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群芳妒——流光寂
时间:2018-01-08 15:38:53

      心里突然有点怀念起亦兰来,不过一想到她干的那些好事,又恨不得把她撕碎了喂狗。她知道如今老太太保她,把她养在凝辉院里,有几回她偷偷靠近她住的厢房,就立马有粗壮的婆子站出来,面无表情地审视她。
      她活了这么久,还头一次被婆子如此无礼粗鲁地打量,心里气不过,却也只能咬咬牙走开。
      “娘,你要戴那套红宝石头面吗?不如耳坠就用点珠的来配,这样既不会盖过红宝石的璀璨,又不会太过素净与红宝石不搭。”孙步玥说道。
      高氏笑道:“还是咱们玥儿聪明,就照玥儿说的戴。”
      说完又给了孙步玥几样上等的首饰,让她戴了出去挣脸面。
      府中有人入住,虽然这些人承钰前世接触并不多,但心里还是很期待的。她本来穿了身寻常的小袄,老太太见了,特又让她换上新做的一件粉红色水锦弹花袄。
      直等到吃过午饭,承钰又睡了半日的中觉,薄暮迫近时分,才听二门外的婆子来报,人已经过了影壁。老太太忙带着承钰出去迎接,府中各房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
      郭氏的姐姐并不像承钰想象中的,和郭氏一般矮矮胖胖,虽也是中等身高,但削肩细腰天鹅颈,穿得不算华贵却又不失气度,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动人的美人。
      反倒是郭氏带来的两个孩子,无一不是胖墩墩的。男孩儿约莫八九岁,女孩儿大概十二三,姐弟两人和他们的表亲孙步瑶一般,都是面若银盘,圆滚滚的腰身搭上肥肥的腿,不过胜在五官精致,都有一双水灵的杏眼。
      男孩儿叫段越泽,女孩儿名段越珊,老太太让小辈一律以表亲称呼。承钰也就跟着喊了一声“越泽表弟”和“越珊表姐”。
      晚饭摆在大花厅,承钰一直认为在外祖母的填鸭式喂养法下,她的食量已是大得惊人了,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越珊表姐一上桌,在她吃了半碗饭的时间里已添了两次饭,还说国公府的碗太小。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笑,卢氏道:“我在这边来以后,看着那些哥儿姐儿的胃口小得连半碗饭也吃不了,还是珊姐儿这样好,养得胖胖的,多可爱呀。”
      大家又是一笑,孙步玥斯斯文文地嚼着一口饭,心里暗道:不就是个饭桶吗?
      饭后女眷们坐在一处谈天,高氏因为要照顾小儿子,就先回去了。郭氏和卢氏都围着郭氏的姐姐段姨母,听她说起安南的风土人情。承钰也挨着外祖母听得认真,活了两世,她还就只在泉州和金陵待过。
      “那儿的姑娘小姐都像咱们这儿一样,每天足不出户,待在家里绣花儿念书吗?”孙步琴很好奇。
      “是啊,哪里的女子都是如此。不过她们少有念书,绣的花儿也跟咱们这儿不一样。”段姨母声音不高不低,徐徐讲出来,总带着股柔劲儿。
      “那也没什么趣儿了。”孙步琴坐在炕上,摇晃着她的小胖腿儿。
      “不过安南是蛮荒之地,不服我朝统治,时常有暴乱。”段越珊不想表妹觉得无趣,想了想,觉得说起战乱能引起小表妹的兴趣。
      不过说出后孙步琴没表现出感兴趣,反而吓了一跳。
      “那可打死我也不要去那儿了。”她连连摆手。
      段越珊颇得意地说道:“那有什么去不得的,只要有我爹在,任他有多少暴乱,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孙步琴惊异地看着段表姐,她还是第一次听姑娘家嘴里“杀”来“杀”去的。
      孙步瑶对这对表姐弟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此时也只是和妹妹一样惊诧,别说“杀”了,偶尔说了个“吓死”这样的话,都会被娘教训不许说“死”字。孙步玥虽然也听得心颤,呷口茶压压惊,心里越发鄙夷起段越珊:就是个蛮荒之地养出的蛮子。
      而承钰低头若有所思,回忆前世嫁人后听小姊妹说起过,安南王室内乱,大夏朝派去的官员也平定不了,武安侯受了重伤,只能回京荣养。
      “珊儿。”段越珊被母亲看了一眼,立刻闭了嘴。想起金陵前母亲的再三叮嘱,希望她做事说话都能像个大家闺秀,可她一不留神便本性暴露。
      就说了个“杀”而已,几个表姐表妹就被吓成这样,她们要是看过战场,看过被伤得体无完肤,四肢残缺的士兵,岂不给吓晕过去了?
