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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肃州往西行,沐淳终于明白为什么禾郎不想让她来了,气候不好还不打紧,穷山恶水刁民多才吓人。
明明知道是官驾,竟一样有人上前拦车乞讨,肥头大耳的男人或妇人,拎着骨瘦如柴怯生生的小女孩哭哭闹闹伸手要银子,一看就不是亲生的,就差张口明说是来骗的了。
这些事都不消尹子禾亲自出面,他只交待了几句话,“车夫”立刻解决。来一个小儿夺一个,半个字的解释也不稀得给,夺来派车送到当地育婴堂去。若是敢纠集多人闹事,尹子禾放言一律作反民定论。反民,可是能格杀勿论的。
作甚?官员不是该用嘴讲道理吗,怎地比他们还横,一上来就动手拔刀,原由都不问一句。
刁民就怕遇刁官,如此一来看着耽误的时间好像多了,事实却截然相反,因为后面再没人敢上前拦车。
不知是不是圣母心作祟,沐淳感觉很压抑,在丁十三等龙禁尉的眼里看来是矫情。
初以为这里的地貌像前世的贵州,很多山上连草都不长的,全是黑褐石头,真应了不毛之地那句成语。当你以为这就是喀斯特地貌时,翻过山却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你以为这里该是像后世的新疆了吧,踏进一望无际的沙漠就有际了,出来又有绿水和青山。如此重复轮转,行了十来日,琼花县终于快到了。
她在脑子里找不到前世能与之对应的省份,入声极重的乡音夹杂着一两句弹舌音,让她有种进到大康国度以外的错觉。
曾县令入职的派头蛮大,离琼花县尚有好几日车程当地官员就知道了。所以,进城这日,全县衙的公人都出城来热情迎接,一个个像是见到娘的娃,气氛颇是古怪。
听闻曾县令是去年的直隶举子,年岁不及十七,仅比今上小一岁,背景深厚,妥妥的天子近臣。公人们对此抱有极大的期望,不是对他这人,而是对他这背景。新帝派这样一个人来,莫不是开始重视边陲了?
“参见县令大人,下官乃是本县县尉,敝姓杨名秋实,家中行三。”杨县慰跟同僚一样,看男子都能把眼睛看直了。怀疑县令小报了年纪,说大人是弱冠之年也无人怀疑,大人比预想中看起来成熟啊。
“参见县令大人,下官乃是本县县丞,姓蒋……”蒋县丞品级本比县慰略高些,只因身子太弱等得太久没了力气,所以才晚了一步,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两人都是三十来岁,派到琼花县来没两年。衙中大部份差人入职年生都差不多,不是两年就是三年,最多也就四年。
尹子禾一个个见过,观他们都像是营养不良饿了好几天似的,道:“诸位无需多礼,县先回衙门。”
“好好,大人请。”
营养不良脚步虚浮,这哪是大康官员,是难民还差不多。尹子禾一肚子疑惑,接下来的事情立即证实了他的猜测。琼花县衙没银子摆酒给县令接风,而是在衙里公厨房焖了几斤油花都没多少的带毛猪肉,并几盆清水煮的时令蔬菜。没盐没味的,他们竟吃得像是山珍海味,独吞虎咽。
进城后沐淳就跟尹子禾分开了,她带着婢女由衙门皂隶的指引在县衙后门下了轿。县丞和县尉各自的小妾知道县令大人带了太太来,却不敢上前招呼,害怕身份不当冲撞了。
“真不去吗?”杨县尉的小妾,人称周姨娘的说道。
“去了是我们失礼,不去也是失礼,你说去不去?”蒋县丞的小妾,人称花姨娘的接话。
“不去,横竖是失礼,何苦去讨没趣,又不是贱骨头。”
“可不就是。我刚瞧见县令大人了,那模样跟谪仙似的,怪说当家太太不畏艰险非要跟着上任呢。”
周姨娘无甚心情说笑:“我家老爷就指望着这位俊县令了,再熬一年,怕是都得熬死在这鬼地方。只要大人看在咱们可怜的份上愿意帮着说几句话,调离了琼花,那真是要烧香拜神了。”
往年琼花的官吏好歹能太平混满三年,今年换新帝,形势乍然严峻。年初还有从蒋家带来的银子支撑,撑到上月再是没有了。税贡收不上来,俸禄一分没有不说还得倒贴。她跟花姨娘一样,开始靠做针线卖帮衬日常开销,说出去谁信她是官爷家的姨娘,笑掉大牙。
花姨娘道:“哎哟,既是没我等的事,那咱赶紧回去做活吧。为了使这苦肉计,我家老爷从听到风声起就开始节食,每日半个馒头,生生饿了十天,倒是省下不少粮食。”这话听来好不心酸又好笑。
她们的对话,沐淳在门口听了个一清二楚,她早撩开窗板瞧见了这两人,看装扮就知道不是仆佣,先还奇怪来着:为什么她们家的老爷面黄饥瘦,而她俩看着还好呢,敢情是自个儿饿的。
