么?”盛迟暮的手指抚过墨香氤氲的古书,低语喃喃。
这两日,盛迟暮在驿馆之中足不出户,本不想见识长安的浮华盛世,这天下的河清海晏,都与漠北隔了太远了。她微扬下颌,这一带苍翠的群山,顶峰分黛,犹如毫巅绝妙一笔。长安的山,雄峻冷峭,不似黄沙无垠处,不似她梦中故里。
而这里,未来将是囚困她一生的异地。
九月初四,盛迟暮盛装嫁入东宫。
锣鼓喧天,长安城酒宴十里,飞红如雨。载着太子妃的花车驶入宫门,吹着唢呐、敲着锣鼓,在山上,水上,犹如奏响了一场盛世山河之歌。
上百人跟在花车后头,单是红绸子便铺了数里之遥,罗纨之盛,多于蔓草参差。更有百十号人在不远处的山腰鸣鼓击乐,唱的《击鼓》,那鼓声敲在盛迟暮心底,唤得她一颗平静如洗练过后般澄明的心方寸大乱,只听遥远而清亮的声音,正唱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这话她也曾对谁说过。那个人让她有了悲欢,学会了喜怒,从此后的一颦一笑都是为了他。
就这么迷茫而心如鼓声地,盛迟暮糊里糊涂被送入了宫闱。
东宫的烟火宛如流霞云锦,裂开之后,又迅速偃旗息鼓从半空坠落,她被放下了红盖头,迎入宫门,身后跟着盛装红绸的齐嬷嬷,并几个皇后娘娘挑了送来的小宫娥,跨过门槛和火盆,只听一个尖细的女子声音:“良辰已至,送太子妃入洞房了。”
盛迟暮虽饱读诗书,但并不知大梁男女成婚的习俗,她不过是不想出丑,那群宫娥要她做什么她便顺从,一切井然,她坐在铺着大红床褥的缎子上,手指轻抚过被褥上并蒂莲花、鸳鸯戏水的纹理,细条均匀而轻柔,一看便是大家手笔。只是身下坐着的一团红绸有些咯人,方才来换水的宫娥解释过,这底下铺了几层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寓“早生贵子”之意,正是吉祥之兆。
她听到来往的人似乎安静了,便想到是不是太子殿下要来了。
可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仍是不见人。盛迟暮难免有些心中忧烦,她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女郎,平素又端庄娴雅,连男人都不识得几个,何况是大婚之夜,洞房花烛。
正当她想着,忽地,身下传来一阵熟悉的潮涌。
盛迟暮眼风一动,生平头一回陷入如此尴尬窘迫的境地,瞬间红云漫过脸颊,她的视线被红绸阻隔了,只能咬了咬唇,试探着喊了一声:“齐嬷嬷?”
“嬷嬷方出去了,太子妃娘娘让我唤她来么?”这是皇后赐给盛迟暮的婢女,名唤姹嫣,生得小巧玲珑,但一双美目也是顾盼神飞。
“嗯。”盛迟暮低低地点了点头,将红唇咬得更紧了。
不一会儿,齐嬷嬷缓步走来,将婚房里的丫头打发出去守着,握住了盛迟暮的手,“娘娘,怎么了?”
“嬷嬷,”盛迟暮窘得清丽温婉的脸颊冒出了火一般的烈红,“我……我好像来癸水了。”
齐嬷嬷大惊失色:“这……这……怎么会,不是该还有好几日么……”转眼嬷嬷又想到,本是还有好几日,但他们从漠北一路南下,走了千里,水土不适也是有的,若非那太子撞晕了两日,今夜洞房花烛也不至于……
齐嬷嬷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殿外却传来内监的哈腰之声:“太子殿下请。”
第3章
明月如水,风里传来鸟雀惊离花枝的声动,齐嬷嬷豁然一惊,只见一袭繁复华贵的猩红底玄边描金的喜服跃入眼底,再往上,便是修长一截腿迈入铺红撒花的红毡,年方十九的太子,峻眉如墨,一双微挑的桃花眼,生得灼灼曜目,齐嬷嬷心头一震,这便是那位风评恶名远扬漠北的太子殿下?
听人说是个纨绔草包,齐嬷嬷心里头想着,他必定会坐在那画着龙的大椅上,翘着二郎腿,扣着烟锅袋子吞云吐雾,想得后怕时,太子在她心底是个嘴歪眼斜、满脸肥腻的浪荡子。
可是转眼那位生得犹如人间琢玉郎的太子殿下已经脚步翩翩地走到了眼前,因这差距委实太大,齐嬷嬷傻了好一阵儿,硬是半个字儿都没说出来。
盛迟暮隐约地瞧见了红盖头底下,那闯入眼帘的一双长靴,金玉生辉,原来,原来这就是她的夫君。
任胥大袖下的手颤抖起来,在站在盛迟暮眼前之时,他俯下来的眸光盛着一泓碧水般深沉,好半晌,齐嬷嬷反应过来,正要说一句什么话,毕竟县主眼下癸水来了,恐怕是不能行周公之礼了,但好不容易等她张开了嘴,任胥忽然挥手,“都退下。”
太子爷的声音听起来透着一两分喑哑和疲惫,但正是这份沙哑,让它显得分外诱人。
齐嬷嬷拧着眉,嗅到任胥身上一身的酒味,刺鼻得紧,心里头嘀咕:怎么喝了这么多,要是瞧了咱们县主,酒后乱性,劝不住了如何是好?
