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人将卯宿扶下去后,他迅速赶往紫宸殿看百里衡的情况,还未踏入殿门,便听里头一片呜咽声,他大步踱入内殿,以彦顺为首的宫女太监们手捧着金盆进进出出,盆内盛满血水。龙床前挤满了太医,正在紧张地研究如何为献帝拔刀。而叶棠华、容雪萱以及后宫有些体面的妃嫔几乎都到全了,正嘤嘤啼哭。
姬尘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卫长卿,他脸色雪白如纸,神情恍惚地跪在献帝身边,哭得比众妃嫔都要哀痛。
“陛下!陛下您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若是有机会,姬尘很想让明珠看看一向无血无泪的卫长卿,此刻涕泪横流的样子,讽刺的是,比起他追忆明珠的时候,他现在的伤心可真实多了。
其实姬尘也能理解他的方寸大乱,百里衡可是卫长卿的唯一靠山了,若这个靠山倒了,他的下场可想而知,这本是件好事,但百里衡此时死,绝不是合适的时机。
叶棠华见姬尘来了,悄悄退后几步,压低声音情急道。
“殿下,这和计划好的不一样啊,您坐上那个位置的时机还不成熟,这人若有个什么,天下必将大乱……”
解救张长生确实是姬尘和明珠的计划,趁机嫁祸卫长卿,借百里衡之手除去他也在计划之中,但万万没料到的是万太岁如此张狂,并且如此有手段,能得到消息混入宫中,趁机刺杀百里衡。
姬尘刚要说什么,容太妃扶着百里琴到了,颤巍巍地到了,一众妃嫔连忙让开一条道路,容太妃见龙床上的献帝没了人色,半翻着白眼,目光涣散,血正汩汩往刀口处冒出,将青袍染得血红,不由吓得魂飞魄散,而床边的卫长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更是来气,示意太监将他拉开,这才推太医道。
“都站着干什么?快想办法把剑拔出来啊!陛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是灭九族的大罪!”
太医们全都吓懵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这才由年近七十的太医院提点亲自上前跪下。
“太妃娘娘,并非微臣怕死,只是刺客这一剑,紧贴陛下心脏,就算大罗神仙在世也无力回天,不拔剑,恐怕陛下还能多挨些时候……”
容太妃腿脚一软,多亏百里琴及时扶住,才没跌坐在地。
她明白太医的意思,百里衡这次,已经是阎王面前报了道,必死无疑了,容太妃定了定神,看了姬尘一眼,有气无力地命令道。
“去请寿王殿下还有诸位摄政大臣进宫。”
太监领命,匆匆去了,容太妃这才回身,正色对姬尘道。
“十三王爷,还请你先回王府。”
姬尘心中明白,容太妃这是要召集众臣,决定百里衡死后究竟由谁继位了,他与百里贤二人,都必须回到王府被暂时监控起来,以防落选者发动兵变。
这就是百里衡不该死的原因,时机不成熟前,姬尘对那个位置,都没有万全的把握。
十三王府灯火通明,明珠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时将桌上的蝴蝶贝灯拨亮些,虚宿悄悄将化妆成小太监的张长生从宫中解救出来,送往姬府旧宅后,立即便回到王府复命,所以明珠
已经得知了宫中发生的一切,她一直从白天等到了入夜,粒米未尽,冬莺和银莲几次劝她躺一躺,都被她拒绝了。
直到下人们将廊上的灯笼全都点亮,姬尘才终于从宫中回来了,明珠一看他神色凝重,便全都懂了。
“王妃差人告诉我,寿王进宫前已经放话,会全力支持你。”
姬尘解下披风递给冬莺,摆手让她们出去。
“寿王叔说话是有分量,但只有寿王叔一人,始终势单力薄,远远不够,容家的态度也很关键,对于容家,目前我尚无把握,还有……我的眼睛,以及朝暮楼的事,都是我的死穴,说到底,百里衡死得实在不是时候。”
明珠脸色也暗下来。
虽然姬尘在朝暮楼中并没有真的受到侮辱,可那段经历已然成为了他的污点,摄政大臣们当中不乏古板的老古董,就是知谏院那些人,也会死咬这点不放,再者姬尘为在百里衡手下求得生存一直装瞎,原本慢慢铺垫,总有“治好”的一天,可百里衡死得突然,他的眼疾总不能一夜之间不药而愈,这岂不是等于昭告天下人姬尘蓄谋已久。
