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玉武哥哥今晚要犒赏三军,还以为他会很晚回来,没想到他才走一个时辰就又回来了。
“晚宴这么早就散了?”承钰把手里的针扦上,放下绣绷子起身向他走过去。
“我有话想对你说。”他努力把气喘匀,可呼吸总是很乱,应该已经不是跑太快的缘故了。
“什么话?”
盈盈桃花眼亮晶晶的,含了春水一般,陆玉武觉得气血上涌,恍惚听到阵阵战鼓声,万马嘶鸣,刀与剑冷冷地碰撞声……他想不出该先说什么。
“嗯……”
“吞吞吐吐的,准不是什么好事儿。”承钰轻笑道,倒了杯茶递到他手上。
他本来不渴的,但总觉得得做点什么才能掩饰慌乱,干脆一仰头把茶水喝了干净。
承钰还以为他像白日回来时那样,渴得厉害,又要拿了茶壶给他续一杯,却听他说不用了。
她皱了皱小眉头,这人今晚到底怎么了?脸怎么红成这样?是喝了酒吗?可是明明没有闻到酒味儿呀。
陆玉武把茶杯攥得紧紧的,像它是他偷拿的一般,藏在身后。他听到战鼓的声音雷鸣一般,在他脑海中回荡不息,“咚咚咚”振聋发聩,催人心弦。
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大吼道:“承钰!我们成亲吧!”
像幼时第一次在先生面前背书,把嗓门提得高高的,以掩饰内心的不安,他喊了出来,觉得心里舒畅了许多,不过承钰是着实被他吓了一跳。
最开始是被他洪钟一样的音量,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再是他的话,像放炮仗时四处飞溅的红色纸屑,跳到耳朵里,在心尖盘旋几番,心跳直接顿下来。
守在屋外的丫鬟们听到,纷纷往屋里探头偷看,又相视一眼,掩着嘴儿偷笑。屋里静了半晌,细细碎碎的笑声飘进来,陆玉武的脸又红了几分,往门外看了看,见深蓝的天幕上挂了钩淡金色的上弦月,回过头时,又见屋里靠在桌边的纤纤身影有些颤抖。
“承钰?”他唤了一声,小小的身影抬了抬手臂,飞快抹去腮上下巴的泪珠儿。
但陆玉武走近了,看到她的侧脸,睫毛上沾了些泪花,珠白色的,泛着亮光。尾端带了那么一点卷儿,像无数有倒钩的小刺,无声无息地戳动他的心。
“玉武哥哥,你当真?”她转过脸来看着他,小鼻子红彤彤的,吸了一下。
“当真!”语意坚定,金石一般。
“好,我们……”
“王爷!”
承钰话没说完,就听屋外传来一声疾呼,两人同时向门边望去。
她一看来的是个传讯兵,一颗心不由自主先凉了一截。士兵是不能进垂花门以内的内院的,他既然进来了,就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禀报。
“王爷!南军又回来了,他们在攻打张掖门!”
果然。承钰目光都凉了几分,她听到他在问战况,随后就要跟着传讯兵离开。
在跨出门槛的时候却回头了,他和她对视了一眼,焦灼的面色减成一钩浅浅的笑,像天边挂的上弦月。“等我回来。”
“好。”承钰目送他离开,开始在屋子里没头绪地走来走去,裙摆随着来回的脚步轻轻掀动。时不时看一眼门外,淡金色的月亮被云层隐去,屋里的灯“噼啪”跳了几下,她拿了银剔子去挑灯芯,今晚怕是睡不了了。
陆玉武奔到外院书房时,酒楼里的将士们也陆续过来了。情势刻不容缓,他语速都提快了好几倍。片刻的时间,支应张掖门的军队便快马赶去。为防南军袭击其他八个城门,他又派兵增强城防,而后亲自前往张掖门督战。
双方打得激烈,日月无光,那钩浅浅的金月被云层隐了又现,现出又隐去,像要故意逗人似的,但他没有功夫再理会。直到三个时辰后,两边都损失惨重,南军攻不下城门收兵撤退,他才抬头看了眼月牙儿,对月长舒了口气。
一颗心堪堪定了定,又听到身后有人喊“王爷”。
回头一看,原来是他之前派去金陵的亲兵。和承钰提起外祖母留下来的那封信时,他看得出她是很想找回的,因此那时就召了一个亲兵,命他偷偷潜回金陵王府,看还能不能拿回信。
亲兵行了礼,道:“王爷,属下依您的吩咐,在您的外书房找到了信。”说完从怀里摸出信封,双手呈给他。陆玉武接过一看,信封上还有一个“卫”字的戳。
是外祖母的信了。陆玉武又问他世安王府如今的情况,亲兵回说王府被封条封住了大门,无人问津,他翻墙进去,见府内虽然狼藉,但东西大都还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皇上赏赐给别的官员做府邸。
“皇上忌讳我祖父,况母亲又在家中……几年内怕是没人会搬进去的。”他轻轻叹气,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亲兵,“你到我外书房的时候,见那儿的红色秋千还在吗?”
