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子禾似成年男子般与店小二扳谈,有模有样的坐下,倒也没让人家小瞧。
不一会儿三菜一汤上来,味道真的极好。瞧这陆陆续续很快就坐无虚席的情形就知道人家早有口碑,沐淳看向尹子禾,怀疑是他提前看好的,很有心。
沐秋儿会自己拿筷子,丁点小就下馆子的她兴奋得不行,东一夹西一夹每个人的碗里都不放过,完了还想去邻桌捣乱,吓得顾杏娘差点挥巴掌。说差点,其实就是不可能,顾杏娘一般不舍得打孩子,可是她硬是哇哇大哭,使劲挤眼泪,眼皮都差点给她搓红了。
沐淳头痛不已,这孩子就是人来疯,知道在外面大人有所顾忌,自己便不顾忌。
就在这时,突然从门口走进来一行男子,为首的年轻郎君外身罩着水蓝色透明薄纱,内里是鹅卵青的束腰长袍,头戴红玉簪小冠,脚登镶红珠革履,身姿飘逸风流,踱起步来波光粼粼,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这身行头少说可以买下三间大宅子。
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门口这桌哭闹的升斗小民,丹凤俊眼中露出厌恶。
沐淳一凛,王赘婿!
“郎君,小店简陋,不曾设雅间。”那位包碎花头巾的店家娘子走过来连声抱歉,每日迎接四方客,察眼观色识身份的本事还是有的。
“无妨,大堂也一样。”王季远态度谦和,声音不高不低,大部份人都能听清。
旁边趸从补一句:“这是紫源坊王郎君。”
“哟!鄙店多谢王郎君大驾光临了。”店家娘子方才恨不得变出个雅室,知晓对方身份后反而没那么紧张,但还是努力清理出一方配得上人家穿着的好地方。或许初始将之当成了官吏,并不知道碧水县这位土豪爱作雅士打扮。
在坐众人无一不被这位前护后拥的俊俏郎君所吸引,一时安静了数息。看完低头窃窃私语,有些自惭形秽的人菜都没吃完就结帐下桌了。半刻不到,店里突然松泛不少。
顾杏娘也想下桌,但沐淳还在那慢条思理地吃着,沐秋儿被这群大男人一吓竟也忘记哭了,趋利避害是动物本性,她人虽幼却能感觉出这帮人跟其他大人不同,坐好乖乖地刨饭。
尹子禾轻叹:“麻雀飞上枝头。”
沐淳:“成凤凰。”
顾杏娘捏了下女儿:“小孩子家家话哪那么多。”
沐淳现在面上细皮嫩肉内里却是皮糙肉厚,眉都没皱一下,把耳朵“支”向了王季远那桌。
“王兄你可要信我,这家厨子是京都莫家的大徒弟,酷爱做鱼,莫家掌门人去世后受到污蔑排挤,一气之下来到碧水县,全县百姓之福啊。”讲话的是那位文质彬彬的白衫男子:“放心吧,这小小的饭肆不但有鱼卖,味道还包你满意。”
“尝过才知。”王季远把玩着手里的檀珠,这是他娘子的遗物,岳母留给女儿的。
第46章 吉日
第一道菜不久就端了上来,椒麻凉腌黄颡鱼,粗瓷盘都掩盖不了其诱人的样子,立时,整个大厅都溢满了洛河鱼的芳香。颗颗圆润的青花椒和碎屑状的嫩椒均匀撕在鱼身上,在嗜辣之人的眼中,一条条的看起来可口至极,好比嗜财之人瞧见的金条。
白衫男子用勺并筷抬起一尾放进王季远的碗中,他低头轻尝一口,挑眉甚是享受地笑了笑:“鱼很入味,鲜嫩无比。”
这香气儿似花香又熟了的肉香,介于二者之间美妙绝伦。只能闻不能吃,不要太难受。
尹子禾克制着馋虫:“婶子,二位妹妹,以后我一定也能让你们吃上洛河里的活鱼。”只有在半刻钟内下锅的洛河鱼才有香气,超过时辰是没有的,王赘婿吃的当然不可能是死鱼。
沐淳点头:“我相信。”她自己也能。
沐秋儿口水直流,恨不得过去看看,但是害怕。顾杏娘催了好几声,沐淳却一直在吃,她也不好太过,煎熬着。
一刻后,那位莫家大徒弟亲自端着案板出来,板上两道菜,一道清蒸鲈鱼一道鳢鱼汤:“王郎君,请记名。”
白衫男子接过店家娘子手中的簿册,写下名字。尹子禾见沐淳好奇,解释说饭肆里都备有临时的养鱼池,领多少有定额,卖多少要客人记名以备必要时察阅,还说这是官府为了不让人胡乱糟蹋贡鱼定下的规矩。
沐淳懂了,理解为:京中皇帝那等人才能吃的东西,分给你们平头百姓享用已是开了大恩,还敢糟蹋,治不死你。稍一分神好像错过了那桌人说的话,只听王季远此时在问:“货什么时候到?”
