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驾红顶大车前,陈昂其中一位新任马夫魏聪林正拿着孙氏的画像瑟瑟发抖,心下既惧又怕,全然不知为什么这画会在他的身旁。
是陈大人给他看的?还是陈大人忘记在这里的?是后者还好,如果是前者,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大人前些日又问了一回关于他和沐家娘子定亲之事……
显然,他明知道画上之人不是沐淳,画纸陈旧,画中女子的年纪也比沐淳稍长,却仍是挪不开眼睛。他进陈府已经有些是日子,听到过有下人议论曾举人的娘子像陈夫人,当时他非常好奇,看了这画,才知竟像到这种程度。
魏聪林在这发怔忐忑,没觉车前已然少了个人,那人大惊失色地跑开,没几步就遇到了自家大人……
陈昂听完马夫所禀,人没到,怒气先到。
“看好了吗?可否把画还给本官?”
魏聪林骤地抬起头来,吓得骇然变色,舌头一转,立即说道:“大人,小的正要向您禀报。方才捡到一幅画,像是曾举人的娘子。”
陈昂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翻身上车,命他回府。
魏聪林后怕不已,心道幸亏他反应快。但是,庆幸了没到半个时辰,马车刚进陈府,他就被两个孔武有力的青衣大兵按倒在地。没待反抗,也没待说出一个字,“咔嚓”一声,脖子就移了位。
到死,他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更不明白自己是死于谁人之手。
陈昂冷冷道:“大年初一,不好杀生。初二一早给曾家送去,劳烦他们看在同乡一场的份上,将其安葬。”
青衣兵答喏,扛着尸身走远。
这厢,沐淳还不知最大的隐患已经借刀杀人被铲除了,拿着温泉庄子的地契笑得睁不开眼。太后娘娘豪气,一赏就是两个。
“娘,以后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说凭本事拿,就凭本事拿。”
曾氏点头如捣蒜,什么有子万事足,到她这儿是有媳万事足。捉住沐淳的手细看:“破皮了吧?你这巧手可得小心护好。”
“是,用力过猛了,火辣辣疼。”
“拿药啊。发什么愣!”曾氏给了儿子一个爆栗子,这孩子是傻了不成?
尹子禾拿完药,当着娘的面一把抱住沐淳,弄得曾氏忙不慌地退开。猛地想起这是她的院子呀,又赶紧跑回来,把两个不知羞的祸害赶出去。笑道:“晚上想赶庙会就马上去休息,我这把老骨头可跟你们耗不起。”
夫妻俩没去逛庙会,曾氏也没去,左右不差这一日。后面几日还有迎上门拜年的宾客,先休息好再说。
人休息好了,但是事情却来了,上门拜年的不止宾客,还有不速之客。沐淳听闻陈昂大过年的把魏聪林的尸体送上门,有种天方夜谭的感觉。
“是这真的?”她道:“魏聪林真是昨夜被谁家的马车踩死的?陈大人未免也……”吃饱了撑得吗?大过年的玩这一出。
尹子禾点头:“陈都督说是的,他送了一口棺材,说若是有康西会馆的同乡回碧水,让我们托人把尸体拉回去,也算是让魏聪林魂故故里,不枉他们主仆一场。”
沐淳纳闷,相公就不觉得这很不合情理吗?再次问道:“难道你不认为陈大人有点小题大作?难道他不知道我们与姓魏的不对付?”
尹子禾淡淡道:“人死为大,极正常的事。别究再缘由,既是送了来,咱们总得安排了。”
“安排?”沐淳霍地站起:“点把火烧了,丢进田间作肥料!”
尹子禾这时反倒才疑惑:“淳娘,我真不知,你为何这般恨他。”
“你爱我什么?”沐淳早被这个问题逼得心烦,凑近他的脸。
这么近的距离,纵是面前女子早已是他的娘子,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熟悉,纵是知道现在谈的是正事,尹子禾依然心神荡漾情不自禁想吻上去。退了退,平了平呼息,认直作答:“什么都爱,包括你的小性子。”
“必须说一样。”
“没有,就是爱。”
这两口子,情话说得像两军谈判。
“那就是说不出来哟?爱我没有理由对吗?”沐淳撅起嘴巴说得理所当然。
“对,没有理由。”
“那我把这个解释送给你,爱一个人既然没有理由,恨一个人为什么要?”