这样看来,虽然政绩平平,但身体健全,身家清白的百里贤似乎更合适,更容易掌控……
姬尘当然也能想到,他没有多少犹豫,喊了声虚宿,那个影子般的男子便从门外走了进来。
“去趟旧宅,让红先生和明铮预备一下,担心些,府外有宫中派来的人在监视。”
说毕,姬尘自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抛给虚宿,虽然虚宿迅速收了起来,明珠还是眼见地看到金色流光勾勒出的依稀是头老虎。
是用来调兵遣将的虎符。
明珠心中一惊,姬尘蛰伏四五年,在朝中自有一番布置,除了先帝留给他的暗部外,他手中还握有哪些筹码,明珠却不大清楚。
虽然她猜不到姬尘手中的虎符,是用来调遣哪支军队的,但他亮出这样东西,便做好了起兵的准备,如果宫中夜谈的结果不合他的意思,恐怕会起兵夺权。
一旦燃起战火,便意味着杀戮,意味着流血牺牲,他们的生活会充满心惊胆战,从此失去宁静。
明珠是女人,可以在内宅争斗中面不改色,但始终害怕颠沛流离的战乱。
她一时有些着急,拉住姬尘。
“百里衡来路不正,一旦身份揭穿,你取而代之也可服众,但若是百里贤上位,你再有所动作,便名不正言不顺,何况百里虽然对你有些不满,但从未坑害过你……”
一旦起兵,便是你死我活的结局。百里贤始终和百里衡、卫长卿等人有本质不同,明珠虽然为了复仇,手上也没少沾人血,但向无辜者下手,始终违背她的初衷,在季修贤多年的熏陶下,她们季家人总是讲几分道义的,相信她三哥,也会犹豫。
姬尘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
“百里贤与我无冤无仇,便不能下手了么?珠儿,这可不像你说出来的话。自古以来,帝王之家,就没有什么兄弟情义可讲,我若心慈手软,不仅红先生会失望,我的父皇也会。”
明珠沉默,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圣母了,大概是因为怀了孩子,她的心也比从前软了许多。
“我只是觉得或许有更好的办法,我不希望在世人眼中,你是个弑兄夺位的暴君,万太岁解决了百里衡,将来必定也会对付百里贤,这种事,借助他人之手,总比你自己动手,要有利得多……”
姬尘捧着她的脸,柔声道。
“珠儿,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忍受了百里衡多年,已没有耐心再与百里贤周旋,世人都敬畏强者,是非黑白也终将由胜利者书,所以我并不在乎什么名正言顺,而且……”
他的手自她的脸上移开,轻轻抚在她腹部。
“我要我们的孩子,一出生便是太子、公主。”
明珠不再说话了,她抱住姬尘,将头靠在他颈窝。
她机关算尽,都是为了报仇雪恨,眼见仇人一个个倒下,心中的怨怒与狠毒便渐渐平息,可是姬尘不一样,他是一个男人,是帝王之家,天生带着杀伐和野心的继承人,除了报仇,他还有更宏大的目的。
她不能跘住他,也不能阻止他,更不会背弃他。
“好,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风暴将至,七王府注定也不能平静,消息传来时,百里贤正同他的几个幕僚在席上喝着闷酒,听闻百里衡遇刺,凶多吉少,容太妃正和朝中重臣商议自己和百里瑕由谁继位,他的酒瞬间便醒了一半。
百里贤的母妃,乃是西域战败后送到大魏和亲的公主,并不如何受宠,连带他也不如百里瑕那般得先帝喜爱,又没有淑静皇后般庞大的母族势力,因此百里贤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这辈子,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坐上那个位置,明哲保身,安于富贵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如今,局势已悄然改变,淑静皇后的另外一个儿子百里伦已经死了,竞争对手只剩下那个流落过烟花之地的瞎子弟弟,难道自己连他也比不过?