白衫男子回:“下月初一,首笔买卖不敢大意,我特意选了个吉日,那边也配合,咱们有时间准备得更妥当。”
王季远放心了,眼神看了看四周,或许觉得这里的环境不可能出现威胁。道:“多加派人手,周大人那里我还得去走一遭。”
白衫男子眉头微拧:“怕是不行,不如走周夫人的路子。”
王季远冷笑:“你高看她了,她为财,周为仕,路子不同。”
白衫男子摊手:“那便算了,你去定要小心。”
“放心,形势不对我绝不露话柄,全身而退不是问题,哪能让他起疑。”
声音小得同桌武功稍差点的江湖护卫都听不明,沐淳却听得一清而楚。暗暗记下:下月初一。
“娘,我吃完了。”
顾杏娘气哼哼的面露寒色,咬牙切齿:“继续吃啊。”
尹子禾本就一直跟随沐淳在磨着洋工陪她,同时也把她观察得很彻底,走前回头环顾大堂,最后把好奇的目光停在王季远那一桌上。一时,心中大骇:莫不是,莫不是淳妹妹喜欢王赘婿那娘里娘气的老男人?
沐淳耳朵突然发烫,不明所以。
第二日,尹子禾成了廪生的消息整条罗衣巷都知道了,是胡家儿子胡红忠宣扬出去的,他说此乃一件顶顶厉害的大事,需大家同乐。弄得尹子禾本就有点郁郁的心情更不好。
胡尹两家断了情份,但好像左右不了儿子的所作所为,魏氏的笑怎么看怎么假。胡红桃倒是笑得真心,笑完之后是难过,难过之后是恨。
“娘,咱们到底什么时候搬家?”胡红桃极纠结,搬吧,以后就看不到子禾哥哥上学放学那两眼了,不搬吧又舍不得有花园水阁的大宅子。
“下月初一。”魏氏答道:“吉日。”
胡家不但买了沐家对门汪赌鬼家的三进宅子,还把隔壁邱家的两进宅子一并买下了,所以耽搁到今日。
邱家要搬去庆源房照看自己家新开的布店,他们家老爷子就是邱神针,早有卖宅之意;汪赌鬼可就冤了,汪家祖上出过进士还任过州牧,只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他这里更是潦倒荒唐,卖了宅子估计很快就得败光,最后流落街头。
沐淳看见对面两户人家都在腾宅子,已经预见到往后走在街上兴许可以遇到乞讨的汪赌鬼,还思忖自己到底给不给几个钱?下晌,就看见胡大郎带着几个木工进进出出,得了,她不用考虑,不给,坚决不给,那种人早死早超生。
“爹爹,女儿有话问。”沐淳洗完澡照例跟沐爹聊半会。
“嘿,如此正式,看来你要问的事很大。”沐二郎正在修剪指甲,以前是娘子帮他弄的,最近娘子身子一日沉过一日,不想拿这些事去烦她。
“做什么生意不能让官府知道?”
沐二郎一听,登时作警惕状:“难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可没那胆子,是昨日上馆子时听到……”
沐二郎不信,人家那事怎么可能让你听到。
“是真的,我耳朵有问题。”
“什么问题?”沐二郎指甲也不修了,随时准备戳破女儿的胡顽,小小年纪耳朵就不行了?
“太灵,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好奇怪……”沐淳如此一说,还让爹爹做试验,最后终于让他相信。
“估摸着是盐。”沐二郎一脸寒霜,隐隐的还有兴奋:“要么就是私铸铜钱。”
沐淳醍醐灌顶,她怎么能忘了盐,王家财倾四县,就是没拿到盐引,估计要在此事上插一手,贪婪逐利是人之本性。她更倾向于相信前者,王季远想私铸铜钱也得他先有那个本事才行。
“下月初一是吧?”见女儿点头,沐二郎暗自道:还有三天。然后他坏笑:“嘿,你爹我码头上可有不少熟人。”
沐二郎善交际,发迹后也没忘了码头上的工友,见着总是会问声好,关系不错的还送几块香胰子,如果真需要人家眼睛看什么东西,应该不难。
“好了,这事你放下,早早睡觉,明日还要上学。”沐二郎嘱咐完快步回房。
顾杏娘在拍沐秋儿入睡,听得相公问自己耳朵灵不灵莫名其妙,道:“我多大岁数,耳朵咋就不灵了?”
沐二郎纳闷:“那是遗传的谁?”
“啥?”顾杏娘觉得自己老公脑子有问题,说话总是让人听不明白。
初一很快就到了,沐家门前鞭炮齐鸣,闹了大半个时辰。
“沐家又咋了?开二店啦?”