“见识了,见识了娘子的强词夺理。”
论强盗逻辑论和诡辩能力,你还有的学,我脑子里有几百部电影台词。沐淳不愿再多说了,让他赶紧去烧尸。她再也不想听到魏聪林这三个字,只要把人彻底烧毁,她才能从沐春儿的梦魇里彻底解脱出来,真正过上惬意无心理负担的安生日子。
沐淳是真没想到藏在心底的心腹大患,竟让一场意外给轻松解决,有种天降大喜的庆幸,决定从此以后再不骂老天无眼。
今年京城庙会比往年热闹太多了,很容易让人望却烦心事,无论是沐秋儿沐冬才,还是曾氏沐二郎等长辈,都乐得跟个孩子似的。
不用沐淳主动提,大家都吵着要去泡温泉,也不管道上的冰化没化。尹子禾终于得深所愿,跟娘子来回真正的鸳鸯浴,酥进了骨子里。
*
大假一过,陈昂果然擢升吏部左侍郎,紫袍加身正三品京官,同时摘得本朝最年轻的三品大员桂冠。大康与前朝不同,每个品级都是实打实熬出来的,没有捷径可寻,除非你有卓越的才能和政绩,像陈昂这样,一步早步步早。
尹子禾倍感压力,不知是不是心理作遂亦或是“做贼心虚”,觉得陈昂现在的气势比做都督时强了许多。太学一收假,闷头扎进去。
沐淳私心里希望相公不要做官,富贵闲人难道不好?娘子都是本朝大皇商了,相公还图什么呢?烈火烹油真不见得是好事,吃软饭也可以吃得心安理得嘛。当然,她这想法绝口不敢让尹子禾知晓,只偷偷儿无聊时想想而已。
眨眼间她就满十六,沈彩都快嫁人了。
沈彩在初夏出的嫁,相公是前年的武举人,喝喜酒时沐淳见过,算得仪表堂堂与彩表妹两相般配。西北的沈林想再加把劲,努力几年也混个都督来做,把女婿儿子都招进了身边,沈彩跟着夫君下了西北。不过,沈林这念头,据说慧慈师太不看好,因为她的资源全要留在曾牧晟这里。沈家以农耕起家,底子太薄,少了师太相帮,甚难。
沈彩夫妻俩跟着娘家人去了西北的第三日,顾蕊终于进京了,比皇后娘娘保证的日子晚了整一季。
果然不出沐淳所料,去江南并非顾蕊所愿,她是被姑奶奶以死相逼才不得不在管事太监面前点的头。
“表妹,我险些回不来。原以为是做童三郎的小妾,哪知是跟童昆,那老东西,他根本不是人!”顾蕊边哭边骂,目呲欲裂。
沐淳心下发沉,也是气得不行,但还是得安慰她,道:“人回来了就好,人回来了就好,咱们重新开始。”
说着握住她的手,发现竟粗糙至极,着实忍不住了,怒道:“难不成童家敢把堂堂良家子当粗使丫头使唤?”
顾蕊抹完泪,吸着鼻子道:“不,不是,表姐我可不是逆来顺受的蠢人,当晚我就踢伤了老东西的命根子躲了起来,老淫棍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我没让他占着便宜。那夜童府大乱,我亲眼看见那母货被童昆的大儿子狠踹了七八脚,像是没了气,当时我心里一点也不同情她。哼,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早跟童昆有了首尾,不然童昆哪能说出那等无耻的话来糟践我!她只是想利用我回到童昆身边罢了,老不要脸!”愤愤骂完,大声道:“趁着大乱,我偷了一身丫鬟的衣裳穿上逃出了童府。”
“啊?你……”事情好歹没坏到底,沐淳咽了一口唾沫:“那宫里的人是怎么找到你的?”
“我晓得小姑一家都进了京,想进京找你们可又不敢,因为我不知良家子跑了会不会被砍头,怕连累你们。那几日真是吓坏我了,以为这辈子就死在漾州了。可我心里就是有口人气,一日没咽,一日就要想法子活下去。后来我躲来躲去,就,就,就躲进秦淮河边一间妓馆。”那日,她本是想投河的。
见沐淳听得心焦,眉头死死宁着就没松开过,顾蕊运足气,一口气说完。
活该她命不该绝,妓馆老鸨听她一口康西乡音,起了恻隐之心。老鸨说自己本是碧水人士,跟顾蕊一样,也是个世间的苦命女子。历经千帆的她人到中年竟老眼昏花,枯树发新芽动了真情,恋上一个商贾。跟这商贾义无反顾地来了漾州,却被心上人负了情,险些人财两失。一气之下重操起老本行来,再不做那白日梦,情情爱爱全是假的,再是信不得。
还道她以前的在碧水非常有名,年年比试,头牌都出在她的妓馆里。
整个故事就是顾蕊逢贵人,遇着个颇具江湖义气的老鸨,得人家庇护了近两年,躲过了童家恶仆和官兵的眼睛,在秦淮河边的妓船上藏身到龙禁尉寻来为止。
“章妈妈待我不薄,我怎好白吃白住。”顾蕊摊开手掌:“那母货总道女子的手要自个儿好生精贵着,这不能做那不能做,我却觉得我手上的茧子甚是好看。”
“嗯!”沐淳点头,也不知那章妈妈是碧水哪位,过两年檀菲的分铺开到漾州去,一定替顾蕊报了这大恩。再次抓住她的手,正色道:“想不想用它自己找饭吃?”
“当然想!”
