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迟暮——风储黛
时间:2018-01-04 16:21:02

  院里没什么落叶、蛛丝网,甚至没有积灰,仿佛被人打扫过,一尘不染。任胥望着西向,那是盛家的方向,只隔着一面墙就能到隔壁。任胥捏紧了拳头走过去,阿三阿四劝不住,也跟着殿下矮身穿过浓密的樱桃树林,只见里头靠墙摆着一张石桌,上头还有一只小火炉,炉火方才熄灭不久,任胥停下来,探手一碰,还是热的。
  上头架着一只紫砂小罐儿,茶水也还是温的,任胥的眉头已经拧得不能更紧了。
  萧战在这里生活过,而且才走不久!
  这么说这些时日他一直住在盛家的隔壁,就隔着一面墙窥伺他的女人!
  任胥气得牙痒,扬声道:“来人!”
 
 
第52章 
  萧战在盛家隔壁潜伏了这么长时日, 盛曜竟然没有留意到,兵家所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真是至理,萧战对盛家父子的脾性摸得真的很清楚。
  阿三阿四穿过樱桃树斜逸的树枝, 抱拳半跪, “殿下吩咐。”
  这时候只要有点脑子,不是瞎子, 就应该看出来殿下为什么恼怒了,那桌上的茶都还是温的, 兄弟俩对视一眼, 有点无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话果然不假啊,盛曜竟然没让人带人全城搜捕,只要踹开这家大门, 很难不发现这条密道。
  任胥拧紧修眉,“这一块都给我严防死守。”
  既然盗洞口被封锁了,再把守好这一块地方,萧战若还没有离开瀚城, 那么他能呆的就只有两处,一是沿着古井到达地底城,二是藏匿在城中。
  盛曜熟悉地底下, 让他派一对人到地底下找,任胥的人马就在城中挨家挨户地盘查。
  阿三舔舔嘴唇,“殿下,其实有没有可能, 萧战早就趁势溜走了,城中留下的不过是他的死士傀儡?”
  “那也要抓。”
  “诺!”
  任胥真要气炸,萧战欺负他太甚,竟然敢如此觊觎他的暮暮。
  想到还等在家中的暮暮,任胥回身看了眼西天,樱桃林里染上哀艳的簇簇红雪,夕晖如打翻了一盒艳丽的胭脂,写意而生动。任胥踱回盛家,盛迟暮才用了一点小米粥,齐嬷嬷随身侍候着,见到跨入门槛的任胥,脸色一亮,低头便提醒盛迟暮,“县主。”
  盛迟暮抬起头,正看到任胥笑吟吟地走来,心总算收起来了,“没出事就好。”
  任胥看了眼她眼前的清汤小菜,“暮暮每天吃这个还能长胖?”
  “……”
  齐嬷嬷偷笑,自己识得任胥的眼色,转眼便出去了。
  任胥两步走过来,将盛迟暮抱在腿上,坐上一旁的梨花楠木圈椅,猩红的毛织毯上绣工精细,宛如铺着满地娇艳牡丹,盛迟暮被他看着看着,脸颊微红,道:“没找到也没关系,以后总能抓到他。”
  任胥沉了沉眼睛,疑惑道:“你很希望我抓到萧战?”
  在任胥看来,上辈子盛迟暮爱的是萧战,即便没有前世记忆,他们也算是总角之交。不过萧战泼脏水坏她名节,这事罪不容恕,天王老子来求情也没用,盛迟暮拎得清是好事。
  盛迟暮将小米粥端起来,眼波宛如湖光潋滟,“银修能出气就好了,你一天没用饭了是不是?我去给你下面。”
  “我的生辰快到了。”任胥抱住她,不让她下去。
  盛迟暮“嗯”一声,只听任胥又道:“到时候再做,我要吃长寿面。”
  她握住他的手腕,给他最坚定的回应,眼眸扬起来,“好啊。”
  盛迟暮知道任胥的心思,从那两晚梦到上辈子的事后,才发觉任胥真的太不容易,对他来说前世所受的苦一点不比她少,在瀚城外的点滴,是他的记忆,也是她脑中无法磨灭的印刻。
  她愿意倾尽所有来补偿他,补偿自己。
  正是日暮时分,轩窗外丛丛青竹将夜色筛开,淡淡的绿在闪耀。
  长安,晋安帝和皇后煮着青梅茶,火候掌握得正好,晋安帝将任胥送回来的信拿出来递给皇后,“瀚城没出大乱,你儿子一回去,就把儿媳妇哄好了,这些时日长安传来的流言全是萧战无稽之谈。”
  “我早就知道会是如此。”马皇后也不看信,将紫砂壶里的茶水倒了一杯出来。
  正好长廊外扑簌的风将一枝绿竹拂到缦回红廊下来,侍卫从身后走来,铠甲声铮璁,晋安帝眼皮一抬,侍卫垂首便跪,掷地有声道:“回禀皇上,公主和小程公子都找到了!”
  这倒真是个好消息,晋安帝和马皇后一起惊讶了,皇帝急切道:“人在哪儿?”
