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的蒋玉衡,待她可谓温柔至极,不再刻意与她拉开距离,两人在大街上行走,季敏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挽住他的胳膊,蒋玉衡也不曾躲开。
季敏重新开心起来,她以为蒋玉衡终归接受了自己,却不知道蒋玉衡在背后望着她的眼神,带着淡淡的伤感。
听说百里瑕与明珠在灵郡游玩,蒋玉衡随后便带着季敏在灵郡城中落了脚。
那两人的事情,在大魏早已成了一段美谈,即便是街头巷尾,也不乏艳羡的议论。可蒋玉衡发现,听到百里瑕和明珠如何恩爱,他竟是如斯麻木,再也没有了痛感,倒是季敏,每每这种时候,便故意大声说话或者直接将他拉走,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量他,那表情又是同情又是心疼,搞得他哭笑不得。
在灵郡三天,蒋玉衡一直想找机会将季敏送回明珠身边,可却总是找不到,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真的找不到合适的契机,还是因为舍不得,直到听说明珠恶疾缠身的消息,他才下定决心。
在客栈内枯坐一夜,蒋玉衡将季敏叫到身边,将一个紫匣交到她手中。
“你替我把这株冰山雪莲,送给文昭皇后。”
季敏震惊抬头,冰山雪莲,百年不可一遇的奇物,乃是琉球高僧感谢蒋玉衡出资建庙,赠给他的,可使枯木回春,救濒死之魂,当初蒋玉衡与段罡恶斗受了重伤,都没舍得服用,可一听说文昭皇后明珠患了重病,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将它拿了出来。
季敏很伤心,蒋玉衡带她见识大魏万千繁华世界的开心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她没想到十多年了,蒋玉衡还是如此深爱文昭皇后,可她还是接了过来,一言不发地只身闯了御驾。
她自己伤心,却不忍看到蒋玉衡伤心,既然是他所希望的,那她就帮他完成。
季敏没有想到,冰山雪莲,不过是蒋玉衡送她回家的一个借口。
在见到文昭皇后本人的时候,季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着那张与自己八分相似的脸,她既绝望又愤怒,原来蒋玉衡之所以收养她,不过是因为她和他深爱的女人长得相像而已!
可真相往往令人更加绝望,文昭皇后突然伸手抱住了她,哭得伤心欲绝。
“妞妞,你回来了!蒋玉衡他……终于肯将你还给我了!”
季敏不知所措,想要逃出文昭皇后的怀抱,却被百里瑕按住了肩膀,这个俊美威严的皇帝陛下,看她的眼神竟然充满温柔与伤感。
“不要怕,敏儿……你是我与明珠的女儿,被蒋玉衡偷走整整十五年的亲生女儿。”
季敏的世界崩塌了,她木然地被明珠抱着,与蒋玉衡共同度过的十五年,她小心翼翼放在手心珍藏的十五年,原来竟充满阴谋和谎言。
百里瑕的下属告诉她,蒋玉衡是个大逆不道的反贼,做了很多颠覆皇权的事,还曾觊觎过她的娘亲明珠,最后,他为了威胁与他有杀父之仇的百里瑕,劫持了身怀六甲的明珠,又因为报复,带走了明珠诞下的女儿。
季敏像只发了疯的小豹子,她拒绝相信自己对于蒋玉衡来说,只是为报复他深爱的明珠和他深恨的百里瑕的存在,她一定要问问蒋玉衡,听他亲口否认,可是百里瑕却不肯放她走。
“蒋玉衡救了珠儿,这些年也未曾苛待过你,我们之间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但我绝不允许你再回到他身边!何况这些年,你娘一直很想念你,你难道能就这样狠心离开?你的家在盛京,你还有四个弟弟,敏儿,流浪多年,你也该回家了。”
季敏终究放弃了挣扎,虽然百里瑕和明珠对于她来说十分陌生,但血脉相连是如此神奇的事,她自问也无法就这样割舍生身父母。
何况……蒋玉衡抛弃了她。
季敏随百里瑕御驾回盛京的那天,和明珠一同坐在她的銮驾内,明珠十分欢喜,一路上拉着她的手,诉说这些年来对她的牵挂,问她成长时的点点滴滴,季敏一面应着,一面却频频回望,企图在夹道相送的人群中,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可惜一直到出了灵郡,她也没能等到蒋玉衡。
