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从没见过如此……温润如玉、气质高雅的男子。他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一件象牙色团花织锦大氅,羽冠绾发,玉带束腰,面白如玉,凤眼含笑,站在人群中,如众星拱月,满堂宾客都在他的风采下黯然失色。
谢冕原称得上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可和这人一比,一个如皎皎之皓月,高悬空中,世人仰望;另一个就是水中的倒影,美则美矣,终究可随手拨弄,绞作碎光。
他是谁?朱弦心中好奇,不由多看了几眼,忽然手心刺痛。谢冕不知何时已捏住她的手,恰抓在昨晚她手心的伤处,微微用力,似笑非笑地道:“娘子,这里有门槛,小心些。”
她看向谢冕,谢冕唇边噙笑,低垂的眉眼中却隐隐有一道冷光闪过。她心头一动,再要仔细看时,他已换上了惯常的懒散笑意。
要演戏,谁还不会?朱弦心中冷笑,反手抓住谢冕,晕生双颊,含羞带怯地道:“多谢夫君提醒。”
谢冕嘴角抽搐了下,笑容差点挂不住:这丫头真记仇,这一抓下了死手。他掌心的伤可比她重多了,还好她总算还有些分寸,没把他的伤口抓裂。
两人携手进了闲云堂,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一对新人身上。
敬伯府嫡系子弟并不算多,谢渊之父前靖侯娶妻许氏,许氏生下一子一女,长子即敬伯谢渊,长女为先帝贵妃。宣和三十一年,谢贵妃之子赵王谋逆事败,谢贵妃受到连累,自缢身亡。敬伯府也受到牵连,从靖侯降爵为伯。
谢渊另还有两个庶弟,在宣和三十一年那场祸事中,为防受到连累,早早从伯府分了出去。
现任敬伯谢渊生有五子二女。长女谢昕、长子谢晟、次子谢显乃原配陶氏所出,三子谢昆、四子谢易、次女谢阳乃是庶出,嫡幼子谢冕则由谢渊继妻周氏所出。
这些信息都是早膳时,三七临时给朱弦补的课,至于其他再远些的亲属,却来不及细说了。
谢渊走向上座坐下。朱弦的目光不由瞥向他旁边空着的位置上,心中疑惑:谢冕的母亲周夫人没来?
外界一直传闻周夫人身体不好,因此谢家的中馈从前是由谢渊的长女谢昕主持,世子夫人丁氏嫁入后,就由丁氏接手。谢冕和朱弦的亲事,就是由丁氏一手操办的,周夫人从没出过面。可连嫡亲儿子的媳妇茶都不来喝,难道周夫人当真病得很重?
她不由看了谢冕一眼,谢冕眉眼带着一贯的懒洋洋的笑意,仿佛全不在意母亲没有出席。
她只得将心中疑惑按下,随着谢冕一起向谢渊磕头行礼。朱弦奉了茶,又献上为翁姑做的鞋袜,谢渊笑容满面地接过,将早就准备好的大红封赏了两人,感慨不已:“总算喝到小五儿的媳妇茶了。”
谢冕不以为意地道:“要不是您等得急,我才不想这么早祸害人家姑娘。”
谢渊瞪他:“你也知道是祸害人家姑娘!既成了亲,就是大人了,趁早收收心。人家千娇万宠的女儿嫁了你,要是让我知道你亏待了人家,看我不揭了你的皮!”说到后来,嗓门越来越大,胆子小一点的,怕不要被他吓一大跳。
谢冕全然不惧,嬉皮笑脸地道:“您老放心,娘子如此可人,我怜香惜玉还来不及呢,怎舍得亏待她?”
