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罗家族不同,因着他们的土司一直蓄势待发,早早的就把族人团结起来,也天天将曾县令劫了他宅子的事情挂在嘴上。无论真假,他的族人多多少少有信他。今日私采铜矿这弥天大罪一来,邦罗一族愤怒了,就算拼个你死我活也要洗清冤情,汉人欺我也!
外面风声鹤唳,后衙小院暂时还是老样子。今日沐淳做了她爱吃,禾郎也爱吃的奶煎菌菇,这个时节的香菇很肥,切成薄片放在铁皮锅用奶酪子一过,油滋滋响,满室生香。从碧水到京城再到琼花,这是沐淳唯一拿得出手的灶上本事。
香气在后衙满院子飘,周姨娘和花姨娘那鼻子伸得老长,想找是哪家出来的。沐淳听到二人的议论声,赶紧叫碧雪把煎好的端出去,让后衙里的大人小孩都尝尝。
第157章 一衙怨妇
“这可要偷师啦。”花姨娘尝过真觉好吃,拍手恭维沐淳。
沐淳笑:“要不我把诀窍告诉你?”
“当然要。”一堆人围过来凑热闹, 这哪还是初进衙那会子, 他们已把县令太太成了“自己人”。
“只一条, 别舍不得放酪子,只不淹过菇片就好。少了会糊,多了香气不够。”沐淳说道。
“哟, 那这菜可就不便宜了。”
“味儿好的哪样便宜了?”
“是……”
声音戛然而止, 原来是县令大人下衙了。
县令太太挽着县令大人的袖子把他扯回了屋。
众人看着二人的背影捂嘴窃笑, 不知从何时时,他们已习惯依靠信赖这对年轻夫妻。
尹子禾今日见了太多血, 没什么胃口, 但娘子亲自下厨, 怎么着也要好好表现, 毫不吝啬夸奖,把娘子逗得笑了好几回。
沐淳道:“禾郎,这几地的百姓始终对大康没有归属感, 怕是也跟大康人歧视他们有关?”见相公皱眉, 放轻了语气:“周姨娘的娘家在肃州,听她的口气, 就算谁祖父那辈有点胡羌血统, 也会被排挤轻视。”
“呵!”尹子禾道:“此事分好几个阶段,最初这二族被汉人歧视,后来汉人见识了他们的凶性之后又惧怕他们。胡金幅员辽阔,地广人稀, 打起仗来纵深太长,我军粮草补给不上,太祖便想用通婚来感化,以期有朝一日能达到吞并胡金扩大我朝统治版图的目的,胡人这才有所收敛。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以讲汉语识汉礼吃汉食为荣。但后来的衍变却并非太祖所愿,百年过去,胡金没拿下,却留下五十万混血百姓,他们无论男女生育都力都极强,两族隔阂日益加深,形成今日局面。”
这就属于历史遗留问题,若是太祖有军械相关的知识,说不定早就一统整个大陆。沐淳收起胡思乱想的心思,“禾郎,老虎还没打死,宁王部队又来了,你有把握能控制住势态?”
“自然能。”尹子禾挽起袖子揪了揪娘子的脸:“明日后衙便会让我给封死了,外面也有很多兵,你安心呆在屋里等我,快则一月,慢则三月,等我回来。”
“这么久!”这么大的事人现在才说!
“不说了,先歇息,明日还要早起。”说着伸出手想来搂她。
“说清楚,为什么要三个月?”沐淳侧身灵活闪开。
尹子禾不愿讲道理的时候只会动手,轻轻一捞就把娘子的腰搂住,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甩到床上。
沐淳炸毛了,吼道:“今天不行!”
“为什么?”
这厮还装?沐淳给了他一个白眼:至从圆房后,你是比我还清楚日子?
“就是今天了。”被子一盖,就把娘子抱进怀里,无妨,他替娘子宽衣。
“有危险吗?你想留个种?你想让我成为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
尹子禾手一僵,用力说道:“不会,我保证。”手上却没再继续动作,顿了顿,把娘子抱进怀里,下巴磨她头发,不知在想什么。
“来吧,我也想试试到底会不会有孕。”沐淳赌气道。
“别傻了,你才十五,万一有了会吃很多苦,我想了想,还是舍不得你受苦。”
倏尔间沐淳湿了眼,就知道上天不会永远对她好,就知道有一天把她珍惜的东西都夺走。
“真的不会有事,你信我!我只是得知宁王有三百个可匹敌龙禁尉的死士,心里有丝丝儿担心而已。”
丝丝儿才怪!沐淳探得原因,差异道:“他怎么会?他们是怎么培养出来的?丁五和丁九在他身边那么久都不知道吗?”