  侍卫呈了一封书信,是任长乐亲笔写的《罪己书》,“公主和……驸马,人已经与太子派出的玄风军会合,不日就可以回来。”
  “驸马?”
  晋安帝一听就知道是程令斐,虽然想卖个便宜做了人情,但到底是皇帝,心气儿高,“什么驸马?朕还没认!”
  侍卫尴尬地咬牙,支吾了半晌,把头埋得更低了,“是公主……非要让人喊程公子驸马,这封家书里头公主自陈几大罪状,第二条就是……公主与程公子私定终身了,她说,这事陛下最好还是要认一下,毕竟她……给了人家。”
  后头那话是任长乐特意嘱托人说的,侍卫坑坑巴巴说完,晋安帝脸都青了,还是马皇后抿嘴笑着,浓丽纤长的眉得意地挑起来,“长乐自幼给皇上你教导,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原本晋安帝想着任长乐能活着回来便是邀天之幸了,别的倒没多想,他想过最坏的结果,任长乐带着萧战那厮的孽种被朝廷的人找到,现在这情况不能算糟,早前他也答应了给程令斐和任长乐赐婚,但本来已经救出来了,任长乐就等不及在半道上把自己给人家了?
  这事真是足够让晋安帝腆着老脸羞愧后半辈子了。
  马皇后这阵子一面在担心任胥在瀚城的情况,怕他嘴笨惹了盛家人,彻底将媳妇弄丢了,一面又在替长宜物色驸马,她对自己的眼光还算自信,听到长乐的消息,也不禁放松了一些,正襟危坐起来,她对丈夫了若指掌,接下来他该说长乐也不容易,误信奸人,她出身尴尬,自己对她不够关照,才让她长到这么大都有恃无恐,要是她回来,以后就嫁了人,不用待在皇宫里,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什么争执。
  马皇后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等着。
  晋安帝酝酿一番措辞,才委婉道:“皇后,长乐有过,也是信了萧战忘恩负义之人。”
  马皇后微微侧过身,将手扶在楩楠木贵妃榻上,姿态闲逸。
  晋安帝心中惴惴,看着皇后好一阵讷讷,后又厚着脸皮道:“她从小身世可怜,没有母亲,朕膝下还有四个孩子,都是你生的,总是忍不住更疼爱些,待长乐一直补偿居多……”
  马皇后“嗯”一声,手肘撑起来支起了脸。
  晋安帝更忐忑,“反正,她回来也是嫁给程家那小子的,朕早早赐婚,圣旨已拟,待她回来,皇后能不能,还和以前一般对她?朕怕她受到轻视,以后心里头对朕难免有恨。”
  说罢,马皇后才坐回来,保养得白嫩柔软的一对柔荑握住了晋安帝的手,晋安帝一愣,只见皇后眼色温柔,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说道:“我以前对她不好,我自己知道,就是因为心里头总想着你,恋着你,才觉得多了个便宜女儿心里头总有刺,可是这么多年了,风风雨雨咱们一起过来,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我早替长宜物色如意郎君时,替她也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保证不会辱没她长公主的身份。以后,我就将她当亲女儿一样,长宜有什么,她就有什么,我也不闹了。其实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小气……”
  “不、不……”晋安帝惭愧,马皇后已经很大度了,好在老夫老妻,她说得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多个女儿,多享一份儿孙福。
  侍卫尴尬地瞅着帝后一旁亲热,进不是,退不是,窘迫地恨不得钻到蚂蚁洞里去了。
  火舞节那日夜里,平南王府的府兵和守城将士围住了程令斐,一百多个人,硬是被他生生打得断胳膊少腿的,自然任长乐也帮着料理了几个,最后一个倒地的时候,她放松下来,欢乐地扭头,“都趴下了!”
  然后只见一个倒地的士卒,随着他倒下,一柄长刀从程令斐的肚子里抽了出来,他脸色惨白,浑身都是血,惨淡地也随着士卒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任长乐瞬间慌了,疯了似的扑上去,用手捂住他肚子上的血洞,“你不会有事的!不会!”
  话音一落,程令斐就彻底倒了下来,落在任长乐怀里,他晕迷过去之前,最后挑开了纤薄的白如纸的双唇,安详地阖上了眼睛,那噙着的笑容,宛如一朵升入漆黑长夜的烟花。
  “公主,我叫程令斐……”
 
 
第53章 
  程令斐一辈子没有过这种若生若死的感觉, 醒过来时,身下咯人的干草让他腰酸背痛,惊讶地支起眼眸, 四周的光很暗淡, 任长乐燃着火,在一旁打瞌睡, 听到干草窸窣摩擦的动静,才终于回过头, 看到他便松了一口气似的, 走过来将挣扎着要起身的男人摁住。
  “别乱动, 你身上有伤。”
  任长乐也不是少女了,她身上有一种成熟的女人香,宛如擎着的一朵丁香, 虽然她看起来像一团烈焰,这股幽香让程令斐心猿意马,脑中嗡嗡的:公主握我的手了!公主抱我了!……要命,别摸我肚子, 再往下真要死了!