一进到琼花县城,碧云和碧雪神色都很僵硬,满肚子的心事。等到了后衙院子,她们都快哭了。自记事起就在大户人家府里做事,后来卖去曾家也还好,哪曾想有这一天。
通共一个一眼阅尽的小院,竟住了好七八户人家,从门前横七竖八晾晒衣裳的竹杆就能区分出来。空出的正面南房一看就是给县令留的。木上的漆快掉光了,伸手推门,这老门吱呀吱呀闹得人脑仁儿疼。桌子不平整,椅子就没几根是全呼的,有一根还缺了腿,前任主人用木条儿绑了截木头,勉强能坐,但若是使重了力,一准给跌下来。
“倒是手巧,绑得结实又好看。”沐淳笑道。
“少奶奶,您还笑得出来呀。”碧雪拉着张苦瓜脸。
“不笑又能怎样,既来之则安之。收拾去吧,少爷的长随是不是叫圆贵,你去前衙唤他过来,着他上街买些家什回来。碧云,等护卫把箱笼抬进来,你就赶紧收拾吧。赶了快两月的路,大家都累。”
箱笼很快搬完,不认路的碧雪要问路,想必短时间回不来。碧云没多话,低头整理。沐淳想喝水,还得等碧云把小炉子点起来才行,她坐在堂中呆愣放空,休息脑子。
“天呀,人家婢女穿的衣裳,跟来琼花前我家太太送我的一样,三两银子一匹。”
“看什么衣裳,你没觉着县令太太过于美艳了吗?那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我瞧了一眼还误以为是哪个天仙下凡了。”
“这倒是,不像是正房太太,早知花姨娘和周姨娘就该过去见个面,好歹先熟悉熟悉探探底子。”
“瞎说什么,人家真就是正室,没瞧见人家那气度?”
“噗——”突然一个年纪极轻的小妇人捂嘴笑:“我猜现在曾太太定是丧气极了。”
另一个年长的妇人骂她:“翠香,你太狠了些,竟把自家那根缺了腿的椅子摆进去,万一摔着大人怎么办。”
“你们不也把自家的烂家什换了进去?是谁家老爷说,既要激起县令大人的斗志又要让大人怜悯咱们的?可不是我家老爷。”
沐淳听着不动声色,她就知道这是人家刻意安排的,屋中老厚一层灰,桌椅案几包括床铺却是干干净净,没鬼才怪。
穷则思变,服了这些人的脑洞。
尹子禾没喝酒,因为穷嘛,哪来的铜板儿买酒。所以他喝了一肚子茶水,听了一肚子苦水,没吃饭没夹菜,回来了。
“哈。”尹子禾见沐淳一身华服坐在简陋的破烂儿屋子里,对比强烈,忍不住笑出声。摇头道:“戏太过了。”说的是县衙那些公人。
“你也发现了?怎么发现的?”沐淳一脸好奇。
他指指自己的头:“用脑子算一算帐便有答案。琼花县的人口我知,商户店铺我也一早就知,今日又随口问了他们前四季的赋税,略一合计不有就知道了。”
一脸好奇地问娘子:“我知道正常,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沐淳就把女人跟男人气色不同的疑点指出来,然后说她饿了,要吃热气腾腾的饭。
“好,吃饭饭去,为了给他们省几口,我滴米未尽。咱们不吃独食,既然我娘子请客,顺便唤他们一起。”方才那起子人狼吞虎咽演得煞是卖力,一个个撑得半死,不知还吃不吃得下。
他那怪样子配上他的怪语气,惹得沐淳想笑,刚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就听见从厢房出来的碧云说道:“少爷,这床……”欲言又止。
“床怎么了?”沐淳问。
“床坐上去就摇得极响,很,很大的动静……”
沐淳道:“没事,别铺床,所有家什都要新买,现在咱们上馆子吃饭去。禾郎,把这些公人的家眷一并唤上,认个脸。”
“她们怕是也用过饭了,免了吧,认不认的又有什么干系。”尹子禾从碧雪嘴里得知没人来接待沐淳,心里颇有些不爽。
县令太太请客上馆子?酒肉管饱!
县令太太把家什全部摆到了院中,其中一根断了腿的送去了何都头家!翠香吓傻了。
县令太太还说大家都不宽裕,不好意思受礼,着各家把自己的家什抬回去!各家女眷都吓傻了。
杨县尉跟蒋县丞等人的老脸完全没地儿放了,他们当然不认为是县令太太的自行主张,认为这是县太爷在敲打他们呢。然,事情已经做下,他们又没本事行那些欺压良民收受贿赂谋财害命的大勾当,还能被县令拿捏不成。
所有这一切,不就是为了能早些离开吗。难道大人不想快些走?大家都一样,只是嘴上不说罢了。新县令有本事帮他们谋来福利,让他们跪下磕头认错都成,若是没本事谋,那跟他们一样,还怕个毬啊。左右他混一年就回京,又能拿他们怎样。
“大人,众人都说已经用过饭,谢大人美意。”丁十三禀告。
尹子禾挑挑眉,算他们识相。又问:“那咱们去,可踩好地儿了?”
