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倒霉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愿意第一个直面师兄的怒意,当即开动脑筋,琢磨该如何把眼下这个话题岔开。
当了这么多年的师兄弟,又曾经在同一所书院读书,洪清哪里不知道他们的小伎俩?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说的就是这个。
就听洪清微微叹了口气,无限惆怅道:“也罢,你们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又是朝廷命官,我不过区区太学学生,却哪里又资格管到你们头上?也是我糊涂了,罢了罢了,日后我都不再过问。”
求您问吧!
牧清寒和杜文最怕他这般,当即觉得头皮发麻,好似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一般良心不安起来,于是也顾不得许多,慌忙道:“师兄快别说这话,倒叫我们心中难受。”
洪清摆摆手,也不言语,只是开始自顾自的倒起酒来。
牧清寒和杜文几乎要被他这一手给气笑了,可又有什么法子呢?面对这样一位从他们还小的时候就百般照拂的师兄,还真是没得法子,这也就是洪清屡试不爽的底气。
牧清寒只好硬着头皮赔笑道:“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那个妹子,打小也是个能干的,我与三思学会骑马之后,她不免也有些艳羡,我们,咳咳,对不住,师兄,是我不对,我不该教她打马球。”
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百般狡辩是没得出路的……
而说起自家媳妇,杜文就更加无辜了,直接摊手道:“师兄,这当真怪不得我,原先师伯便纵着她,等我们成亲时她早已什么都会了,我也实在是没得法子。”
“哼,”洪清轻飘飘的往他们两人身上扫了一眼,幽幽道:“慎行,三思,呵,老师还真是没白给你们起了这字,只可惜到底管不大住。”
牧清寒和杜文:“……”
师兄,就不能别再提这茬儿了么?!
郭游倒罢了,几人曾一同在济南府学就读,之间洪清也时常这般,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如今再久违的看到这幅场景也不过偷笑罢了。
就是卢昭和金仲,两人自打认识牧清寒和杜文以来就认定他们是世上罕有的肆意洒脱血性男儿,前番更不顾性命为民伸冤,说句胆大包天也不为过,何曾见过他们这样被人说的抬不起头来,连一点还口之力都没有的?当即都是呆了。
偏洪清似乎是说上了瘾,再一次展现出一位尽职尽责好师兄的做派,从两个小师弟刚去读书时就跟一众师兄打架说到外出游学的任性妄为……弄的牧清寒和杜文只恨不得就这么钻到地底去好了。
那头郭游三人俱已是笑翻了,看向牧清寒和杜文的眼神也由一开始的同情转变为现在的幸灾乐祸,脸上几乎明明白白的写着“你们也有今天”的字样。
到底是朝廷官员,这么给人说的头也抬不起来也不大像话,约莫说了一炷香时分,洪清这才意犹未尽的停下来,末了还长叹一声,道:“你们啊,可安分些吧。”
这两个师弟本身就够叫人操心的了,原本想着成了亲便是正经的大人了,好歹多多少少能稳重些吧?哪知偏偏娶得媳妇也都一个赛一个的野,若说原先是两个小魔王,如今便是四个小魔头,这可如何是好?
听他念了这大半日,杜文早已是头昏脑涨,一听这话,简直恨不得扑过去哭喊,忙正色道:“师兄说的是,我们都记住了,只是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又是九公主亲口说的,便是她们不愿意也不得不从,且看眼下该怎么办吧。”
正说着,就见早前跟了杜瑕去的于猛打马回来了,瞧见他们之后便翻身下马,紧走几步过来回禀道:“几位夫人都被九公主邀请一同用膳,特地打发小人回来说一声,也叫各家速速打发丫头家去取骑装和替换衣裳,回头直接送去皇城外头的马球场去即可。”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起来,杜文忍不住问道:“不许她们回来么?”
总觉得事情不大单纯,几位夫人都是有主意的,若是能紧赶着见一面,说不得还能问出些什么来,大家也好有个应对的准备。
于猛挠了挠头,憨憨道:“夫人却是没说这事儿,只道她们都很好,会见机行事,叫老爷们放心。对了,公主还说,也请诸位老爷都去呢,给留好位子。”
事到如今,他们的媳妇儿都在人家手上呢,莫说是打马球,便是眼前横着刀山火海,说不得也得去走一遭。
于猛走后没多久,何厉又打发心腹来,叫大家不必惊慌,九公主年纪虽轻,可城府不浅,办事也甚是有章程,若当真是存了什么利用的心,必然不会使坏,说不得还要好生照顾。
其实就连何厉自己都没想到,九公主下手竟然这样快,又是这般的见缝插针。然而世事如此,皇权大于天,只要九公主存了这样的念头,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说做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谁还真敢撅了她的面子么?