      不过,坐在老太太身边儿的那个妹妹,似乎没什么反应,反而低头在想着什么。
 
      第七十九章
 
      承钰感觉有人在看她,抬头正好迎上段越珊的注视。十二三的女孩儿杏眼明亮,胖嘟嘟的脸蛋一直红扑扑的,微微低头就显出个双下巴。此时毫不掩饰地打量她,但眼神里透出友善之意。
      承钰对她笑了笑,段越珊便隔了中间几个说得正热闹的长辈问道:“你叫姜承羽?”
      来时母亲要她姐弟俩记国公府里人的名字,她嫌麻烦,没怎么用心记,觉得到时候熟了还怕记不住一个名字吗?
      中间隔着的太太们听到她这么问,都放下正说着的话题,笑着纠正她:“那是你承钰表妹,姜承钰。”
      人都在笑她,连边上坐着的弟弟段越泽都替她姐姐害臊,但段越珊不觉所谓,耸耸肩道:“对不起承钰表妹,刚才叫错你的名字了。”
      活了两世,承钰也没见过这么直爽率性的人,就算三舅母,因为年龄身份的缘故,直爽也直得有限制。她对段越珊顿生好感,笑着回道:“没关系越珊表姐,一个名字而已。”
      太太们又去讨论她们的事了,段越珊觉得无聊,干脆走过来要和承钰玩儿。
      “钰儿去吧,带你越珊表姐和越泽表弟到你屋里玩儿。”外孙女到哪儿都招人亲近,老太太觉得很欣慰,又吩咐绣桃道,“把这儿的果子点心端到表姑娘屋里去。”
      听承钰要走,孙步琴立马跳下炕,表示要跟着去。
      于是承钰便领了三个人回屋,屋里的丫鬟忙起来,沏茶的沏茶,削果子的削果子。
      段越珊在屋里四处走动打量,一会儿摸摸三弯腿荷花藕节的方桌,一会儿拿起紫檀木喜鹊登梅架子上的粉彩陶翼兽看。
      “姐,你能别老晃来晃去的吗?”段越泽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看他姐姐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别人屋里转悠,觉得有些臊皮。
      “转转怎么了?这屋里的东西这么好看。”段越珊走回炕桌,又拿起承钰绣篮里绣到一半的一个香囊来看。
      段越泽没办法,偷偷看了眼承钰,没想到这位表姐也在看他,四目相对,他白生生的圆脸蛋竟然红了起来,忙低下头看自己脚上的鞋子。
      承钰觉得好笑,这两个姐弟一母所出,却是性格迥异。姐姐这么率真豪爽,弟弟却别别扭扭,斯斯文文,比琴儿还像个丫头。
      “这是你绣的?”段越珊拿起香囊惊讶地问道。
      承钰点点头,去年中秋到现在,她没去上女学,整日就拿刺绣打发时间,对比从前的手艺,她觉得如今比前世都进益了不少。
      段越珊看得爱不释手,摸了摸整齐细密的针脚,叹道:“我知道这些东西做好了会很好看,但是针线一到我手上,就是不听使唤,什么也绣不出来。我不爱折腾,干脆不学,娘也拿我没办法。”
      孙步琴对此表示很羡慕,她也不想折腾,但她娘拿她总有办法。
      段越泽听着更觉臊皮,人家的姐姐妹妹无一不是娇娇滴滴,规规矩矩地坐在屋里绣花儿,他姐姐倒好,整天嚷着要跟父亲去打仗,嚷到最后父亲竟然还同意了,开始手把手教她武艺。
      不过有一点好就是,旁的小少爷都不敢欺负他,除非他们想吃姐姐的拳头。
      “那你整天都在干什么呢?每天都可以玩儿吗?”孙步琴眼里透出羡慕。
      “对啊,我每天都玩儿,玩儿枪,玩儿剑,还有大刀。不过爹说女孩儿使剑就好,大刀使起来就不美了。”
      孙步琴听得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难怪承钰看她胖虽胖,但更倾向于结识健壮型的,而不是孙步瑶那种松松散散,白花花的胖。而且她的肤色带些枣红,应该是常待在室外的。
      这岂不又是一个“三舅母”?承钰暗笑,不过三舅母出身镖局,只会些防身健体的拳脚功夫,而段越珊出身武将世家,小小年纪身手恐怕是在三舅母之上。
      “难怪姨父的封号是‘武安’。”孙步琴如此断章取义地感叹道。
      “那越泽表弟会玩儿枪玩儿刀吗?”承钰看段越泽白白胖胖的包子脸烧成了红色,觉得很可爱。被点到名的段越泽迷茫地抬起头来,发现漂亮的小表姐在看自己,脸更红了,头埋得低低的。
      “他呀,他只知道读书写字,成天闷在屋子里,比你们女孩儿还女孩儿呢。”段越珊打趣自己的弟弟。
