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不得自由、偶尔有赵慧敏等人过来言语羞辱以外,其实小日子还是过得蛮滋润的。
苹如自己没什么,只是会比较担心家里。
郑太太到处托人寻求日本方面的帮忙,试图营救苹如。
早水亲重曾多次找过林秀澄,问苹如的状况。
前不久早水亲重因涉嫌反战被捕,才放出来,林秀澄就此挖苦早水亲重:“如果现在对郑苹如事情再说三道四,你又要被关进去了。”
挖苦完了,又想想早水亲重的贵族身份,林秀澄只好敷衍敷衍。
林秀澄从沪西宪兵队过来,让苹如给家里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南阳,苹如只说了简短的几句:“我在七十六号里很好,请父母兄弟等不必挂念。银行领款的图章请弟妥为保存,我的皮服请即拿来可穿。”
南阳知道太多,她怕南阳会多问,引火烧身,所以赶紧挂了电话。
大概在这座花园大洋楼里待了有一个月之久,苹如被关押到了七十六号一座公寓楼里面。
比起花园大洋房,这里公寓的生活条件稍微差些,但也不错,不是平常人家住得起的。
在七十六号公寓里待了没几天,林秀澄又过来让苹如抄信,还是写给家里的。
信的内容是苹如已经在汪机关中工作了,现在在广州执行任务。
苹如还是抄了,笑看林秀澄做无用功。
辗转已经是一月十六日了。
接连有人被囚禁,也有人被放出去。
苹如托出去的人给家里带信。
亲爱的二弟:
上次送去的信看到了吧!家里都很好的吧,我是每天都想念着你们的,我在这里很好,和同屋的太太们谈谈说说,也不觉寂寞,不过有时很想家。
爸爸妈妈身体都很好吧,妈妈的手好了没有?真是挂念。
小妹天如呢,她很用功吗?
常陪母亲去看看电影,我在报上看到大光明电影很好,你们去看过没有?
大熊有信来吗?他长时间收不到我的信会担心的,请爸爸代我去封信,说我生伤寒不能握笔。
二弟,这事托你要办到,人家欠的钱请你负责去取。
我在这里很好,请家里放心,祝健康!
已经是二月中旬了。
丁默邨因为苹如的问题被妻子赵慧敏的醋意和李士群的攻击搅得焦头烂额,两个特务头子就这样明争暗斗起来,七十六号内部一度不稳。
汪精卫为了缓解内部矛盾,下达了对苹如的诛杀令。
苹如无法得知房间外面的事情,只能默默过着混吃等死的日子。
夜幕降临的时候,月朗星稀,淡淡的光从小窗户进来,照在苹如的侧脸上。
此时她正侧枕着手臂,盖着小毯子闭目睡觉。
白天还好,在房间里可以自由活动。
等到晚上,她的右手就会被铁链铐住,不能走出离床稍远一点的地方。
她习惯在床的右边睡。
丁默邨推门进来的时候,动作很轻,夜也静悄悄的。
他在苹如的背后轻轻躺下了,一只手臂轻轻揽住苹如。
她好像又瘦了,小腰越来越细了。
也是,在这个很难见天日的地方待着,尽管待遇不错,可没有自由,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一群想要她死的人,当然不如家里养得好。
她的呼吸也不稳,像是在害怕什么。
嘴里断断续续还有几句模糊不清的呓语。
丁默邨抬起头看她,她眉心紧蹙,该是梦到什么烦忧的事情了。
他俯下头去,轻轻一吻落在苹如泛着香气的眉间。
也是奇怪,苹如的眉头居然舒展了。
他欣然微笑,重新躺下去,抱住苹如睡去。
阳光照进来的时候,丁默邨先醒了。
怕吵醒苹如,他缓缓起了身,却见苹如身后有一对用塑料膜包裹着的戒指。
他拿起来看了看,这一对戒指一个尺码大,一个尺码小,款式看起来像是一对儿,约莫是一男一女配戴的。
苹如怎么会随身携带着一对戒指呢?
正思虑间,苹如翻了个身,面朝房顶平躺着,胸前一对鸡心挂坠迎着阳光发出耀眼的光芒。
丁默邨托起来看了看,两个鸡心挂坠中间都有缝儿,能打开的那种。
他选了一个打开了,里面是苹如自己的小照片,最显眼的就是她那美丽的笑容。
丁默邨又打开了另一个,里面是一个男人的小照片。
这个男的他见过,是那次跟苹如逛街遇到的。
苹如的初恋男友。
很明显,那鸡心挂坠也是特意设计的一对。
那么这一对戒指呢?