亲兵回忆了一会儿,道:“似乎是有秋千,不过夜里黑,属下没仔细瞧。”
“还在就好。”嘴角几不可见地扬了扬,又见亲兵还拿着个青缎布的包裹,问道:“这是我母亲的东西?”
亲兵点头,“属下冒犯,进了世子夫人的卧房,按王爷的吩咐,带了夫人的遗物回来。”
他接过包裹,打开看时,见有枚翡翠镶金的戒指,是他母亲常戴的,还有几支步瑶,下面两件衣裳和一块没绣完的绢子。
像被什么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心里没防备的痛,陆玉武痛得钻心,抱着母亲的遗物滚了一行豆大的泪珠。他的亲兵站在一旁,垂首默立。
这阵无声的哀痛强烈而短暂,片刻后他止住了眼泪,因为局势不容他总沉浸在悲痛中。据探子回报,这次南军的指挥使依旧是孙怀蔚,并且他部下先锋有一个名叫“崔连”的人。
此人就是当日在雪谷追击他的人,之前一直在祖父麾下担任先锋,深谙祖父和他的作战思路。不比之前来的人,是个不好对付的。
陆玉武回王府时,已经是三更天了,朝垂花门的方向望了望,想来她已经歇下了,就没再进去。又摸到怀里那封信,吩咐下人明日交到姜姑娘手里。
至于成亲的事,只能等收拾了那批南军再论了。
两军休整一晚,次日天明,陆玉武便在晨曦中率领着北军,浩浩荡荡往南军所在的白沟河前进。
承钰醒来时才知道他已经领着军队走了半个时辰,心里暗恼怎么三更以后就睡过去了,这点困头都熬不住。
丫鬟送来一封信,她还以为是他留下的,接过来仔细一看,发现红色的蜡封戳上印的是个“卫”字,她当即明白这是卫国公府的信函,拿着信的手不由自主就颤抖起来。捺着小心把信封撕开,取出里面薄薄的一张澄心纸。
“钰儿:
见字如吾。汝见此信时,外祖母已不在人世,无论吾此去是喜是悲,望汝切莫长久悲痛挂怀。汝幼小孱弱,吾实不舍,挂心不下,将汝托付于汝表哥玉武。另嘱咐汝,万万不可亲近孙怀蔚!切记!外祖母名下家财尽数予汝,望汝平安长大,一世康健。
勿念”
她抓着心口,钝刀子割一般,痛得伏在床边,在哭得快窒息时才记起呼吸,长长地深吸一口气。
——
军队刚抵达白沟河,众军正准备安营扎寨,就被突袭而来的南军打乱了阵脚。北军刚跋涉而来,又毫无防备,一时被打得措手不及,灰头土脸。幸而王爷及时对战阵做出了调整,而南军的目的也仅在于挑衅和探探虚实,双方打了小半日,也就各自鸣金收兵,互不相犯,等待明日的决战。
今晚是个凉月夜,上弦月比昨日的胖了一些,显得没那么凄苦。陆玉武枕臂而卧,忽然想起她给自己求来的平安符,从怀里摸出来,是小小的一个三角形。
第148章 国色天香
从前无事静默时,总爱拿在手里摩挲的是她送的那块玛瑙石腰佩,不过那日在大军前救她,玛瑙石给炸碎了。嗯,回去该再找他的小仙女讨一块腰佩了。
转念又觉得不对,该找的不是他的小仙女,而是他的夫人,他的王妃!等此战一结束,他立刻回去迎娶她,风风光光的,两人成亲!
他想了半晚,战前的紧张缓解了几分,勉强睡了会儿,而白沟河对岸的孙怀蔚却是睡不着的。
他在吃了陆玉武几次苦头之后,费劲心力琢磨他的战术阵型,人人皆道陆玉武的作战思路鬼神莫测,但就像天气一样,再瞬息万变,也能从中看出一些规律。
况且手下又多了崔连这一员大将,他自陆玉武出征打仗以来,就跟随在他身边,非常熟悉他的打仗习惯。
此战他绝不能再败!