丁十三回以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尹子禾放下心来。
十二个龙禁尉早在五日前就兵分两路,一路守在身边,一路提前进城在茶馆酒肆里蹲点,探听城中情况。
“踩点儿?”沐淳说道:“怎么像是黑话。”
“你还知道黑话?管他黑话白话,用着顺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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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大人跟县令太太同骑一匹马,去了县里最好的酒馆相思楼。二人俱是一身华服,据说县令太太今日穿的是燕京城最流行的料子和花色,头上戴的珠翠听说是太后娘娘赏的,大人骑的马还是皇上赐的,有钱也买不到。
县令大人点了香酥鹌鹑、清炖熊掌;县令太太点了胭脂鹅肝、鲍鱼莲子燕窝粥。他们喝了琼花县最烈最贵的酒“相思望三春”,竟然没喝红脸,真是好酒量,想来在京里就是酒囊饭袋。
这日,全县百姓都知道新来的县令有钱有来头,极像京中的纨绔子弟。被欺压了的老实人想申冤,被夺了产业的可怜人要想讨公道,通通别指望了。这是来镀金边儿的,镀一年就要回到京里那繁华地儿去,琼花县这潭水,以前是怎样,以后还会是怎样。
尹子禾和沐淳用完膳回县衙,圆贵买的家什已经到了,沐淳刻意交待要买木工店摆着的样品,没漆味儿。原先摆在院子里的烂家什一件都不剩,算他们知道要保住脸面。
沐完浴,夫妻俩躺在新床上聊天。
相公问娘子:“你是怎么发现那端菜小二不对劲的?”
沐淳当然不会说她是听到假小二跟主人的对话,只道:“他身为店小二,成日要往后厨钻,身上一无油渍二没烟熏味,不免让我心生疑惑,便多看了一眼。感觉他常停在咱们周围打转,后来发现门上有一个人影子,才叫你着人去悄悄看的,哪知果然是他在偷听。”
他们发现后没有声张,故意点了那几样昂贵的菜,又说了些虚荣之极的话,看看暗处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是我大意了,不能忽略这些小人物。十三说,我们还未出相思楼,街头巷尾就已经把我等归为骄奢废物,那些人手脚倒是很麻利。”
“无碍,慢慢来,女人向来比男人心细,你这哪算粗心大意。”不知从何时起,沐淳已经把他当成同龄人,劝慰道。
“小小一座县城,远不如碧水繁华,一应奢侈之物丝毫不逊碧水。十三来报,光是娼馆就不下十家,妓楼比碧水还多一间,堵坊更是数不胜数。县衙里的公人却连一间宅子都买不起,通通挤在一小四合院里。滑天下之大稽!”
“该交给朝廷的赋税丁税都到哪儿去了?”
“呵,越是红火的铺子,上交衙门的帐本越是亏损厉害。要么欠着,要么免去,数年下来都不知欠了多少。”
“土司们相互勾结架空衙门?”沐淳问道。
她之所以会下这个评语,是因为眼里的琼花县并非全是刁民,说白了,两极分化相当严重,富人可能有好几个碧水那样的王百万,穷人却是碧水的数十倍,三位土司老爷坐拥了全县三成的财富和土地。
尹子禾大愣:“淳娘你竟也能一眼看出?”
“我是干什么的?商贾啊,天下有谁的眼睛有我们厉害,有我们想得深远?对了,相思楼本就是库桑土司家的产业,为了对付我们专程派一个假小二出来招呼,担心真小二不够机灵,看来此前很重视咱们呐。”
“呵,过几日我要他们更重视。”
“瞧,我是能帮上忙的吧?赶紧把你的消息跟我分享分享……”
尹子禾却把她搂进咯吱窝,“睡会儿,明日我就要出城,抱不着娘子了。”
被拒绝被转移话题,沐淳神色一黯。
“淳娘,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但凡在我能力之内的事情,就没必要多一个人来操心。乖,睡。”说着亲她额头。
他的气息像是有魔力,一嗅到就忍不住想贴得更紧些。沐淳被男色轻易一引诱,脑子就不听使唤了,一说睡,真就能睡着。尹子禾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眼皮也撑不开,赶了一月的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困意。
外间,圆贵在跟碧云碧雪较劲,为了一个软榻的归置地儿争辩。
婢女说要放少爷房里,圆贵说得放堂中。仅三间厢房,两个婢女一间,主子一间,剩下一间要住十三爷和十九爷,软榻是放堂中给他睡的。
“没见识!”碧雪啐道:“十三爷他们不住这里,就是住,他们也不用睡觉,你懂什么是龙禁尉不”
“那这软榻放少爷房里又是为何?”
“少爷睡啊。”
“啥?”圆贵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