丁默邨看着手中的戒指,如有一只利爪在他心口一下一下地划着。
这个因为所谓男女之爱害得他差点被排挤出七十六号的女人,早已把她的爱给了别人。
他跳下地,拔出腰间的科尔特手*枪来,颤抖地对准床上女人的脑袋,扣动扳机的一瞬歪了枪头。
噗地一声,经过消音的子弹打进了床垫。
苹如突然被吓醒了,她捂着胸口坐起来,看见床边拿着枪的丁默邨,震惊道:“你来做什么?”
丁默邨垂下手,慢慢走近,坐到苹如身边,捏住苹如的下巴,眼神有些暗淡:“还爱着我吗?”
苹如眼里蓄了眼泪:“以为要忘了,你一来,就觉得想念。”
演技不错,陪你演。
丁默邨松了手,微微一笑:“最近太忙了,所以没来看你。今天我们一起出去看个电影吧。”
梦中被吓醒,精神气儿不好,苹如喏喏道:“我昨天没睡好,做了整整一夜的梦。很累,还想再休息一会儿。”
丁默邨轻笑:“你确实累了。”
演了多久了?是否乐此不疲?
“好好休息,下午我们再去看电影。到时候我让林之江过来开车接你。”
苹如喏喏应了:“嗯。”
丁默邨转身,脸上的笑意全失,阴鸷代之。
下午,苹如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虽不自由,但起码有机会出去了。
心情还是不错的。
苹如顺带喷了点香水。
三点半的时候,林之江过来了,跟苹如说奉丁主任的命令来接她。
上了车,苹如安安静静坐着。
林之江和副驾驶座的一个日本宪兵也都不说话。
发现车子驶出了郊外,苹如才觉得不对劲儿,她唤林之江:“林先生,我们这是去哪个电影院啊?”
林之江不出声,一心一意开车。
“林先生,林先生。”苹如又唤了两声。
林之江还是不理不睬。
苹如明白了。
这批日本谋略军人、战争扩大派与汪精卫集团骨干们终于联手将她推上了催生汪伪政权的祭坛,让她生生成为了血祭品。
车子驶至徐家汇西南乱坟地停下了。
林秀澄原本派藤野弯丈监刑,藤野弯丈因与苹如以往的交情,不忍心过来。
林秀澄只好亲自来了,他先到了这里,等着林之江。
背后是桃木桩,眼前是一个新挖好的四方土坑,红色的泥土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或许是泥土不够红,才需要鲜血染色吧。
苹如像来时一样安静。
林秀澄注视着苹如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苹如从容不迫,娓娓道来:“我有三愿。一愿家国安泰,二愿亲友安好。”
她紧紧攥着那两枚戒指:“三愿勿忘容颜,天若有情,聚首来世。”
林秀澄随即对苹如作了宣判。
当行刑特务的枪头指向苹如时,苹如方拧眉斥道:“作为中国人,你们竟然作出这种勾当?”
看着苹如的脸,不知怎么地,行刑特务的手开始颤抖了。
林之江不耐烦地夺过枪来,对准苹如的头。
“不要打我的脸,我不希望脸上有伤。”
“好。”
三声枪响穿林过叶,响彻云霄,栖鸟四飞。
二月十五日,潘世荣出狱,把苹如牺牲的消息带给了嵇希宗,嵇希宗打电话告诉了郑家。
苹如不在了,渡边淳于时常来郑家捣乱,多与郑钺有关。
幸有花野吉平护着郑家,才不至于出太多乱子。
后来,郑钺因为不肯出任伪职保释苹如,积郁已久,最终吐血而亡。
天如来到成都太平寺空军基地的时候,汉勋还在执行任务,他大飞机小飞机都能开,是以几乎一整天都在天上飞来飞去。
傍晚的时候,汉勋完成一天的任务回来了,他见天如在他的寝室外面,请天如进来。
他的独立寝室有许多包裹,里面是女士服装之类的东西。
他说战事紧张,不方便把衣服寄给苹如,既然天如来了,就烦请天如回家时顺带捎过去。
为了避免汉勋过于伤心,天如并没有将实情完全相告,只说姐姐生伤寒病亡了。
汉勋以为天如在开玩笑,笑着在天如的额头敲了一记,想想又不安地问:“她是不是嫁人了?她那么漂亮,有很多人喜欢,怎么可能会等我那么久?”
“汉勋哥,我是说真的。”
目中光华尽失,一滴泪从汉勋的右眼倏然滑落。
“我不要她死,宁可是她变心别恋,也希望她好好地活着。”
四四年八月七日,国民政府空军上校大队长王汉勋在日寇发动桂林战役后,执行军事任务,突遇大雾,飞机失事牺牲。
愿勿忘容颜,天若有情,聚首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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