“别说丁五,恐怕连宁王都不知,他们是由李氏私下重金培养。从李氏被赐死齐王登基始,这些人就在找宁王,当宁王从赤擎山跑出来以后,才跟他汇合。”
又是李贤妃,这个女人怎就那么有远见?难道她也是重生的不成?联想到有太多跟沐春儿前世不同的地方,沐淳愈发生疑。然,就算李贤妃是重生,也是个失败的重生者,看来金手指并不能保证带来好结局啊。
*
杏花凋了桃花盛,人间四月芳菲尽,沐淳如同被管起来的金丝雀,每日可活动的地方不是三间厢房就是门前的小院子。
夜里,城中时常能听到嘶叫声哭吼声,巡逻营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每夜要在衙外响三次。五六个时辰,他们绕了县城三趟。沐淳记得清清楚楚,无一夜能安然睡到天明。
半月前,十一说县令大人已经率营兵压制住了邦罗一族近七千人的起事,派了属下正在进行收尾工作,刚刚腾出身的县令大人则被唤去黑牦山配合朝廷大军缉拿宁王。
但城门仍是禁着,她们的吃食一天比一天简单粗糙,城外的菜疏粮食进不了城。因宁王在西,所以县北方向的路已经开始动工了,由何都头去监理。翠香听到这个消息,暗底里大松了一口气,只要他男人不在黑牦山就好。
沐淳主仆三人只偶而能看见从外边带米面粮食回来的十一,十三十九如他们的大人一样,消失了一个多月。从未觉得日子如此难挨过,连京里的信都收不到,明知没有禾郎的消息就是好消息,她还是慌。明知十二个龙禁尉都隐在她身边,让她更更慌。
尹子禾一个都没带走,到底有谁去保护他?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不等慧慈师太动手杀她,她自己都想了结自己。混蛋,为什么要留下十三他们,你有半个十三厉害吗!
碧云碧雪心生悔意,后悔没听少奶奶的话一早回京去,一个不好她们全得死在这里,回去就算被贬为粗使丫头也比丢命强。十三爷有多厉害,她们是见识过的,杀人就如捏死一只蚂蚁般不费吹灰之力。三百个十三爷,那是多吓人的场面。而她们只有十二个,就算城里有营军她们也怕啊。
“碧雪,幸亏少爷紧张少奶奶,若不然十三爷他们铁定跟着去了。”
“这是违令,真要论起来是要砍脑袋的,龙禁尉的任务是保护少爷,少爷以命相逼他们才留下的,心里指不定有多怨少奶奶!”
碧云没好气:“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话,当真是猪油蒙了心!”
“够了,你们以为我不敢杀下人?”沐淳大力拍案几,厉声吼道。
两个婢女噤若寒蝉,不可置信:少奶奶听到了不成?
“去把周姨娘花姨娘唤进来,然后,你两个哪凉快哪呆着去!”
碧云先腿还是僵的,迈了几步就小跑起来,碧雪方才说的话有多严重,她心里非常清楚,暗道以后日子肯定不好过了。
沐淳唤周姨娘花姨娘来,只是想听他们讲讲趣闻分散心力,没想着要聊什么心事加深烦躁。屋里的闲事也不能讲,这二位本就是姨娘,总不能爱听沐淳埋汰想做姨娘的婢女。
“太太,我知道您心烦,我们也是,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托了您的福,咱们这些妇孺才有圣上赏的御卫相护,若是没有……”花姨娘捂嘴,呜咽道,“一个不慎,咱们就有的受。”
沐淳知她是想起了伤心事,被邦罗劫走整整三天,就算没被……也少不得受轻薄,脱光衣裳动手动脚还是小事,怕就是用别的法子侮辱她。
“不说这个,你娘家就姓花还是蒋县丞给你取的名?”
“娘家就姓花,我爹是私塾先生,康德五年的童生,乡里人没什么钱,至多送些米面肉,银子是没有的。我们花家女儿都生得俏,又因这个少见的姓,不管是财主还是官爷,都爱上花家堡来纳妾。也因为这个,花家堡的女儿全是妾,花家堡的儿郎只能去外面娶娘子。太太若是去了肃州,有兴致打听打听,稍显赫的人家,十户有六户家中都有花姨娘。那些个爷们以纳花姓姨娘为体面,倒是把我们身价抬高了,模样出众的,聘礼不输正室。”
这有点意思,沐淳压下心事,继续专注听。
花姨娘道:“花家女儿遭人忌也遭人骂,但花家女儿团结,人数又多,过得也不错。就说我家太太吧,她爹是兰知州手下最得用的判事,也得对我客客气气的。前年老爷要来琼花,一屋的人没一个愿意,总不能让太太陪老爷上任?若不是平日里太太等我好,我才不愿意呢,太太也知道我好,送了好几匹料子,还有五十两银子的私房,我全存着,等明年县试捎回去给我爹打点。”
嗯,妻贤妾良,蒋县丞好福气。沐淳无法批判大康时下的父纲制度,谁能想到千年后有些教派还保留着娶四个老婆的教义。当然她永远也无法认同,再过几百年,不说别人,左右汉人是会改变的。
周姨娘用手拉了拉花姨娘,想提醒她:在太太面前讲这些不好吧,由来婆媳是天敌,妻妾也差不了多少。
花姨娘没注意,继续讲道:“太太,要我说,只要吃得上饭,谁愿意做人家小妾,吃什么喝什么自己都做不了主,连个娘家也不能回。如果不是为我爹凑进学的银子,我是死也不愿去蒋家。做个正头娘子多好,孩子能管自己叫娘,将来若是有出息了还能有诰命在身。唉……”
沐淳眨眨眼,不知碧云碧雪听不听得进这过来人语重心尝的感慨。
“那花姨娘可有孩儿?”