想起府中那个守活寡般的王妃轩辕锦绣,百里贤那颗闲云野鹤的心便开始熊熊燃烧。
他母妃从西域陪嫁过来的老奴仆丹东,也像闻到了腥味的兽般,蒙尘的双眼熠熠生辉。
“殿下,这是天赐的机会啊!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您是大魏君主的不二人选,将来您的可汗舅舅也会给您撑腰!”
百里贤浑身一震。
“让我想想。”
虽然欲望已被点燃,但百里贤不傻,他看得清姬尘近几年来的表现,完全是在扮猪吃老虎,如果在不清楚对方底牌的情况下,贸然与他相争,他依稀嗅到了几分危险。
寿王的立场自不必说,姬尘那狡猾的王妃和他们一家走得如此近,他不可能支持自己,苏、容二府倒是一向中立,但百里琴和苏荡,也和明珠那女人关系不错,偏袒姬尘也很正常。
呵呵,百里瑕倒真是娶了个能干的妻子。
百里贤冷笑。
但镇西侯府倒台后,梁康党四分五裂,但并未投靠苏、容二府,他们和姬尘、明珠都有仇,绝不会希望姬尘上位,还有姬尘的身体缺陷和污名,也很难说服知谏院那帮人。
这么说他不但有机会,而且赢面不小!
带着这种兴奋,百里贤不知不觉走到了轩辕锦绣的房外。
自过门后,两人便分房而睡,起先他还觉得即便是冰块也有焐化的一天,时常变着法讨轩辕锦绣欢心,可对方不仅没有半点回应,甚至连个敷衍的笑容都吝啬给他,后来在宗庙里,她又当着那么多人让他出丑,百里贤寒了心,再也没有主动来找过她。
轩辕锦绣坐在花园的菊花丛中,深秋的风有些浸骨,她披着火红的披风,背影十分寂寥,有几分凄艳孤绝之美。
百里贤心疼,他始终是爱轩辕锦绣的,看见她这般落寞,从前她的种种不好便不记得了。
他走上前,手掌欲攀上她的肩头,却生生在半空顿住了。
因为轩辕锦绣并非是在赏花,而是盯着手掌中风铃步摇发呆,她说过,那是姬尘亲手为她做的。
察觉到背后有人,她迅速收起手掌转过身来,看见是百里贤,眉眼间透出几分厌恶。
“你来做什么?”
百里贤的妒火彻底被点燃,他收回手,冷笑一声。
“你看不起我是吗?那你的心上人又有多大能耐呢?今夜过后,你便会后悔自己有眼无珠!”
了断 265 垂死挣扎
虚宿将虎符交给红先生后,他马上递给了季明铮。
“宝刀久藏于鞘,再不舔血,眼见就要生锈了,去吧,三年前那些随你出生入死的兄弟,想必早已按耐不住了!”
季明铮低首看着掌中的鎏金虎符,这曾是先帝赐给他的,辗转数人后,终于又回到他的手中,他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脉都在涌动,但……现在是合适的时机吗?
“红先生,我的兄弟,胸中都有豪情壮志,他们是要跟我前往南蛮收复失地的,而不是替百里瑕取他兄长的头颅,他若不想变成和百里衡一样的人,便不该在此时将刀口对准七殿下。”
红先生眼中隐有怒火,季明铮确有将帅之才,但不适合待在庙堂上,他和季修贤一样,太干净太讲究原则了。
“愚蠢!”
红先生一把夺过季明铮手中的虎符,扔给虚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