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便继续爬,到了中途亭子里稍事休息,之后一鼓作气登顶,眼前便是梅林。
但见群山之中,果然长着无数梅树,或红或白,成片成片的分散在山里,随着山势不断起伏。
那山石俱是黑灰色的,如今草木都枯了,只剩下不多的松柏依旧泛着些许绿意,又有这梅花,真是别样生机。
杜瑕看的痴了,突然一阵风袭来,便有清幽的梅香。
“真是好景!”
她由衷赞叹道。
陈安县方家万家也有几株梅树,但一来不如这个多,二来也是精心修剪过的,诸多匠气,不如这个合了天然的野趣,枝干遒劲,树皮多皴裂,虽不够貌美,可自有勃勃生机。
见她面上喜悦不似作伪,商氏也深吸几口气,笑道:“只可惜这两年雨雪极少,不然等它结结实实捂几场鹅毛大雪下来,铺盖了漫山遍野,俱是银装素裹,到时雪映红梅,那才是真好看。”
杜瑕顺着她说了想了一回,点头:“必然是极好看的,可惜我没福了。”
商氏噗嗤一乐,斜眼瞅她:“怎得没福?日后嫁到这里来,还怕没人陪着你看?”
杜瑕面上一红,转过身去,啐道:“真是没个正经。”
她们两个认识时间虽短,可都不是扭捏的,既然性格相投,将来又是一家,也很放得开。
两人闹了一阵,沿着山中羊肠小道好好欣赏一回,商氏又催着杜瑕背了两首梅花诗,也说好得很。
约莫走走停停一个多时辰,众人都乏了,这就下山去。
到了山门口,果然已经有个小沙弥候在那里,见了商氏便上前稽首,道:“方丈叫我在这里恭候二位女檀越。”
商氏与杜瑕都还礼,道:“有劳。”
小沙弥带着她们在山中兜兜转转,抄近路下去,又去了厢房。剩下的丫头小厮早已备好了热水,商氏与杜瑕都净面,重新梳理,又换了衣裳。
少顷,外头已经送进来热乎乎一桌素斋,有那素蒸鸭,玉灌肺,假煎肉,清炒面筋,萝卜汤,另有野菜干儿蒸的素馒头。
素蒸鸭便是一枚蒸葫芦,也不知事先做了何种处理,竟没有一般葫芦的邪气,很是清新爽口。玉灌肺是用真粉、油饼、芝麻、松子、核桃等几样干果一同加了饴糖与少许红曲,和了末,反复上锅蒸熟后修整成动物肺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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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假煎肉,则是混了瓠瓜和麸切成薄片,再加上各家自己配置的调料,与其他葱、椒等物煎炒,俱都十分费工夫。
杜瑕每样都尝了几口,确实好吃。
她最爱野菜包子,又刚爬了山,着实又累又饿,竟一口气吃了两个,回过神来还有些不好意思。
商氏见了却分外欢喜,连问她饱没饱,是否还要再用些。
她是真心欢喜的,因为在她看来,这种爽利不造作的姑娘才是好姑娘,能吃是福!左右他们家有的是银子,吃才能吃多少?身体康健了日后也好生养不是?
不然都跟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似的,自己连个路都走不稳当,出入需得有人搀扶,更别提爬山了,她才不爱搭理!
吃饱喝足又休息好了之后,两人又去后山欣赏一回,稍后杜瑕还跟寺里借了纸笔,趁着兴头上,画了许多寒梅图,其中有几幅还是听商氏口头描绘后,画了雪映红梅,都很好看。
商氏爱得不行,一口气要了三四张,说回去就请高手裱糊起来。
她笑眯眯欣赏一回,又趣道:“哎呦呦,这可是了不得,日后你同小叔琴瑟和鸣,读书写字、舞刀耍棒,再者弹琴作画的,当真美死了!”
接连几天,商氏都带着杜瑕到处游玩,真正叫她见识了诸多好吃的好玩的,偶尔还把阿壮带上。
这小娃娃胆子极大,又爱动弹,不几日就同杜瑕混熟了,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只爱腻着她玩。
因这么着,牧家虽未广而告之,然有心人都知道商氏进来总带着一个小姑娘各处出入,十分亲昵。后头再一打听,便传出话来说是杜秀才的嫡亲妹子,正是那同牧秀才订了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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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很快过去,杜瑕一家这就要回去了。
商氏十分不舍,拉着杜瑕的手道:“何必这样快?不若你们娘儿俩且留在这里多耍几天,眼见着要开春了,届时大明湖畔绿柳如荫,鲜花烂漫,草长莺飞,当真是好个景致。你好容易来一遭儿,若不亲眼见了,岂不可惜?”
说着,她又捏了捏儿子的小手,笑道:“快帮娘说和说和。”
阿壮虽不大清楚娘亲说的什么,只他也确实喜欢这个温柔和气的漂亮姐姐,也就乐呵呵道:“留下罢,姐姐!”