沐淳这一问,花姨娘刹时落了泪:“有呢,是个姑娘,十个月断了奶就去了太太身边。太太是疼我,要认我的孩子作嫡出。前年我来琼花的时候,已经两岁了,现在怕是长得老高了吧?”花姨娘停下哽咽了一下:“她叫姨娘叫得可清楚了,脆生生的,很懂事,白白胖胖,跟太太亲生的姐儿们穿一样的,也用一样的。”
“你不想自己养?”
花姨娘抹掉泪,吁口气:“不想。为着她好,我就算想也得忍着。老爷好歹是官家,这次回去兴许还能往上升一升,她的前程会更好。”
沐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本是想来解闷的,怎地越聊越郁郁了。听她讲来,有些内宅或许真的有这种和平共处的情况存在,并非全像前世看的小说那般,后宅里女人们你斗我斗大家一起斗翻天。唉,这也得要妾室安本份,正室偏室心眼儿都不坏都没有贪恋才行。说到贪恋,谁没有?不过是被这要求女子三从四德的时代束住了本性罢了。常言道,人心不足蛇能吞象,恶劣的后宅环境,总是多过和睦的后宅环境。
对于人性,沐淳向来是持悲观态度。
周姨娘也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她走的时候,孩子还没一岁呢,眼眶早红,背过身子拭泪。
真是!男人们不在,后衙真成了一院子的怨妇。沐淳不想让自己沉浸在哀怨担心里,再不开怀,没等尹子禾回来,她就先厌食厌死了。
“来,我教你们个新鲜物什,咱不斗别的,斗地主吧,三个人刚刚好,找些木头牌子来……”沐淳说着瞟了眼哪凉快哪呆着去的碧云碧雪,见这两个丫头好像在若有所思。心神微动。
二人借着找木片,跑到院子角落去嘀咕。
“碧云,少奶奶别是跟两个姨娘商量好的吧?那些话听得我直想笑。什么若不是为银子绝不嫁进蒋县丞家,骗鬼呢!什么花家女儿模样好,我看她连咱一半都及不上。宰相门前七品官,她这等相貌,又只是一个老童生的女儿,能进官爷家吃喝,还不够知足的?”
“她是过了几年好日子就忘了外头的艰难,逢灾年卖儿卖女啃树皮的少吗?官爷家至少不缺一口吃的,别人见了还得给三分脸面。”就如她跟碧雪们,以前在安乐伯府,后来在恩封公主府,上哪不被人好生敬着。
沐淳依然听进了耳朵,别说这两人还在院子里,就是去到前衙大门,或是窝在自己房里,她只要想听,一样能听见。真是拿这两个没办法,前些日子县令大人在家,碧雪的穿着越来越精细,别人见了说京里小官吏家的小姐也不为过。
多思无益,等男人能活着回来再说吧!三十九天了。
*
黑牦山大雪已化,草树开芽,经过二十九天的堵围,把包围圈缩小在这座大山处。一个个黑压压的营帐环山而立,好比给黑牦山戴上了项田圈。
“大人,第十天了!”丁十三说道。
尹子禾陈昂沈林康西都督项成,以及新帝派来的威远将军,五人把宁王围在黑牦山整十天。此山山势因形同一头大牦牛而得名,宁王几百人就藏在牛角上,退无可退,却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驾势。
用过火攻,用过箭攻,也派过刺杀先锋,除了损失三四千人,连宁王的一根毫毛都没拔下来。
尹子禾朝威远将军一拱手:“将军,以您之见该当如何?”
威远将军满脸虬须,年近五十,乃是先皇最倚重的战将,他愤愤道:“若老夫能作主,不需跟他谈劳什条件,直接困死得了。偏左丞大人以我朝从未出过反王为由,请圣上必须捉他回去受审!这要活口,就太让我等为难了。”
项都督道:“宁王脑子到底装的什么,他此前不是向圣上提出想回京?现在让他回京却又不愿。”
“非也非世,别忘了他那时还有个条件,要圣上先免了他的罪,可不是回京去受审的。”陈昂解释道:“何况左丞大人在最后关头扶持的是圣上,不是他,传言二人并不和睦想来是真。你我都知况相此举有拿他牵制圣上的意图,他回京后或许生不如死,他又不是真蠢,还能不知?”
项成摇头失笑:“嗐,的确是我把他想得太蠢了。”
陈都督也笑几声,像是无意间想起了什么事,说道:“昨日我见了一魏姓男子,他自称在我的帐外等了数日,说李氏之弟李钟与他极为熟悉,也跟宁王相处过不短的时间,知晓他们的军械粮草以及与城中何人联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