季敏突然抱着膝盖痛哭起来,她终于明白,蒋玉衡让她前来给明珠送药的用意,他带她在灵郡玩耍,百依百顺,温柔宠溺,就是为了诀别的时候不要如此伤感。
目送御驾远去,官道上的人群散去,唯有一人依旧立于芒草之中,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张灞水和黄潮走上前叹道。
“公子不该让她走的,那丫头知道了真相,恐怕会恨你,也许从此便不会再回来了……”
蒋玉衡淡淡一笑,落日铺洒在他的面容上,勾勒出些许凄凉。
回到盛京的季敏,恢复了百里姓,被百里瑕封为敏珠公主,似乎是为了弥补这些年来对她的亏欠,百里瑕和明珠对她溺爱至极,从不叫宫中的繁文缛节束缚了她的野性,而她也多出许多亲人,四个弟弟,秋韶、凌珺、慕白、盛青都处处让着她,而舅舅季明铮、舅母百里琴、容太妃、寿王夫妻也对她很好,送的礼物堆满了偌大的宫室,季敏第一次知道有亲人嘘寒问暖,有爹娘疼爱是多么幸福,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躺在宽大的床榻上,却仍旧觉得心中空洞得可怕。
不知蒋玉衡现在在干什么呢?抛下她之后,他一定很开心吧!可以肆无忌惮地逛青楼喝花酒!想叫几个姑娘作陪就叫几个,想到此处,季敏胸中一团无名怒火涌上,狠狠翻了个身。
蒋玉衡,你不要我,我便也不要你了!
番外:豆蔻梢头春色浅3
而此时的蒋玉衡,已经漂洋过海回到了琉球。
送走季敏后,本来他打算游山玩水,重新换一种生活。然而也不知是时过境迁,还是心情转换,他带着黄潮与张灞水一路南下,一别十多年的大魏,景还是那个景,可落在观景人眼中却只余感叹。
在南方老宅见过二哥蒋玉涵,拜祭过父母的陵墓后,蒋玉衡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曾经也是叱咤盛京风云,搅得一方不平的二哥,隐名埋姓十来载,娶妻生子,过得平凡而满足。
看着身材已经发福,渐入中年的蒋玉涵,蒋玉衡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也老了。
尽管时光对他分外宽容,可是在旁人眼角眉梢都爬上皱纹的当口,他还有什么理由欺骗自己还正当青春,继续挥霍且荒唐呢?
于是蒋玉衡第一次开始认真思索自己今后的生活。
回到琉球,他送走了黄潮与张灞水,遣散了当年黑水湾执意跟随其左右的昌州海匪,打算一个人度过余生。
往常热闹的门庭一下子冷清起来,说真的蒋玉衡还真有些不习惯;而且料想中的独生生活也没有自己想象中容易。在蒋玉衡清净生存了一个月,不得不面对现实,重新请了厨娘、洒扫奴仆,看着小院子重新恢复了尘世烟火气,蒋玉衡扶额自嘲,本想脱离万丈红尘,学习世外高人重头来过,无奈何他注定只能当一个俗人。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也时常梦到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小姑娘。
梦境中季敏从一个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小婴儿,渐渐长成上串下跳的顽皮童女,气走了他为其寻来的琴师、先生,自己则跟着昌州的海匪们学习功夫,偶尔还充当侠女,习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事,可到底技艺不精,反被人一路追杀还是蒋玉衡出面才把事情摆平……
想起梦中季敏倔强又无辜的表情,蒋玉衡失笑。
其实除了那副与明珠有七八分相似的眉眼,季敏完全不像她母亲,更不像百里瑕,这让蒋玉衡又是欣慰又是好笑。
很多时候蒋玉衡收拾房间,也会翻出季敏一些旧时之物,到底触景生情,蒋玉衡每每打算把这些带着旧时记忆的东西丢掉,然而在真正实施的那一刻却又……舍不得,迟迟下不定决心。
到底是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小姑娘,便是养只畜生都有感情,