杜瑕噗嗤一笑,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儿,遗憾道:“实在是不能。”
小小孩儿的便已不喜欢分离,见状也微微嘟了嘴巴,鼓起圆润的腮帮子。
杜瑕伸手抱了他,耐心解释道:“阿壮喜不喜欢爹?喜不喜欢娘?”
阿壮想也不想便点头,大声道:“喜欢!”
“那是不是想时刻同他们在一处?”
点头。
“这便是了,”杜瑕笑道:“阿壮想跟着爹娘,我也想呀。”
阿壮愣了下,便不说话了,只是有点闷闷的,过了会儿才小声道:“再来呀。”
这回杜瑕和商氏等人俱都笑出声,点头:“好。”
来的时候两辆车塞得满满当当,回去的时候也没空着,除却好些给亲朋好友带的礼物之外,更有许多牧家人的回礼,又有好些陈安县见不到的好书并上等笔墨纸砚。
王氏见了就笑:“当真不像个姑娘家,逛了一圈省府,竟连个首饰啊衣裳料子也不看,只买了这些。”
虽是抱怨的话,可只看她面上的笑意就知道,她心中必然也是极其得意的。毕竟在这个时候读书实在是一件值得大肆宣扬的好事,更别提是女孩儿家,说出去也极有面子的。
大城市就是不同,不仅各类书籍应有尽有,甚至因为印刷量大、更新换代很快,不少书的价格也都比下面小城镇便宜一点,因此杜瑕收获颇丰,带着的几百银票几乎花个一干二净。
她将那些新书翻看一遍,自觉十分满足,听了王氏的话也笑着答道:“我们哪里还需买衣料!不说来之前家里那些,这回牧家的回礼中就有三成是衣料、毛皮,就咱们几口人,又哪里用得完!”
王氏嗔道:“我又哪里要买,不过说一嘴罢了。”
杜河只看着妻女说笑,也不插嘴,自在一旁乐呵,又小心翼翼的碰碰那些文房,感叹一回,脸上的皱纹也跟着泛出喜意。
不怪他高兴,这个年过的实在好。
先不说他们见识了省府繁华,难得也见了未来姑爷的家人,见他们果然中意女儿,待她极好,杜河这一颗心也才算是彻底放下来。
在玩乐之余,杜河也悄悄打探了当地房价并其他诸般消耗,又亲自去看了几回,虽意料之中的被唬了一跳,可好歹心中有数……
一路奔波不必细说,回到陈安县后,一家三口说不得又要休息一夜,次日杜河照例去酒楼开工,也带些礼物送人。王氏原本要拉着杜瑕在家整理带回来的一车东西,哪知方媛那头得知她刚从省府回来,十分期盼,勉强忍耐一日,今儿一大早就派人来请,说不得要走一遭。
正好杜瑕也有不少礼物要送,都是提前分好了,贴了标签的,当即叫小燕跟着,立刻就走。
上车之后,杜瑕对王能道:“先去肖知县家吧。”
昨儿刚一回来,她就叫人去递了帖子,说好了是今儿去拜访的,于情于理,她也得先去元夫人那里露个脸儿。
前后将近一个月不见,元夫人和肖云倒也怪想她的,再次见面不免又是好一通寒暄。
杜瑕又将从济南府带回来的上等布料、手串、胭脂水粉等物奉上,只说并不值什么,不过是个意思罢了。
原先肖知县中举时,元夫人也曾托人专门给杜瑕捎了东西,这回见她转头送自己,一时也是有些感慨。
倒是肖云听杜瑕说起青山寺的素斋,啧啧称奇,只说自己从没听过,笑道:“这回我可知道这个好去处了,若是日后还能再过济南府,必得去一趟的。”
当初肖易生赶考,并未拖家带口,故而元夫人也只是在自家相公中举后才带着女儿和家当去的济南府。而几个月后肖易生便又得中进士,并授予官职,一家人自然又搬到京师,是以统共也只在济南府盘桓数月,且又忙于交际、应酬,并没有多少时间闲逛。
元夫人搂着她道:“你呀你,多大的人了,竟还想着吃。”
杜瑕与她们说笑一阵,见时候不早,便请辞道:“还要再去方家,实在不能久留。”
元夫人一听,便知她是回来后第一个来的自家,心中十分熨帖,刚要挽留几句,就见外头突然急匆匆进来一个丫头。
“太太,姑娘,杜姑娘,外头杜家来人,说是有急事要找杜姑娘家去呢。”
杜瑕一怔,忙问:“可知是什么事?”
他们家也算是经历风雨了,但从未有过这般跑到主人家喊人的时候。
元夫人也不等丫头回话,直问道:“来人在哪儿?想必是十分要紧的大事,立即请进来问清楚了。”
又对杜瑕安抚道:“莫要惊慌,且先听听究竟是什么事,若果然难办,还有我呢!”
杜瑕心下大定,先道了谢。
那丫头匆匆去了,不多时又带着王能家的进来。
王能家的头一次拜见官太太,也是唬的了不得,好在素日杜瑕也时常教导他们,倒还端得住,并未失礼。
她先认真行礼,见是知县太太询问,杜瑕也没拦着,便不敢隐瞒,直接道:“才刚碧潭村来人,说姑娘的伯母没了,老爷不在家,太太有些忙不过来,不得已才要叫姑娘回去呢。”
“啊?!”杜瑕不由的吃了一惊,本能的站起身来,“你说谁没了?什么时候的事?消息可信得过?”
