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正面面相觑,却听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往这边来,中间还夹杂着两人都非常熟悉的声音。
“莫要拦我,今日实在高兴,且替我备马,我上去耍一通长~枪与小妹瞧。”
紧接着就听见丁零当啷稀里哗啦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撞倒了。
又听同样醉醺醺的杜瑕放声大笑,道:“大姐休要猖狂,且上马,咱们球场见真章!”
“去就去,怕你怎的?”
简直听不下去,这天还亮着呢,就成这般模样,鬼知道她们白天在家里做了什么!
牧清寒和卢昭都觉得面上无光,双颊有些火辣辣的,纷纷快步往后走去,想赶紧结束这出闹剧。
等他们一进去就被眼前这副混乱场景震的目瞪口呆:庞秀玉和杜瑕一个两个都已经站不稳,踉踉跄跄满院乱晃,嘴里还嚷嚷着什么骑马打球,又抓着假山大树叫姐姐妹妹的,满院子的丫头婆子跟着她们到处乱跑,好不容易抓住,又被轻松甩开……
两个男人仿佛见识了新世界,都没脸去看那些下人,忙不迭的去抓自家老婆。
因为庞秀玉实在醉的厉害,若这么拖回家去补眠,被人瞧见,要是外面传出什么话来就不美了,是以牧清寒直接留他们夫妻二人住了一夜。
因为前一晚两位夫人闹得太凶,把牧清寒和卢昭也给累的够呛,是以睡得分外香甜……
结果这还没完呢。
第二日牧清寒和卢昭踩着点儿去上衙门牙门的时候,两位夫人还因为宿醉未醒,然而等他们从衙门回家,却见牧家仆人面色复杂的说道。
“两位夫人头晌就去城郊庄子了,说要打球,顺便玩耍,钓钓鱼打打猎什么的,这两日就不回来住了……”
话说庞秀玉在开封这几年早已经憋的不行,这里不比他们老家地势开阔,人口稀少,每日只能憋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嘴都淡出鸟来,也时常往城外去。
可惜她家要保持低调,也没那一份财力去城外置办庄园,因此每日都是早去晚归,当日就回。
可这回不一样啦,她的结拜义妹家里有好大一座依山而建的庄子,听说风景如画,里面竟然还有马场,哪里还坐的住?
牧清寒和卢昭:“……”
了不得了,老婆结伴跑了!
杜瑕也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了那种在马背上风驰电掣的感觉,至于无数次冒出许多可怕的念头,比如说:不如趁着现在我还年轻,就专心当马球运动员好了,等以后年纪大一些了,身体素质下降,打不动了,再专心做漫画师。
这个念头只是不时闪过并未宣之于口,可是却已经严重的影响到了她的实际生活,最明确的体现就是九公主直接打发人来,非常客气的问下一卷《大道无疆》的新书稿怎的还没送到宫里去,太后也已经问过几回了。
因为太后的关注,如今《大道无疆》印出来之后,杜瑕都是先从李掌柜送来的精美样书中挑选最精致的几本送入宫中,请她老人家过目。
说白了就是因为粉丝身份太过特殊,她必须得给予特殊对待,抢在新书正式上市之前先给对方送过去过瘾,好彰显出这一份与众不同和自己的重视来。
最近沉醉于马球之中无法自拔的杜瑕听了这话才如梦方醒,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疏忽了新书的进度,这一卷确实已经比上一卷晚了两天!
居然还在跟李掌柜约定的前后三日内浮动,然而确实晚了。
前不久才刚刚下决心把自己的身份透出去的指尖舞先生瞬间惭愧起来,不过还是厚着脸皮扯了个谎。
“劳太后和公主惦记,已经收尾了,只是这几日我又重新检查了几回,发现两个细节不大好,觉得还是精益求精才好,不免又改了两回,这才略迟了两日。”
看着这位大宫女投来的敬佩的眼神,杜瑕平静的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拖稿理由千千万,她这个又算的了什么?
不过终究指尖舞先生的名声也来之不易,她不能再给亲手毁了,在跟庞秀玉在城郊庄子上一待三天后,两人终于意犹未尽的打道回府。
庞秀玉还十分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末了实在忍不住问道:“好妹子,咱们在这里耍的好好地,回去作甚?”