  任长乐偏着头打量他的伤口,刀伤很深,到现在才勉强止住了血, 心思纯净的任长乐完全没想到男人丰富的心理活动。
  那一刀伤在他的腹部,要再深一点,荒郊野岭的她就真没辙了,手指碰了碰程令斐身上用她的披帛缠的伤口, 程令斐深深抽了一口浊气,仿佛这会才意识到疼,抬起头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山洞里,忙问:“公主,你带我来的?”
  “废话。”任长乐白了他一眼。
  当时虽然打趴了那些人,但程令斐受了重伤,如果不是那帮人轻敌暂时没有找帮手,凭他们也是插翅难逃,任长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从鬼门关门口抢回来,拖着一个身高八尺的男人走了不知多远,才在山坡底下枯死的古藤掩埋之中发现了可以暂时藏身的地方。
  火燃起来,哔哔啵啵地弹响着。
  任长乐转过身,用一根半丈长的木棍挑着篝火,程令斐将身体后仰,撑着两只手臂,安静地偷看她,虽然气氛微妙而尴尬,但是能这样贪婪地偷看公主,已经很好了,他满足地微笑起来,露出一抹得偿所愿的慵懒。
  但是任长乐到底是一出口就打破了这场尴尬,“程阁老的孙子,不在长安养尊处优,为什么来这里救我?”
  程令斐心里咯噔一声,该来的,到底还是躲不过啊。
  任长乐狡黠得像只得逞的狐狸,扭头,一张绝艳的脸映着明灭的火光,肌肤宛如蜂蜜般流淌着晶莹的光,程令斐舔了舔干燥的唇,就听到她用一种笃定的自信的口吻道:“你喜欢我。”
  程令斐本来还想陪着笑两声,却笑不出来了。
  任长乐这人直接,拐弯抹角说话她不习惯,“你就回答,是还是不是。”
  都这么肯定了还问他是不是,程令斐苦着脸笑,伤口的痛仿佛瞬间被放大了数倍,他咬着牙不肯答话,因为忍着痛,额头出了一层汗,沿着额角和脸部轮廓滑下来,青年男人身上全是成熟浓烈的体息,任长乐觉得还挺喜欢,用自己剩下的最后一块碎布替他擦起汗珠,她动作轻柔,唯恐伤了他的模样,让程令斐内心波动起来,真贪恋这一刻的幸福,怕不伸手,她就跑了,可也怕一伸手,梦碰碎了。
  好一会儿,任长乐低下眼眸,只见程令斐正小心翼翼地盯着自己看,她红唇荡漾,“还说不是,你就是喜欢我。”
  程令斐又赶紧把头扭过去。
  别扭得像个小媳妇。
  任长乐擦完汗,微笑着走到一旁,那边有一个天然砌成的水池,山壁上有冰泉沿着青石滑落,在水池里聚集成小小一方水洼,任长乐将碎布湿润了,放到青石上晾着。
  山洞里没有光,也没有食物,程令斐饿得前胸贴后背,但稍一挪动,伤口就剧痛不止,他暂时没办法起身,任长乐看出他的想法,既然他不说喜欢,她就离得远远的,不咸不淡地说道:“你睡了一天多了,昨天那帮人带着猎犬来搜查,我正好杀了一匹狼扔在外头,好像把他们糊弄过去了,不知道会不会卷土重来,但是既然已经查过了,我想他们也不会回来了,你身上血腥味很重,所以……”
  程令斐一惊,猛地低头,自己的亵衣都不见了!
  不但亵衣,好像,确实贴身的衣物都不见了,任长乐知道他想什么,握着碎石头,漫不经心地砸进火坑里,“你身上都是血,事急从权,只能将你身上都擦一遍,再把那些染血的衣服都扔了。”
  说罢,又咬了咬唇,被火色映得脸颊沁出了一层蜜粉,“本公主也当着你的面脱过衣裳,算扯平。”
  程令斐傻了。
  为什么公主当着他的面宽衣时,他竟然昏着!
  不对,这都不是重点,公主竟然脱过……她把自己从里到外不是都看完了!
  任长乐一扭头,“喂,你不要想太多,山洞里太黑,当时我没点火,什么都没看到!”
  越描越黑,此地无银三百两。
  程令斐偷偷咧嘴,还有点儿害羞,反正不想说话。
  任长乐堵着气上不去下不来,总觉得他不承认喜欢自己,便很不乐意伺候他,可想想,他为了自己孤军前来,明明在长安他还有家人朋友,便替他不值和惋惜,自己有什么好的?她沉迷萧战的时候,他又不是不知道,还有她……
  她又回眸,诧异道:“你是程令斐?”
  “嗯。”他一头雾水地点头。
  任长乐窘迫地咬唇,“当年我差点同你哥定了亲,还上你家闹过,对了,当时你也才……”任长乐比划了一下到自己鼻子的高度,“这么高啊,我好像还打过你?”
  任长乐和程令斐同岁,在少年身体抽条之前,确实长得不高,而任长乐则身材修长,是女人之中的佼佼者,比起来那一年他比她还要矮,梁朝素以硕人为美,现在想想为什么当年自惭形秽,也不是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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