次日一早,迫不及待的孙怀蔚就指挥南军率先发起了猛攻。陆玉武率领十余万兵将在白沟河对岸等待,像几月前孙怀蔚在真定府等待他一样,正指挥军队渡河时,万没料到崔连已经带领南军绕到军队后面,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崔连一直跟在世安王身边,精于骑射,作战骁勇,登时把后军打得四散溃乱。陆玉武得知消息后,立马派二叔陆平里率军攻击南军中部,自己命令军队转变阵型,攻击孙怀蔚军队的侧翼。
然而就在大军转向时,远处的孙怀蔚却面露笑容。孙大人面色清俊,星眸闪烁,披着泥金色的披风骑在马上,静静地观战。
果然陆玉武最喜欢用突击,也最喜欢突击敌军的侧翼。他在这上面三番五次的栽了跟头,这次绝不能再失手。
就在北军将要进攻南军左翼时,孙怀蔚当机立断,挥师袭击陆玉武军队的侧翼。他不用亲上战场杀敌,只用指挥,因此观望到溃不成军的北军时,心里痛快异常。
耳边喊杀声震天,阵型打乱,南北两军混在一处疯狂砍杀,陆玉武骑在黑马上,才意识到自己已被南军包围。敌人势如破竹,发起一轮又一轮猛烈的进攻,他手里的冷剑砍到后来已经有了缺角。胯下战马带着他一路疾驰,跑得口鼻流血。
眼见南军人数还在持续增加,从两两相当变成了一对十。而这一战除了留下守城的队伍,他已经带出了全部的兵力,此时再不能有援军来救。
陆玉武第一次在战场上感受到了绝望,冷剑被彻底折断,马上携带的箭支也用完了,他只有挥动手中的残剑,一剑又一剑地封住扑来敌军的喉咙,或者直接赤手空拳打将上去。
双方都杀红了眼,他的战袍染了血,全是被划伤的痕迹。孙怀蔚驭马近前,将剩余军队全部发动。
持续增加的敌军已经远远超过那晚雪谷围困的士兵,陆玉武纵使生出三头六臂也再难抵御,片刻后身上多出了七八处刀伤,最后被几只冷箭射中了腿部,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
孙怀蔚在纷乱的战场中看到那个倒下去的白色身影,嘴角不由一斜,小半年来未曾再露出的梨涡出现在一侧。那个人,无论是逆臣也好,王爷也好,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有着夺妻之恨的仇人。
他淡淡地挥了挥手,身后最后两支千人骑兵出动,杀入阵地。“捉拿逆臣陆玉武!”
跪在地上的人感觉到敌军人数又有所增加,用断剑杵在地上,奋力支撑着站起来,腿部的箭伤一阵阵地牵扯,痛得背脊都挺不直。
他在秋风瑟瑟的修罗场中望北平的方向投去一眼,死也不能让南军攻到那里去!牙齿都快咬碎了,断剑又被他举了起来,朝恶狼般扑来的士兵砍去。
孙怀蔚没想到他又站起来迎敌,不过明显看得出他已经体力不支了,正面砍了三个,背面又被五个砍,战袍破烂不堪,鲜血淋漓。
“末路之徒!”他在念完这句话后忽然感受到一股劲风,起初只是以为偶然,哪晓得风越吹越猛。天光忽得暗下来,大风裹挟着漫漫狂沙朝南军的方向席卷而来。
满目尽是黄沙,孙怀蔚已经辨不清方向,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大营中帅旗被折断,大红招展的旗帜在沙尘中轰然倒坍,甚是刺目!
听见看到的南军纷纷慌乱起来。怎么办,我军旗帜都被大风吹倒了,难道是天公降怒,要帮助叛军?!
众军人心惶惶,惊慌起来,北军抓住机会,趁势反攻。战场上哪容走神,南军军心溃散,挡不住北军的势头,颓势渐显。陆玉武趁风势让人放起了大火。火顺着风势飘到南军大营,滚滚席卷,火光耀天。
大火漫天,被风吹得越来越近,孙怀蔚还在怔愣,被一旁的亲兵拉住:“大人,快走吧!再不走,火就要烧过来了!”
灼人的热浪侵袭,他眼里满是通天的火光。陆玉武!难道老天爷也要助他!
火势容不得他再思索。他逃得狼狈,策马狂奔,不时又有箭飞射过来,胳膊上连中了几箭。
白沟河一战,六十万南军大败,死伤过半,南边的老头子,是大势已尽了。北军看着茫茫一片大火,情绪高涨,齐声大呼:“王爷万岁,王爷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