杜瑕深深的叹了口气,懊恼的锤了一把空气,幽幽道:“被催更的感觉,你不懂啊……”
******
转眼中秋已到,之前被牧清寒派去送韩凤的张铎张京叔侄总算赶着回来了,也算没违背承诺。
两人风尘仆仆,瞧着都瘦了一圈,也黑了许多,只是仿佛却更精神了。
牧清寒问了他们的情况,又道辛苦。
张铎笑着拱手,谦虚道:“本分而已,不当人子。”
张京到底年轻,也是头一次走这样远的差,这会儿还意犹未尽,瞧着很是兴奋,直道:“且是份美差!小人原先只在北地打转,做着给人压货的买卖,见识短浅不说,也为人所瞧不起,哪里有这回来的痛快?南方景致风俗当真与咱们北地不同,也与江南一带甚是迥异,多彪民,十分勇猛!韩大人还亲自出来道谢,小人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大的官儿,且这般客套,当真是托老爷的福,也叫小的开了眼界。”
见侄子这般,张铎颇有些无奈,也有点丢脸,听到最后,见侄子不忘本才罢了,只是又对牧清寒和正抿嘴儿笑的杜瑕致歉道:“小子无状,也没见识,叫老爷夫人见笑了。”
“张大哥还是这般客套,”杜瑕笑道:“令侄年纪尚轻,又无伤大雅,也没什么,不必挂怀。”
她知道张铎这类人是被世道艰难蹉跎得狠了,小心已经成为本能,强扭也是无用,便不再就这个问题继续,只是转头看向张京笑道:“我还记着你的话哩,叫人包了酱肉的酥皮月饼,快去吃个解解馋,莫叫阿唐抢了去,还有个于猛也是能吃的。”
她跟张京年岁相近,差不多大,又脾气相投,因此不像主仆倒像姐弟,也时常想着照顾一下这个幼年丧父丧母,跟着叔叔到处讨生活的苦命小子。
张京一听,果然耐不住,吞了下口水才告辞去了,一出门就步履飞快,最后几乎要飞起来,看的杜瑕等人忍俊不禁,纷纷摇头。
等张京走了,牧清寒才问张铎:“你了见了韩大人?瞧他气色如何?”
张铎摇摇头,道:“果然病得狠了,小人去时,说是已经大好,可是瞧着也脸色蜡黄、眼圈发黑,皮包骨一般的纸片人,说不多久的话就要气喘吁吁,只是瞧着双目灼灼,应该于性命无碍。”
牧清寒听后一阵唏嘘。
原先他也曾远远见过韩凤几回,虽没细看,可想着对方也是身长七尺,身材健硕,气质超然,跟张铎口中所述简直判若两人。
杜瑕幽幽叹道:“水土不服是一个方面,想必比起身体上的病,心病才是最要命的。”
官场起伏乃是常事,就好比后世课本上所学的诗词中,十首能有八首是诗人被贬谪之后有感而发。而在这其中,抑郁而亡的也不在少数。
韩凤几乎可以算是牧清寒步入官场以来头一个主动示好的高级官员,而且据牧清辉评价,此人颇有城府,也很有才干,又算得上年青。若能熬过此劫,来日前途不可限量,若能搞好关系,未必不会与牧清寒互为臂膀,因此自然不愿意看韩凤有什么三长两短。
牧清寒也十分认同她的看法。
想韩凤原先也算春风得意了,那般年纪就已经做到济南知府,若无意外,再打点一番,五年之内留京做个三品上下的京官也未尝不可能。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计划没有变化快,谁知道怎么半路里就突然杀出来一个憨货,不仅将韩凤的计划打乱不说,还叫他半生心血付诸东流,几乎倾家荡产才换来绝地逢生,然而也还是被发配到云南这等蛮荒之地,叫他心里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知府和知府却又不同,那云南正式被划入半途也不过百年上下,一来因为周边皆是敌国,二来山高皇帝远,至今依旧频有动乱,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朝廷势力反倒不如那许多土皇帝来的有威慑力。等闲文官想在这里活命都是个老大难题,绝大部分人来这里只想要保住性命,活动一番,等任期满了调往外地,哪里敢舍望做出点什么政绩?
所以说韩凤被派往云南,落差不可谓不大,熬到现在都没死,已经不容易了。
张铎又道:“韩大人见了老爷送去的药材,十分感慨,特地写了一封书信道谢。”
说完,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封叠的整整齐齐的信开,封口还用蜡滴严严实实的封着。
牧清寒接过来,却也不急着拆开,只是将信封放在掌心敲打几下,似乎在思索什么。、杜瑕和张铎也不敢出声打扰,就在旁边静静等着。
过了会儿,牧清寒却开口说了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道:“你叔侄二人且好生歇息,这几日先莫要出去,且把在这一路上见闻整理一番,尤其是云南边疆一带,我有用。”
张铎也不多问,抱拳称是,然后就下去了。
等他走了,杜瑕试探着问,道:“你觉得南边可能有战事?”
牧清寒略一沉吟,摇头,说:“我也不大确定,可北面炤戎一直贼心不死,虎视眈眈,前两年之所以未动干戈,一来是牺牲了一位公主,二来咱们大旱,他们旱的更厉害,也是没精力,可将来几年……若炤戎有动作,南边青绥、葛靖,一个接壤大半个云南,另一个只与两广隔着一道细细海水,坐船也不过三两日功夫,谁知道它们会不会群起攻之,借机发难?总要有个准备才好。”
杜瑕知他不是无风起浪的人,自己先坐在原地想了会儿,才低声问道:“可是朝堂上有什么动静了?”