她张了张嘴,任胥不悦地重申了遍:“退下。”
这次声音更哑,也更冷,齐嬷嬷心道,怎么了,不是又巴巴回来要娶他们县主么,怎么洞房花烛夜板着个脸如此不高兴,既然如此,又何必答应这门亲事,齐嬷嬷心里敢这么想,却不敢违背任胥的话,诺诺地答了一句,便弯着腰退去了。
盛迟暮更紧张,身下已经一片濡湿了,早在过火盆的时候她便隐约有了几分感觉,她的癸水竟然在最不该来的时候来了。她柔软白皙的手指抓过了红裳,捏出了不少褶痕。
这个小动作落在了任胥眼底。
原来,原来她是会羞怯的,像个最平凡的姑娘。
她和那个男人洞房花烛的时候,也是这么……任胥湿了目光,一伸手便将压了她几个时辰的盖头打掉了。
视线一瞬间空明起来,烛火高照如榴,柔光之下,盛迟暮清丽秀雅,打着一层薄薄轻粉的脸颊宛如含露娇花,朱唇红艳欲滴,青丝被束在凤冠之中,只落下纤细的几绺,衬得那张美玉无瑕的脸更显小巧。
她在满室的红光里,有些躲闪地,还是撞上了任胥的目光。
这么一望,她便怔怔地移不开眼了,她的夫君站在眼前,挺拔高颀,犹如嘉树。但他看着她,那目光里,有执迷、有失而复得的欣喜,还有缠绵、怜惜、痛恨……
“太子殿下……”盛迟暮稍稍挪动了身子,只是轻轻一动,身下便是一阵血涌如注。
她不得不羞红了脸颊,在漠北那帮男人眼底,她是个从容娴静,在百万军中亦能谈笑作画的风雅女子,也是他们不敢亵渎的一朵心上白莲,可她也是个女孩子,盛迟暮从未遇到过眼下这般窘境,不说嬷嬷先前拿给她看的那些男男女女的画儿,单是此时要她开口告诉任胥一声“我来癸水了”,也是要她性命的。
任胥蹲了下来,将脑袋微微一偏,从下打量他的新婚妻子,见她脸色潮红,又羞又急的,倒是从未见过的明媚之景,忍不住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他于是不说话,等着她,看她能在他的注目下,说些什么好玩的话儿来。
姹嫣在暖宫外等了一炷香的时辰了,见齐嬷嬷在回廊下踱来踱去,心道房里头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殿下万一要是不会……该怎么办?
于是姹嫣便喊了一嗓子,“殿下,您该,该与太子妃饮合卺酒的。”
任胥咧开嘴角,“知道了,吩咐下去,今晚没有本宫的吩咐,谁也不许再进来!”
“诺。”
姹嫣虽是答应了,却有些好奇。
太子殿下他虽然流连花丛,对好看的女孩子总有些轻薄神往和攀谈之意,可从未有过逾矩之事,没听说他宠幸过谁,这敦伦之事,他真的会么?
盛迟暮的眸子躲闪了许久,才又不禁意同眼前这个男人撞上,她垂下如鸦的眉睫,眉如翠羽,白皙如瓷的脸蛋蹭了淡淡的粉,比寻常时候要明艳太多,任胥看着看着,发觉这不是戏弄她,是在作弄自己。一股滚烫和火热直冲下腹,四肢里流淌的血液此时沸腾得犹如在叫嚣。
你不敢!你不敢!
那些嘲笑的声音从他的梦魇抽出来,奔入现实。
是,前世他是不敢,她是有夫之妇,他爱她,怎么能强迫着让她有失节之举?他想了这个女人一辈子,哪怕是想得相思成了灰,也没敢真正动手。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是他明媒正娶迎回长安的太子妃,是名正言顺的他的女人,比梦境比起来,眼前的更像是一个一揉即碎的美梦。
今夜,他怎么不敢?他偏要叫这个不长眼的苍天瞧瞧,他偏要了这个女人!