“好,从明日起就跟着我,你很早前就说过等出息了把你娘接来京里享福,现在就写信唤她来。”
顾蕊眼眶再次泛红,泪珠子一滚就下来了,瓮声瓮气地说好,像小时候那样把沐淳抱住,余的话再是说不出来了。
*
冬去春到,又是一年春天来。再有两季,就是秋试。
今年尹子禾十九,她十七,她已经有了怀孩子的准备,可惜孩子爹太忙,没空。
沐二郎和顾杏娘把儿子女儿全留在京城,回了榕州。沐秋儿和沐冬才在尹子霞一家搬走后,就住进了曾府。
有一件事情让沐淳很欣慰,妹妹再也没念过那樊家儿子,跟着姐姐出了几回门,眼界真是开了。因着秋儿长得圆润讨喜,张太太周氏说将来要给她保个好媒。秋儿听完既羞且喜,性子也不像以前那般爱顽闹,像是一夜间就长大了,沉稳不少。反倒是沐冬才因着被人夸得太多,性子变得既乖张又张扬,还多了一股子小风流,颇有未来大画家的怪秉性。
最近常听到顾蕊骂江枫,动静看着很大,仔细一瞧,才知内里有故事。江枫听得多了,已成死猪不怕开水烫,顾蕊让他多穿些,他不听,让他多吃些,他不吃,横竖要跟人家女孩子对着干。
顾蕊就是个操空闲心的命,沐淳说挪一个掌柜给她用,让她自己开铺子,跟尹子霞一样拿一半进项,她不愿意,说就爱留在总店里。
大家都知是怎么回事,也不点破,由得他们闹去,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秋试两场考定,上榜之人马上迎来殿试,尹子禾意料之中斩获状员。虽是早有预料,公公婆婆娘子和小姨子小舅子,外加一干下人和作坊雇工们,仍是高兴得乐坏了大牙。曾家庆祝了整整三天,摆了整三日的流水宴。
如今的朝堂,已与两年前有所区别,正德帝逐步掌握住了局势。加之在天江修的三处水泥堤坝成功抵御住了去年的涝灾,朝中全年只拨了两次赈灾款,国库丰盈,他成功打响一片臣子的脸,“啪啪啪”回响犹在耳旁,颇是得意。只等看中的人才入朝,便可一展宠图,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陈昂拒过两次皇帝指婚,仍是孑然一身。尹子禾与他渐行渐远,跟沐淳说他想外放,去江南。
沐淳眼圈一红,兜兜转转,她这辈子终于可以回家乡了,虽然这不是她真正意义上家乡的前身,但她怀念那里的山山水水,做梦都念着。
可惜曾状员的计划却不是正德帝的计划,他仍是被分去了刑部任主事,掌京中大小刑狱。前世里,曾状员从未离过京,二十七岁即任刑部侍郎,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胆识过人,哪个都敢动,动完还能全身而退,连前世皇帝康铭都对他又爱又怕,偏还离不得他。恐怕这一世,也是这老路,只是不知,他还会不会全心扑在朝堂上,六亲不顾?
“娘子,你当真也想我外放?”
“我是都可以。”沐淳不愿让他有心理负担,去不去又有怎样,左右是不同的。发现他眼神古怪,疑惑道:“你是怕谁不成?为什么偏要外放呢?”
尹子禾忙收起思绪,严肃道:“我一身正气,有何惧?谁能让我怕?”陈昂,很好,我就把你当作磨刀石来用,练就一身本事。
观相公神色愈发古怪,沐淳忙道:“随便说说而已,别激动嘛。”说着眨眨眼:“在京里也好,咱们可先把大事办了?”
尹子禾初始还没懂什么大事,沐淳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他才明白过来,大笑:“好说,播了那么多种子都没半颗果子结出来,为夫早不满。”
沐淳神色一窒,大骂他讲话不吉利。尹子禾不以为然,“每月都有太医给你请脉,我家娘子身体好得很,只要选对日子,肚子一准给鼓起来。”
“你这人,横竖是不愿好好说话是吧?”
*
曾氏悄悄请了送子娘娘回来,瞒着儿媳没让她知道。
儿子破了一个大案,儿媳没怀上。
年底儿子又破了一起大案,救下二十六名被拐的孩子,京里一片哗然,儿媳非但没怀上,还在一个无生无息的早上,生起了怪病。就如当年沐二郎一样,千呼万唤叫不醒,若不是曾氏知道儿媳这日早上必去檀菲,一时还察觉不了。
曾氏没敢马上告知榕州的亲家,更没敢告知她那宠妻如命的儿子,立即寻来上回那朱大夫。
“啊,这这失魂症有遗传不成?”朱大夫张口结舌,他能给出什么良法,还是只能用以前拿蛋滚穴位的怪方子。
曾氏心口乱跳,听闭手忙脚乱,赶紧把朱大夫支开,挽起袖子吩咐煮蛋,祈祷这法子能灵。
徜若淳娘不能像她爹那样醒来,曾家,怕是要变天了啊。
碧湘碧霜明知不能哭,却在煮蛋时哭得痛不欲生,曾氏让哭声一吵,登时没了力气:“出,出去……”
曾氏全然不知自己是怎么挺下来的,也不知穴位对不对,边滚边唤:“淳娘啊,你快醒来吧,哪怕没有孙子,娘也不会怪你,求求你醒来,醒来,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