她虽然日日都买开封官方和民间发行的两种报纸看,力求尽可能全面的掌握时局动向,可毕竟不能直接面对朝堂第一手信息,绝大多数真正的内幕都不得而知。
牧清寒笑了下,捏了捏她的手,颇为感慨地叹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他将妻子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才缓缓道出原委:“今日卢老将军频频上折子,说南部沿海一带似有异动,他已派军队前往查探,只是后援辎重不足,请求朝廷播发粮草甲胄,可都被圣人驳了。有几位老资历的武将看不下去,也出声附和,也先后被借着由头敲打了。”
杜瑕一惊,忙道:“卢老将军必然不是会胡言乱语之人,圣人”
她突然顿住了,打从心底涌出一股凉意,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见她这幅表情,牧清寒又长叹一声,点头,道:“不错,圣人早就忌惮他功高震主,又远在一方,如今又要求增援,更怕他拥兵自重了。”
其实圣人的担忧并不难理解,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鼾睡,换做任何一个君主在位,尤其是一个以文治国的君主,只要不是自己的铁杆心腹,有几个能真心放任这样一员素有威望的大将自由发挥?
“可是,”杜瑕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不由得抱怨道:“这么做也忒不地道,想叫马儿跑却不给马儿吃草,疑人勿用,用人无疑的道理圣人难不成不懂么?卢老将军镇守边关数十年,若是相反,早反了,何苦等到现在!”
粮草倒罢了,直接从地方上征取倒也能贴补一二,可兵器甲胄也不给?那真真儿是釜底抽薪!
要知道,如今民间禁止私造兵器,而全国最顶尖的铁匠、作坊,最先进的技术,最上等的铁矿等原料,都掌握在中央,若是圣人一直不批,下面真的就没法子了。
战场上以性命相搏,好的兵器甲胄关键时刻能赋予将士们第二条生命,可若是真的破烂不堪,或是直接数量不够……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夫妻二人都沉默片刻,却听牧清寒又道:“这还不算什么,如今已是八月半,若无紧要公务或是烽火战事,各地封疆大吏都要进京述职、朝奉,圣人却不许卢老将军回京。”
杜瑕闻言瞪圆了眼睛,一瞬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如今圣人还没呈现出要退位的迹象,也还要脸,自然做不出把人骗入京中杀之以绝后患的举动,可就这么大咧咧的撅了卢老将军的例行请求,也未免太打人脸了。
根据老规矩,但凡封疆大吏年底入京,若无过错或是需要移交职务,圣人都要勉励一番,并加以奖赏。而卢老将军镇守边关,在过去的一年中虽不敢说有大功,可就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圣人竟连这点体面都不肯给,着实有些过了。
其实在一般情况下,圣人也比较愿意借机将人调回来敲打审查一番,若有异动甚至可以直接扣下,重新换上自己心腹去做。可如今圣人直接连这个都省了,可见对卢老将军的猜忌已然到了一种十分可怕的地步。
不许卢老将军进京,恐怕一个是因为圣人嘴上虽死咬着不认,可未必不担心南方有人趁虚而入,因此即便在看不惯,也不得不依仗老将军的威势,继续由他镇守。
再者,估计圣人已经将其打入头一批需要提防的臣子中,回不回来都不可能改变这种印象,索性也不需要麻烦。
第三个么,年底京城风云齐聚,各方大吏共聚一堂,,端的是开拓人脉、巩固联盟的大好时机,恐怕圣人也是怕对方一回来,一则叫大家都念起他的功劳来,日后越发不好拿捏;二则也是怕他会借机进一步扩大势力……
杜瑕慢慢的把自己的猜测说了,牧清寒听得频频点头,最后看向她的眼神中已经满是明晃晃的称赞。
两人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也不怕再多说些,牧清寒道:“忠烈这几日得了消息,也是抑郁非常,我们俩闲时凑在一起说话他不免也透出几句……再结合各方情势,十年之内,战火必起!”
这只是对大局的猜测,可对个人……不管是牧清寒还是卢昭心中已有预感,既然圣人已然忌惮至斯,恐怕卢老将军的结局好不到哪里去。
有两次大家喝多了,卢昭一双眼睛都血红,丝毫不见素日万事不经心的大咧模样,言辞间提及圣人,表情沉重扭曲的可怕,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有不臣之心,可又让人觉得他是不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牧清寒理解他的感受,却无能为力。
任谁父子相隔,且明知一方大限将至,相见却遥遥无期,更别提设法营救……
长期处于这种环境下,想必人会发疯的吧。
“怎么会!”、
杜瑕不由得惊呼出声,旋即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生将最后的尾音吞回腹中。
牧清寒知道她聪慧非常,方才能说的也都说了,只叫她自己慢慢参透,也不继续拆分解释,只语气复杂的说道:“若有战事,我必不能置身事外,你,唉,既然你也爱武人的玩意儿,闲暇时间熟悉一下也没的坏处,虽说最好别有用上那一天,可总是有备无患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