      “你们女孩儿”?承钰笑了,这位表姐还真把自己当男儿了。
      太太们叙到很晚,琴儿亥时便已犯起困来,之前一直精力充沛,喋喋不休的段越珊也安静了下来,耷拉着眼皮,等着母亲来接。
      子时郭氏来叫孩子,见三个人已歪歪斜斜地躺在炕上睡过去,各自身上搭了条毯子,承钰在旁边做针线,也是哈欠连连。她忙让丫鬟把哥儿姐儿扶回去。
      第二日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是承钰的十一岁生辰。府中的人知道这位表姑娘最得老太太疼爱,加上这天又是上元佳节,欢庆的日子。因此做事无不用心,打扫的打扫,挂灯笼的挂灯笼,府里张灯结彩,忙得不亦乐乎。
      段氏姐弟听说今日是承钰生辰,一早就来祝她生辰快乐。到晚上,郭氏命人在大花厅摆了几桌酒席,订了班堂会戏,众人齐聚一堂,赏灯吃酒。
      早在除夕夜,承钰就求了外祖母的同意,元宵生辰这日她要出府赏花灯,而且要带上二表哥孙怀蔚,当时琴儿在边上听见了,也嚷着要出去,老太太过年心情好,就一并同意了。如今段氏姐弟来,老太太让外孙女顺带把她们也带上。
      等段越珊夹了最后一块东坡肉,吃干净第三碗青梗米饭时,几个小孩子便准备出府了。老太太特地叫了几个小厮跟着,又叮嘱了好一番才放她们出门。
      孙怀蔚不想参加家宴,不过承钰一早就告诉过他,此刻他已在凝辉院的廊下等了许久。
      上元佳节,他一身藏青袍子,负手立于廊下,冷眼看着彩绣凝辉,锦绣凝眸的国公府,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直到姜承钰出现在眼前,他才忽然发现小丫头头顶挂着的那些羊角灯,是有几分暖意的。
      今日平彤把压箱底的一件水红色通袖袄找出来给她穿上,又拿出去年姜彻送给承钰的那套牡丹花头面,绣桃在旁边帮忙,两人挖空心思要让自家姑娘在金陵的第一个生辰过得美美的。
      小丫头盈盈向自己走来,周身似散着微微的红光,越发衬得那张小脸莹白如玉。他忽然忆起,妹妹九岁时似乎说过,她下一次生辰要穿石榴花一样的红色,还要戴金灿灿的首饰,娘都把石榴花的裙子做好了,不过妹妹没等到穿上的那天就夭折了。
      “你吃过晚饭了吗?”这府上上下几百人,怕只有小丫头会问他这个问题了。
      孙怀蔚点点头,眼睛瞟到她身后跟着的几个孩子。
      “这是段家的表姐表弟,外祖母让我带她们一起出去玩儿。”承钰说道。
      “这是谁?”段越珊指着人问。
      “这是我二哥哥,大伯那房的。”孙步琴解释道。
      段越珊“哦”了声,“你叫孙怀什么呀?”她知道孙家这辈的男孩儿从怀字。
      孙怀蔚转身向前走,没理她。
      “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见她有些生气,孙步琴赶忙拉住她,附耳悄声说了几句什么,又用手指轻轻戳了戳自己的脑袋,段越珊明白过来,也就没再说什么。
      出了国公府的胡同也是家家灯火,亮如白昼。转到灯市后,更是星布珠悬,皎若白日。
      孙怀蔚这些年没出过府门,对街市的印象都依稀模糊了。上回逛灯市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似乎还是娘带着他和妹妹来的。娘给他买了个画钟馗捉鬼的灯笼,而妹妹的是嫦娥奔月。
      后来去放烟火时,妹妹大意把灯笼遗落了,回去后大哭大叫嚷着要灯笼,他就把自己的钟馗捉鬼给她,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说钟馗丑,鬼丑,哥哥也丑。
      想到这儿,孙怀蔚脸上不禁浮起笑意,承钰抬头望见那对小梨涡,问道:“你在笑什么呀?”
      他低头望见承钰被灯火映得璨璨发亮的桃花眼,摇摇头没说什么,笑意却更浓了。
      妹妹是走了,但上天可怜他,在他孤寂得以为自己将寥寥一生时,把承钰送到他身边。
      他再也不是独然一身,茕茕孑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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