“不如就留下做个念想吧……”
手中的拨浪鼓转了一个圈,发出几声沉闷的声响,蒋玉衡这才发现红色鼓面紧绷的羊皮不知何时竟裂开了一个缝。他索性找来材料把鼓面修好,而后再整理出季敏的旧物,干脆用一个箱子收拾放好。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才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旧物的数量,装着小姑娘的箱笼从一只变成两只,然后变成三只、四只、五只……渐渐放满了最内里的一方小院。
这十多年的光阴,尽管已经被他刻意尘封抛却,然而却以另外一种形式,提醒着蒋玉衡一切并非是错觉。
一只素雅层叠的八宝首饰盒静静地躺在妆台上,蒋玉衡打开匣盖,把里面精巧贵重的首饰一件件地拿起又放下,眼前仿佛浮现少女盛装华服的模样……
手中一对鸳鸯发钗交颈而卧,蒋玉衡不记得自己曾经请人打造过如此不妥的纹样,本来想亲手折断,可想想那人终究见不到了,还是被他放回了匣子。
想起二人之间那不该发生的吻,蒋玉衡如遭电击,猛地合上盖子,重重叹了一口气。这是他们离开琉球前夕他重金请匠人为季敏准备的及笄礼物,只是后面自己竟荒诞地越了雷池,慌不择路间把她送回大魏,等到再回到琉球,东西被人送来时,他才想起这一番前因。
不过,送走她是对的!午夜梦回,季敏幼时的形象渐渐褪去,逐渐变成了一个明媚娇俏的少女,蒋玉衡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对其产生了龌龊的觊觎之心!
还好,悬崖勒马,他终究没有继续错下去。
蒋玉衡关闭了院门,亲手把季敏的一切锁了起来。一年时间已过,那座千里之外的大魏皇宫,季敏应该过得不错吧?她会觅得佳婿,会幸福地成为母亲,最终也会忘了自己……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而远在大魏皇宫的敏珠公主,忽然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侍候他的宫人还以为公主染病了,忙不迭禀告皇后,并声势浩大地请来太医为其诊治,刚刚下朝的百里瑕听说女儿病了,也立即赶来。一时之间,本还宽敞的寻芳阁霎时挤得水泄不通,季敏不耐他们的小题大做,不满道。
“不过是鼻子发痒,父皇母后你们也太兴师动众了!”
“你是朕唯一的掌珠,怎么是兴师动众呢?”她英俊的父皇关切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从小未曾在父皇母后身边长大,本来想多留你些时日,可等你及笄礼过了,便是想留也留不了了。”
闻言,季敏一下竖起了耳朵,紧张道。
“我才刚刚回宫,父皇母后就要赶我走了?”
终是血缘牵绊,父母和四个弟弟对她极好,让季敏也对这些陌生的家眷产生了浓浓的依恋,听到父皇说不能再留她,还以为父母也要如蒋玉衡那般不要她了!
帝后二人对视一眼,不由笑道。
“父皇母后怎么舍得赶你走?只是女大终究不能留。”
女大不中留?
季敏似有所悟,果然只听美丽的皇后道。
“敏儿,你觉得你的哲文表弟怎么样?”
哲文表弟?
季敏眼珠转了转,这才意识到父母说的乃是大将军舅舅季明铮与六公主舅母百里琴的长子季哲文。这家伙生得斯斯文文,还是大魏有名的才子,颇得盛京名媛淑女爱慕,很多人家已向舅母百里琴私下打探,想为儿子相一个什么样的儿媳。
不过他再优秀,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从小性格顽劣,平素最怕被人说教,季哲文再俊美,却浑身上下透着一副老学究的古板气质,季敏每次看到他就想起儿时蒋玉衡为其寻来的先生们,那打在掌心中的戒尺似乎还历历在目。
于是季敏敷衍道。
“哲文表弟皮相不错,看着颇为赏心悦目。”
帝后被女儿随性散漫的点评雷到。
“那敏儿喜不喜欢哲文表弟?”
季敏微怔,有些警惕地道。
“……反正不讨厌。”
听到这般稚气的言语,帝后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