洪清忍不住道:“什么好生照顾,叫一群女子去打马球,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到时候再来照顾倒是现成的理由,可哪算甚么好事么?我看到是为仇做怨呢。”
牧清寒有些无奈的道:“师兄,我等都是武官,有几位还是正经武将,若要拉拢,难不成叫了诸位夫人们去品茶,或是谈诗作画?那才是真的为仇做怨呢。”
说的洪清一怔,也摇头笑了。
是呀,成亲虽然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最要紧的还是门当户对,两边父母也要相互看着顺眼,而这么一来,如牧家、杜家文武结合的情况便少之又少,往往都是文臣对文臣,武将对武将,如此循环往复。
因此那几位武官的夫人,也多是洒脱肆意之辈,虽不敢说厌恶读书,可若是叫她们凑在一处研究学问,恐怕当真要把人惹毛了。
几个人终于在球赛开场前见到了自家媳妇,然后几个人两两无言。
杜瑕和牧清寒对视着,本来有满腹猜测想要交流,可到了眼下,竟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大约也不必说了,想必自己能猜到了,对方也早就想到了。
思及此处,杜瑕突然就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委屈。
她咬了咬唇,又瘪了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话:“怎么就这样了?”
他们不过是出来玩的,她也不过是想跟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去野外随便玩玩,酣畅淋漓的耍一回,怎么就阴差阳错的跟这要命的事儿扯上关联,又非要在上千人眼皮子底下打球?
耍猴似的!
牧清寒上前一步,把她抱在怀里,微微叹了口气,又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只是重复了他曾经无数次说过的经验之谈:“别怕,打马球这种事球技还在其次,最要紧的便是勇气,你要有一种勇气,足够叫人胆怯的勇气,要叫对手觉得你不畏死,哪怕骨头碎了也一定要把球送入球门的勇气……”
他说一句,杜瑕就点一下头,心情也神奇的渐趋平静,最终竟也终于升腾起一股不断沸腾翻滚的戾气和勇气来。
来呀,谁怕谁不成?我怕痛怕伤怕死,难不成她们就是不怕的了?
可等到两人要分开了,牧清寒却罕见的在外面流露出一点儿女情长,拉着她的手迟迟不舍的松开,最终却又吐出一句话:“方才我说的,你都忘了吧,保护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前程富贵,他都可以舍弃,只想要眼前这个人。只要两个人全须全尾的在一起,哪怕就是回老家种地去,也是快乐的。
正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的杜瑕一怔,旋即噗嗤笑了。
她微微踮了脚尖,飞快的在牧清寒唇角亲了一口,然后意气风发的跑走了,只留下空气中一句话:“瞧好吧!”
看我不给你们打的满地找牙!
这座马球场是皇家专用,能有幸在场上奔驰的非公候贵胄及其后代莫属,也时常被用来举办大型赛事,便是想要入场观赛,也需得有身份。若在平时,像郭游、洪清这样身上还没有官职的在读太学学生是不可能被允许入场的。
牧清寒等“球员家属”陆续入场之后,竟又接二连三的听里头通报“三公主到”“二皇子、四公主、七公主……”等等,众人本能的心下一紧:这事儿越发闹大了。
而后面刚刚换好衣裳的杜瑕等人却又接到消息,说是出了名爱好马球的七公主得知消息后也决意下场,并且又拉了几个人来,如今已经决定了分成两队,一对六人,两位公主各领一队。
杜瑕等人对视几眼,纷纷觉得胃疼。
这无疑是她们最不愿意见到的场景了。
若说之前对于九公主要拉拢大家的想法还需要猜测,那么这位七公主来挑场子的意图简直不言而喻。
七、八、九三位公主同岁,前后只差了几个月,抛开八公主生母只是个嫔,不足为惧外,其余两位公主都不可轻视。
九公主的生母乃是皇后,出身江南与金家并驾齐驱的世代书香大家关家;而七公主的生母却也是如今的肃贵妃,正经将门之后,两人打从会说话了就互看不顺,这已经是个公开的事实,连圣人也无可奈何。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九公主有个三皇子的亲兄长,而七公主恰巧也有个哥哥,二皇子诚顺,今年已经三十一岁,比三皇子要大六岁。
传说,当然是传说,两位皇子关系十分和睦,从没红过脸,堪称是兄友弟恭的典范……
杜瑕暗暗叹了口气,三十一岁了啊,确实更加等不及了。
稍后,九公主果然穿着一身金红相间的骑装过来,胳膊上绑着一条红缎子。她先叫人把剩下的五条红缎带分发给大家,又带着一如既往的和煦笑容解释说:“因是一时兴起,也来不及赶制队服,便以此缎带为记,咱们是红的,她们是绿的,等会儿打起来也不至于分不清敌我。”
她说的和风细雨的,可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杜瑕硬生生从里头听出一股狠劲儿来。
等激烈到什么程度,才需要分辨敌我啊?话说是打球,不是打人吧?