这话说得着实轻佻,谢渊皱了皱眉,看着儿子一副惫懒模样,张了张嘴,终究不好在这个时候训斥他,只得道:“还不给你娘行礼。”
周夫人不在,两人就对着代表周夫人的空椅子行了礼,谢渊代周夫人赏了朱弦一套碧玺头面。
谢冕就带着她去见特意从外地赶来的谢渊的两个庶弟谢海与谢江。两个叔叔都要比谢渊小上不少,谢海长得与谢渊很像,一看就是谢家人;谢江则瘦弱得多,眼睛下耷,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朱弦奉了茶,献上给长辈的针线,两人也一人给了她一个封红。
接下来见的是平辈。
谢冕看了她一眼,忽然泛起一个古怪的笑来。朱弦一头雾水地看向他,谢冕移开目光,领着她向先前众人簇拥的青年男子走去。
青年男子转向他们,笑容温雅,如三月春风令人沉醉,招呼道:“五弟,弟妹。”
谢冕挑眉,笑意竟比刚才更深了几分,懒洋洋地开口道:“娘子,这是大哥,伯府世子。好好认认,以后若惹恼了他,我们可要喝西北风了。”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第7章 认亲
朱弦垂眉敛目跟在谢冕身后,一副乖巧的模样。心中却是一动:原来这人就是蜚声京城的“双璧”之一,被誉为“君子如玉”的谢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如清风霁月,昭昭朗朗,令人倾倒。
朱弦对谢家人并不熟悉,可谢晟是个例外。这个人的大名如雷贯耳,她远在凉州都曾听人提起过。别人不说,她两个堂妹提起敬伯世子谢晟时,简直就是两眼放光,兴奋不已,直言他是全京城的姑娘心目中最理想的夫郎。
两个小姑娘讲起谢晟的事迹滔滔不绝,她也被迫听了不少。
如果说谢冕是纨绔中的翘楚,令敬伯头痛不已的魔星,那世子谢晟则是所有公侯之家梦想中的继承人,敬伯此生最大的成就与骄傲。
据说谢晟少颖悟,美姿颜,为人宽仁,举止端方,年未弱冠,便得到当世大儒袁弘裴的赞誉,谓之“君子昭昭,如珠如玉”,与越王幼子卫无镜并誉为“京城双壁”。
此言一出,谢晟名声大噪,靖侯家的门槛几乎被媒人踏破,甚至宣和帝都有意招他为婿,却因没有适龄的公主无奈作罢。
最后谢家定了定南侯嫡长女丁氏。丁氏容貌不显,却以贤孝闻名京城,两人成亲后,谢晟遣散了从前的通房,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即使丁氏嫁入谢家七年只得了一女,谢晟也从无纳妾之意。
定南侯过意不去,亲自挑了两个绝色美人赠予谢晟,谢晟却婉言谢绝了,只道丁氏为他操持家务,奉养翁姑,他不能对不起她,一心一意守着丁氏过日子。这样的人和还未成亲便纳了两房美姬,时不时去花街柳巷厮混,还把来历不明的女人和私生子带回家的某人一比,品行之高低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了,据说谢晟还有一个时时闯祸、顽劣不堪的幼弟,谢晟却始终对幼弟爱护有加,常常出面为幼弟赔礼,收拾烂摊子。
没错,这个作为对照组的幼弟就是谢冕。
没想到谢冕对谢晟的态度竟是如此不逊。
此时,谢冕带着讽刺的话语一出,满堂俱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谢渊的脸色沉了下去,他知道小儿子对长子有心结,却没想到这混小子在这种场合都不加掩饰,实在太不知道轻重了。他惊怒交加,身子一动,正要站起走过去。
谢晟微微一笑,眉眼温和,气度雍容:“五弟说哪里话,身为长兄,照顾弟妹本是应尽之责。”仿佛没听出谢冕的讽意,神情坦荡,语声真挚,君子之风令人心折。
谢冕唇角微扬,笑容暧昧:“是照顾弟、妹,还是照顾弟妹?”
谢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谢冕越说越不像话了,前者还犹可说,后者却让人浮想联翩,一个大伯子照顾弟妹,即使是开玩笑,也委实有些出格了。
谢晟没有接口,望着谢冕目光宽容,如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
谢冕笑容渐冷,正要再说什么,朱弦见势不对,忙从三七手中接过茶奉上,笑眯眯地道:“大哥请喝茶。”打断了谢冕欲脱口而出的话。
美人奉茶,笑语盈盈,她声音又甜,乖巧柔顺的模样分外讨喜,顿时把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冲淡不少。
谢冕“哼”了一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闪了闪,总算没有再开口。
谢渊刚站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
谢晟目光落在朱弦面上,对她点头致意,微微一笑如清风朗月,接过茶盏。朱弦从八角手中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扇套送上,作为见面礼。
扇套是用雪青色素锦缝成,上面绣了喜上眉梢的图案,活计十分鲜亮。谢晟接过看了一眼,不由夸道:“弟妹好针线。”
朱弦谦逊道:“活做得粗糙,大哥谬赞了。”
这本是客套之语。谢晟还没说什么,谢冕在一边嗤笑道:“大哥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随口夸你一句你就当真了。”
朱弦:“……”此时真有一巴掌拍死谢冕的冲动,她昨晚怎么会以为谢冕心思深沉,别有所图的?这家伙绝对是没心没肺吧!实在是太讨人嫌了。
她暗自咬牙,可今日是她认亲的日子,她还想在谢家好好混下去呢,总不能像这混球一样不管不顾吧。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脾气,看向谢晟赧然道:“听说大嫂女工极好,以后我向大嫂多多讨教。”