“不是沐家,是对面的胡家鱼商。喏,就是从罗衣巷搬过来那家新户,买汪家宅子的。”
“哟,想来和渔监司关系极深厚哇。啧啧,我大舅子的外甥女婿的堂兄的连襟就是贩鱼的,咋没听说能如此阔绰?那鱼价钱和拿货都是有定数的,能赚这么多定是有门有道,厉害了胡老板。”
“可不是,一出手两间大宅。”
“让让……让让……”
胡家新雇的车夫拉着魏氏和胡红桃迎面过来,不少人上前攀谈,说着恭维的话。胡红桃跟她母亲下车时,那趾高气昻的步伐惊人一致,看得沐淳牙酸得紧。
搬家暖房邻里同乐,不知啥时过来的钱氏与儿子魏聪林端着果盘挨个送。轮到沐淳时,钱氏还特意多发两个,柔和的笑里一肚子阴谋鬼计,还当人家小孩看不出来。
按理说沐淳也应该学胡家当初大门紧闭不凑热闹,但她偏就出来了,笑笑接过还道了声谢,钱氏满意地点点头,走开了。
魏聪林一反常态,神色不再跋扈,心怯说不上,说热情也不对,总之很怪就对了。
“让开!差人办案,让出巷道!”唰唰唰两列十六个佩刀衙役疾步冲出,领头的是陈县尉,相当于后世的公安局长。
钱氏差点被绊倒,一错眼的功夫,衙役们已经穿过梧桐巷往码头方向奔去,任谁都知道那边发生了大事件。
沐淳等的就是这一刻,暗道她爹真是有点歪门道,心下大好。沐二郎办事她放心得很,爹身后还有一大家子呢,就算要冒险做什么他也会办得妥当。看到了想看的,便准备进屋,却听到一声熟悉的喊声。
“春儿表妹!”
抬眼一瞧,是顾蕊,还有她被休回家的亲娘大袁氏。
对门的魏聪林险些失神,怎地这家女儿都那么好看?悄声对他娘说:“两个都要行不行?”
钱氏皱眉,语中含气:“你才多点儿大,为甚总是肖想那些。”说完捂着胸口大力咳嗽,好像很心焦。
“呵。”魏氏出来招呼大嫂进宅,听到这话一挑眉:“如何不行?那顾家姑娘的娘被休了,长那模样一看就是卖给人家作妾的。嫂子,早说好的一切有我,你照听便是。”
钱氏咳得愈发厉害,用力捉住儿子的胳膊满腹话语吐不出来,明眼人都看得出钱氏很不满,就是不知是不满意儿子不上进,还是不满意别的什么。
第47章 要钱
沐淳自然没有放过对门那边的谈话,露出讽刺的笑,魑魅魍魉们开始闹腾了?还两个都要,莫不是脑子有病?笑死个人。姓魏的婆娘这辈子都没可能再来做媒,那副胸有成足的样子着实让人恼恨又起疑。另外,尹子禾真就那么好么,你胡家必须拿下,是不是早了些?
不过她总觉有些地方逻辑上说不通,是她不了解古人的思维,还是时代的代沟?兴许一个能出头的女婿真的很抢手,是改变阶级地位的关键?
思到这里沐淳终于想明白了,确实是改变阶级地位的关键,无论哪朝哪代,士,都是摆在首位的。华夏人的信仰,绝不是什么佛祖什么老君,而是祖宗。为了光宗耀祖,可以集全族之力做一件事,冒天大的风险也甘愿。为了宗族颜面,弄死女儿媳妇甚至儿子,也是在所不惜的事。
沐淳又笑了笑,好奇魏氏钱氏两个贼婆娘能作出什么事来。
顾蕊母女还当沐淳那怪笑是给她们的,强压下这耻辱,跟着进了门。
“爹娘今日都早早的出去了,你们是来借钱的?”沐淳没把二人带进堂屋,在院中石桌旁坐下,直白的开门见山。
大袁氏手心都要抠烂,眼里已经浸了泪光:“春儿,三舅母平常对你可有不妥?”如何能这般折辱。
沐淳正色道:“那不是来借银子的?”
大袁氏噎住,顾蕊那怨毒的神色几乎要把沐淳刮下一层皮,死丫头实在太可恶。
“到底是不是来借银子的?你们能不能把话说明白,我们家最讨厌猜人心思了。”
大袁氏努力舒出一口气,不敢再摆长辈身份更懒得叙往日本就没有的情份,道:“是的,想进城开间炊饼铺子,还差点本金,你娘可是在店里?”
她是想让沐淳如上次一样带她过去,万一沐二郎两口子都不在店里,她跟蕊儿立在那里也不至于显得太突兀。
沐淳摇头:“娘去稳婆家了。”言下之意,我娘还有两三月就要生产,谁家不需要用钱,我们家又不欠你母女俩的。
顾叔勋初时也是三天两头往紫源坊跑,后来得的冷脸多了,连衙门里赵素他们都知晓两家郎舅不和,这才来得少了些。现在,他的前妻也往沐家跑,怎地就那么烦呢。换得是大舅顾伯勋或小舅顾季勋一切都好说,但人家里没那么多糟心事,也没像这家不会做人。
大袁氏恍作未闻:“那,你娘何时能归家?”
“快了。”沐淳答,见大袁氏神色一松,又道:“我以为爹爹已经出过本金了,看来二两银子不够。三舅母可否告诉我,赁个有锅有灶的房子需要多少贯钱?四年前爹娘进城手中只有七八百文,一样活了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