实在不是她多疑,只是之前王氏就曾经遭遇过一回于氏诈病的经历,这一次又这么赶巧!
再者周氏身子不好不假,可这些年不也都这么过来了么!当初四丫闹得那样凶,周氏不也没事儿?前儿还连同于氏一起,要逼迫王氏呢!怎么突然刚过完年就没了!
可若说是作假,倒也不至于,毕竟这回说的可是没了……
杜瑕正想着,那头元夫人和肖云都说了节哀,又道:“既如此,确实是等不得的大事呢,我也不多留你了,如今路上也有些个霜冻,且当心些!”
眼下确实不是寒暄的好时机,杜瑕也不多说,匆匆别过,出了门之后先打发小燕去方家致歉,说家中突然出了丧事,现只把礼物送到,她这个人恐怕近期是过不去了的。
等上了车,杜瑕又问王能家的:“方才你还有什么没说的,这会儿就跟我都说了吧。”
王能家的忙道:“果然是瞒不住姑娘的,只一条,姑娘听了可别气。”
杜瑕冷笑:“我能气什么?”
她对那所谓的爷爷奶奶和大房三房一群人都没好印象,往日憋着不回去也就罢了,可现下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说不得也得跟着走一遭,想想就烦躁!
王能家的不敢再啰嗦,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原委说明。
杜瑕听后愣了半晌,嗤道:“真是有她的!”
原来还是四丫,哦,也就是赵家那个丫头红杏闹得!
当初红杏跑到他们家门口求救,杜瑕一家都果断拒绝,结果红杏就被带走去干粗活,十分难熬。
后来管事儿的又分别去赵家和大房那边,问能否出银子赎人,然而都没有一个应承的。
红杏得知后自然是说不出的悲愤,又觉得一颗心都凉透了,又恨极了这一群人。
哪知她果然是个有心眼儿的,早就在一开始给自己留了后路:
红杏在赵家几年混的很是风生水起,暗中攒了不少银两,平时都偷偷使人兑换成了方便携带的银票。她警惕性极高,又贪财,谁也信不过,就都将值钱的首饰戴在身上,银票也俱都用防水的油纸包了,用贴身小布包紧紧绑在身上,果然稳妥。
上一回她出来,乍一看除了身上几件首饰外什么都没带,可实际上很有几百银子!
后来见众人都对自己避之不及,红杏也发了狠,挨完处罚那几日后自己交了罚金,又去客栈藏着,花大钱将明显粗糙了的皮肉狠狠养了几日,重新收拾光鲜后,便日夜埋伏在赵家少爷爱去的几处场所,果然叫她给等着了!
原本赵少爷就对红杏正在兴头上,当日听爹娘说红杏出去了还唏嘘良久,这回竟意外相见,且再看她越发妖娆妩媚,红着一双眼睛,雪白的腮上挂几点泪珠格外楚楚可怜,越发心痒难耐,当夜竟没回家,同红杏在客栈里胡闹到天亮。
红杏本就能说会道,此刻也知道自己彻底没了退路,唯有死死抓住赵少爷这一条路走到黑才能活命,越发使出十八般武艺,又添油加醋的搬弄是非,只哭的赵少爷一身骨头都酥了,次日竟就跟着回了赵家!
且不说蒋氏和赵三姑娘眼睛里直接能喷出火来,就是赵老爷也十分面上无光,虎着脸不许她进门。
经过前面一番闹腾,他们已然摸清杜秀才一家的态度,若再收留红杏,岂不是明晃晃的打人家的脸?日后还要不要过活了!
然而此刻赵少爷已经鬼迷心窍,被红杏拿捏住,又哪里肯依?
他本就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混账种子,这会儿见一家人都同自己作对,也恼了,只嚷嚷道:“你们素日里都是如何说的?竟是哄我的!爹也说整个赵家日后都是我的,便是金山银山也是有的,如何今儿我想要个丫头便不能够了?难不成这丫头竟比金山银山还值钱?亦或是日后我当不得家的?”
赵老爷和蒋氏都给气个半死,赵三姑娘听说后也眼前发黑,几欲昏倒,暗地咬牙切齿、赌咒发誓的说必要弄死红杏。
赵三姑娘恨得夜里都睡不着,只是到底已经嫁出去,隔得远了,鞭长莫及,倒是蒋氏实在恶心的不行,一连几天睡不着,牙花子都肿了,嘴角也起泡。
见儿子被一个女人就轻而易举迷了心神,赵老爷怒极,罕见的翻了脸,直接叫人将他抓了,拖回房去关起来,没他的命令谁也不许求情!
杜秀才一家的反应很好地说明了他们在这件事上的态度,饶是赵老爷原先被意外之喜冲昏头脑,如今也连那侥幸都破灭,不敢再有奢望,故而听了这话尤其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