众人纷纷称是,正绑着缎带,就听九公主又说:“想必你们也早有耳闻,肃妃娘娘球技高超,七姐也甚是不俗,不过不必怕,今日由我阻住七姐,剩下的虾兵蟹将不足道也,你们只管发挥便是。”
说句良心话,单纯论及球技,九公主远不如七公主,可这么分配也是无奈之举。虽说球场之上球棍无眼,然而毕竟君臣有别,若是两个公主不对上,不管叫谁去守她们都不可能真正放开手脚,这场球赛也就压根儿不必瞧了。
一听自己不用跟七公主正面相对,众人齐齐在心底松了口气,开始商量起对策来。
大禄朝打马球的规矩是,一开始双方人数对等上场,中间若一队有伤亡可以随时补充,也可以保持人数不均等的状态直到结束。以一刻钟为一局,三局两胜。
因为这两只队伍都是临时拉起来的,除了几个熟人之间,两名队长对于各自队员的实力完全不了解,只能凭借她们的自己解说有个大概的掌握,然后再一一分派。
杜瑕被分去盯一位叫做涂明丽的姑娘。
那位涂明丽姑娘的年纪身量都跟自己差不多,一笑起来就显得十分温柔腼腆,乍一看上去跟这支队伍和现场气氛简直格格不入。
面对这么一位对手,饶是杜瑕胸腔中满是澎湃的激情,也不禁回一个同样温和的笑容。
真要说起来,她们两人素不相识,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今天被迫分到两个队伍里做了对手,也算是一场孽缘,没必要上来就搞得你死我活的。
然而代表开局的锣声一敲响,杜瑕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对面的涂明丽冲自己又是温柔一笑,她都没来得及回一个笑容,对方已经如同一阵狂风般肆虐着裹挟了出去,只留下漫天的灰尘。
杜瑕一怔,竟然忍不住骂了声娘,立刻抽打马臀追了上去。
去他妈的,这是碰见扮猪吃虎的了吧?
大禄朝热衷于马球的人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可像今日这般有两位公主率领,皆是贵女命妇们拼杀的比赛着实罕见,这会儿大家也顾不上过节,能来的都来了。听说外面偷偷还开了赌盘……
刚一开场气氛就火热得很,终于看台上震天的叫好声,场中十二骑相互追逐,马背上的娇娃也是英姿飒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目光紧紧锁定那颗不过拳头大小的彩绘木球。
九公主这红队出师不利,刚一开场,木球就被球技纯熟的七公主抢了去,打马就往球门那个方向跑,临走前还不忘扭头丢给她一个挑衅的笑容。
这场比赛就是九公主发起的,若还输给对方,当真丢都丢死了。她当即紧咬牙关,反手一甩马鞭,双腿夹紧马腹追了上去。
然而七公主颇得肃妃真传,不仅骑术出众,人在马背上腾挪闪转毫不费力,一根球杆也使的出神入化,那颗小球仿佛就黏在了球杆顶端,听话的很。
七公主志得意满,一人的一码带着球直冲对方阵营如入无人之地,所到之处无人能拦,眼见球门近在咫尺,半路却突然又杀出一个程咬金。
原来是庞秀玉看不下去,料定九公主不是她的对手,又眼看自家就要出师不利,这才忍不住出来拦截。
一山还有一山高,七公主球技虽然出众,可跟庞秀玉却又没得比,后者毕竟是军营马背上长大的人,用卢昭的话说就是在马上睡觉都使得,更何况打球?
就见庞秀玉毫无声息的从斜旁杀出,速度极快,眼看就要与七公主撞在一起。说时迟那时快,庞秀玉突然单手用力一勒缰绳,马儿吃痛,原地转了半个圈儿,而他就趁着这转身的功夫将大半身体探出马背,用力伸长手臂,轻轻巧巧地一勾,就将球从七公主杆下抢走了。
看台上轰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一击得手的庞秀玉这时却已经朝着绿队球门飞奔而去,在场中众人回过神来之前已经穿过半个球场,连过三人,然后高高地扬起手,使出巧劲儿一敲,那球就嗖的一声被送入球门!
尚未消散的叫好声再一次响起,如同潮水一般蔓延开来,又和头一次的混合在一起,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直到这个时候场中众人才回过神来,呆呆地看向在地上滴溜溜打转的球。
进球啦,谁干的?
因为马球这项运动十分激烈,容易有伤亡发生,故而一旦开赛,除非有其手受伤严重不能动弹,否则任何人不得入场。
根据规则,一方进球场外记分之后便会再次敲锣,当锣声响起,场外有人往中场抛球,两队重新开始抢球。
庞秀玉显然对此十分有经验,大家都在愣神时,她却已经驾马往中场赶去,同时大声呼喊:“看球啊!”
距离中间线比较近的杜瑕瞬间回神,一抬头就看见一颗球已经飞到了半空中,她本能地在心中估计这颗球的落点,同时立刻没命的朝那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