谢晟笑道:“都是一家人,弟妹不需见外。”他顿了顿,语带劝解地道,“老五就是这么个脾气,自己的东西再好,也要谦逊几句,并不是真的嫌弃你不好。”
他倒真是好涵养,谢冕态度如此不善,他非但没放在心上,反而来安慰她。
朱弦不好意思地笑道:“嗯,我知道五爷就是这个脾气。他嘴上说得凶,其实心里……”话还未说完,谢冕沉下脸来,拉着她就往下首走去。
朱弦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他的身上,谢冕扶住她,似笑非笑地道:“娘子可站稳了。”
朱弦也不恼,眉眼弯弯,好脾气地道:“站不稳也不打紧,有五爷护着我呢。”
谢冕眉头微挑,狐疑地看向她。早上不还和他打了一架吗?他可不信就这一会儿,她的脾气就变好了。
朱弦笑靥如花地看着他,娇艳得仿佛三月桃花的面容分外动人。
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五叔,我们还等着五婶的见面礼呢。”打破了两人的僵持。
朱弦懒得多理会谢冕,循声望去,见到两个打扮得一模一样的童子。其中一个皮肤微褐,圆脸大眼,头上梳着一对抓髻,正是昨夜到过她新房,说谢冕“不学好,要远着思齐院些”的孩子。另一个孩子大一些,五六岁的模样,同样的圆脸大眼,皮肤却要白一些。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站在一个瘦削的一脸精明的锦衣青年身边。
“这是三哥,那两个是他儿子。”谢冕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朱弦想起昨日谢昆次子无礼的话语,心里一点都不意外谢冕的冷淡。不过,先是谢晟,再是谢昆,谢冕连装装样子都不肯,也难怪坐在上首的谢渊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她心思百转,面上却丝毫不露,笑盈盈地上前见了礼,同样给谢昆奉了茶,送了一个绣花的笔袋。
谢昆的两个儿子五岁的谢成文,四岁的谢成武过来给她行礼,她一人赏了他们一个放着小金锭的荷包。
剩下的近亲却不多,谢冕兄弟中,老二谢显亡于赵王之乱,老四谢易在晋地任职,赶不及回来参加婚礼。谢冕的舅家则远在江南,此次外甥结婚,只派人送了礼,人却未到。
谢冕又带她见了长姐谢昕的夫婿固城伯张伦以及堂弟谢昌、谢炅等,依然是一副散漫冷淡的态度。
众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倒是对朱弦都态度和善,甚至看向她的目光都带着些许同情。
等到这边告一段落,世子夫人丁氏过来带她去见女眷。
丁氏穿着一件水红色镶五指阔斓边兰草纹褙子,绛紫色马面裙,头上戴一支丹凤朝阳金步摇,打扮得华贵异常。
她相貌平平,胜在气质温和大方,举止雍容,若在一般人家,也能叫人喝一声彩。然而站在风姿卓绝,如月华皎皎的谢晟身边,不免黯然失色,令人心生不般配之感。何况,她嫁入谢家七年,至今还未生下嫡子。
朱弦心中不免暗叹:难怪连定南侯都觉得过意不去,要送谢晟美人。公侯之家嫡系没有嫡子,那可是致命之伤,坐在皇位上的那位要是苛刻些,甚至可以在没有嫡子继承时撤去爵位。
丁氏虽然得丈夫爱重,只怕在伯府的日子也不好过。
丁氏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含笑携了她的手,领着小夫妻去往西厅。
西厅的女眷以谢冕的祖母许老太太为尊,人并不是很多。
不过也是,刚刚固城伯张伦就和谢冕道了歉,说谢昕刚发现有孕,来不了了,代谢昕送了朱弦一对羊脂白玉钏;二哥谢显因是赵王伴读,参与赵王谋逆,被从族谱除了名,妻子卜氏和离另嫁;四嫂薛氏跟着丈夫在任上,谢家来认亲的近亲唯有小长房丁氏,小三房徐氏,庶妹谢阳,以及二房三房的两个婶婶卫氏和田氏。
朱弦走进去,就看到上首坐着一个慈眉善目、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一边和坐在她身边的两个三十余岁年纪、盛装华服的妇人说着话,一边时不时地瞥向厅外。见他们进来,露出喜色:“冕儿和他媳妇来了。”
一众妇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朱弦身上,朱弦望过去,发现大多数都已在昨日的洞房中见过,只不过和名字对不上号而已。
丁氏带着两人走到老太太跟前,笑着向朱弦介绍道:“这是太夫人,五弟打小就是在太夫人跟前长大的。”
周夫人身子不好,精力不济,谢冕无人照顾,许老太太看得心疼,在谢冕七岁那年把他接到了自己的院子。
朱弦盈盈含笑,和谢冕一起下跪磕头,没有叫“太夫人”,而是亲亲热热地喊了声“祖母”。
许老太太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答应一声,脸上笑开了花。朱弦将茶奉上,又献上为许老太太准备的抹额、暖耳等针线。
许老太太摸着手里精致的针线活,笑得更开心了,连道:“好,好!”又一叠声地吩咐道,“把我给冕儿媳妇准备的东西拿来。”
身后的丫鬟吃力地抱了一个雕刻精美的楠木匣子过来,匣子的颜色暗沉沉的,显得有些年头了,上面挂了一把精巧的铜锁。
朱弦接过匣子,只觉手中一沉,差点没能接住,不由吃了一惊。
许老太太将钥匙递给她,笑道:“打开看看。”
朱弦乖巧地应了声,依言开了锁打开盖子。匣子中,大红的绸子上静静躺着一顶赤金镶百宝五凤朝阳累丝冠,一个赤金八宝盘螭璎珞圈,珠光宝气,明晃晃的耀人眼目。
莲子米大的红宝石红如鸽血,指甲盖大的碧玺和猫眼湛湛生光,细碎的金刚石盘绕在底座上,最引人注目的则是璎珞圈中心镶着的一块大如鸽卵、碧绿剔透的冰种翡翠。
一时间,满室生辉,围观的女眷看得眼睛都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