任胥的手猛地抓住了盛迟暮的肩膀,男人力气大,捏得她两肩生疼的,盛迟暮自幼不曾习武,虽出身武将世家,但身体柔弱得比江南女子不遑多让,任胥骤然发难,她连躲的机会都没有,被摁住了肩膀,下一瞬,便倒在了床褥子上,底下的花生桂圆咯得她吃痛地娇呼一声,任胥压着她亲吻她的唇,吃了满嘴的胭脂。
这个太子果然是个纨绔急色的人,盛迟暮双眸一暗,难道她以后真要同这个男人这么着过一辈子?她盛迟暮是才高八斗、文惊漠北的才女,虽然平易近人,但骨子里总有自负和骄傲,她看不上的男人,不可能甘心把自己给他。
“太子殿下!”他一身的酒味儿都让她极度不适!
任胥住了嘴,敏感地察觉到,她好像有一丝不耐和愠怒。他撑着手支起身,满嘴的绯红,眼下和她倒正好是一对儿。
盛迟暮这会儿再也不躲了,那些羞涩和赧然都杳然无踪,“殿下,迟暮风尘仆仆赶来长安,车马劳顿,未曾一夜好眠,今晚恐怕侍奉不了殿下。”
一语落地,任胥的目光忽地冷凝下来,犹如泛着漆黑的墨似的,他咬牙,一字一字道:“是不能侍奉,还是不愿侍奉?”
说实话,本来是前者,现在,两者皆有。盛迟暮正要说话,任胥冷冷道:“你想着那个人是不是?你就想嫁给他一个人是不是?同我成亲,委屈你了?”
“殿下说的是什么人,妾身听不明白。”盛迟暮发觉自己压根接不上他的话,什么这个人那个人,她不晓得他说的是谁。
任胥皱着眉头瞥过一眼,“你心里清楚。”
难道太子殿下喜欢同人打哑谜么?盛迟暮不清楚,她只知道眼下被人如此对待,毫不客气地压在身子底下很是不惯,在北疆她是人人奉如明珠的安宁县主,可在长安,贵人如云,随便一块板砖下去砸倒个人,那身份都不会比她低。
盛迟暮的脸色清冷如雾,就是这般,他总是觉得她看着很近,但其实又很远,像雨像风,也像雾水般,叫他一头扎进去,却捉摸不透。盛迟暮的手掌轻轻抵住了他的肩,轻声道:“迟暮的母亲曾有意为迟暮挑选大好儿郎,我们北疆的姑娘性子豪放,若是迟暮真有一个非君不嫁的人,那早就许了人了。”
她说的话不假。
任胥忽然间反应过来,岁月苍狗,也不知苍天做了个什么手脚,已经两世了,这一世与上一世不同,她已是他的妻子了,又何须再畏怕萧战?
好险,差一点她就不是他的太子妃了。
听她的口吻,她暂时没有心仪的男人,虽然对他也视同陌路,但好在没有萧战这个劲敌,而他占据近水楼台之势,要抱这个月亮还是绰绰有余的。
想到这儿,任胥的心情才好转过来,用红裳裹着手指,擦去了唇角的口脂,盛迟暮被他一闹腾,倒此时才想起来不能侍奉他就寝的原因是什么,手便规矩地撤了回来,“迟暮头回来长安,身子不适,今夜适逢不巧,确实不能……”
她一番话让他挑了挑眉毛,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几眼,从上而下。
盛迟暮抿着红唇不言,眼光躲闪了过去。
“好啊。”任胥应了。
他听明白了?
盛迟暮有些惊讶,却意外地有些触动,没想到他竟然善解人意。今夜本就是大婚之夜,她也不是没好奇过自己的夫君,但事先对他的印象已经落到了谷底,便没想到他也不是一无是处,还是体贴的,竟意外有些惊喜。她的心砰地便跳了一下。
这样的心猿意马才出现一点点,任胥却反倒放下了撑着的一双胳膊,她睁大了双眼,两个人严丝合缝地叠在一处,她感觉到了他一些令人羞臊的变化。
第4章
任胥骨架修长,这般压下来之时,盛迟暮有些喘不过气来,忙推了他一把,“我,我真的不行的……我不会……”
任胥挑了挑眉毛。
她这话正确的理解应该是,她看过了不少他也看过的画儿,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是……她没有实战交手经验?
他不欺负她了,翻了个身滚入棉褥里,促狭着躺了下去,眼眸里有些醉意,望着她呵呵地笑。
盛迟暮没问到月事带,尴尬地从床榻上支起身,又不敢问任胥要东西,低头道:“我去找齐嬷嬷拿点东西。”
然而她才一动身,身后便传来男人凉凉的嗓音:“你这时候出去,旁人怎么看本宫?”
盛迟暮不解,“难道会看轻殿下么?”
他咬牙切齿地从床榻上翻身起来,捉住盛迟暮柔软的一截玉腕,恼火道:“本宫岂不成了不举?”
“啊?”有这么严重。盛迟暮心如擂鼓,没想到这个太子殿下说话竟是些……令人羞臊难堪得很,她被满室的暖香和炭火烘得脸颊酡红,轻轻转过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