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不紧不慢说了几句场面话,又提到学堂的事,只说如今出一个秀才不容易,又那般年轻,不仅是一家的光荣,更是全村全族的脸面……
再到后头,竟隐约变成敲打!
什么“都需本分做人,莫要给碧潭村抹黑”,什么“莫要起歪心眼,需得自己用功”,以及“不许胡乱进城央求帮忙办事”等等。
旁人倒罢了,不过略有些不好意思,杜海同刘氏脸上却火辣辣的,怎么都觉得这话是在敲打他们!
杜海本还不服气,刚要插嘴,就被村长远远瞪了一眼,也就不敢吭声了。他不怕爹娘不怕兄弟甚至不怕媳妇,却着实怕这几个老不死的……
杜河同王氏都十分意外,临走前还好生感谢了几位老人。
族长摆摆手,叹气道:“没什么好谢的,也是为了大家伙儿好罢了。你们且叫文哥安心读书,也不必忧心这里的事,好歹还有我们呢!”
他们本就怕杜家一窝子糊涂蛋,彻底将杜文这个前途无量的读书人推得远了,方才又见三房夫妻两个一副算计模样,不用想也知道没打的好主意,这才表态。
需得知道,但凡一个地方能出一位出息的文人当真不易,不说自家,便是一村一族也都受益匪浅!
自打杜文年纪轻轻中了秀才后,外头多少人羡慕!又说碧潭村人杰地灵,是个得老天和文曲星君眷顾的所在,他们村的人便是出去也觉得面上有光。
如今杜文又入了府学,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摇身一变成了举人老爷,这碧潭村还怕不得助力?
杜河夫妻原本以为今日归来只得受气,没想到竟还有这般意外之喜,顿时欢喜无限,打定主意回头好好收拾几份重礼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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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在说碧潭村的事,知县家里却也在说有关他们家的事。
晚间肖易生下衙归来,元夫人陪着他用过饭,又打发女儿肖云回房休息,这才跟相公说私密话。
“今儿你那学生的妹子又来了,带了些济南府特产回来,另有些个笔墨纸砚等雅致玩意儿。最值钱的怕就是那四匹布,碧潭村没有卖的,济南府内怕也不多,我估摸着便得值个一二百两银子。”
肖易生听了,翻书的动作一顿,随即点点头,道:“平日里他家最是谨慎不过,况且又是头一次去省府回来,略贵重些倒也不出格,收了吧。”
元夫人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原打算留她吃饭,再预备上等回礼,不曾想她老家那头出了丧事,倒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人,就走了。”
夫妻两个说了一会儿,元夫人又试探着问道:“今儿瞧见杜姑娘,却又勾起我另一桩心事来。”
肖易生也不看书了,笑道:“你我夫妻多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们两个少年夫妻,如今女儿都这般大了,期间经历无数风雨,光是守孝就有八九年,当真同贫贱、共富贵,感情深厚。
元夫人瞧着他在灯光下越发柔和的面孔,心头一软,不由得放轻了声音道:“她定亲也有一年了,咱们云儿也这般大了,我琢磨着,是不是也该留心了?”
肖易生沉吟片刻,点头,问:“你既这么说,怕是心中已有人选了吧?说来听听。”
“也不是外人,”元夫人给他倒了一杯茶推过去,道:“便是你那学生杜文。我琢磨着,他学识那般好,你也说过必然前途无量的,难得他妹子又与云儿投缘,又很知书达理,日后成了姑嫂也必然没有不和的。他们爹娘虽说不读书,可也是少有的厚道人,素来不与人吵嘴拌舌,却也有些心眼……”
元夫人说完,却不见相公回声,抬头一看,就见他正若有所思,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手中的书敲着掌心。
“怎么,”元夫人奇道:“你竟是不中意的?”
肖易生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步,叹气道:“这可叫我怎么说?若违心的说他不好,便是世上也没几个好的了。咱们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没得什么门第匹配不匹配的,两人年纪也相仿”
话音未落,元夫人就追问道:“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眼瞅着他也快十六岁了,听说常有媒人登门,若晚了,保不齐就给人家定去了。”
两人这辈子就只有这么个一颗独苗,事关她的终身,饶是元夫人平时持重大方也有些焦急了,肖易生见状也不卖关子,径直将自己的担忧和顾虑讲了出来。
“人是好人,却未必是良配。”
“那小子学识好,于其他方面却是个呆子,性格又冲,不撞南墙不回头,读书时就容易得罪人,日后若能为官,必然到处树敌!咱们云儿心思细腻,性子和软,又爱多思多想,身子又是那般,如何受得起三天两头的惊吓?且那小子也不会哄人,蛮牛也似,若是有分歧,必然是云儿退让……”
说到底,终究还是疼爱女儿罢了。
一番话说的元夫人也面露忧色,垂了头,不言语了。
是了,眼下还有他们这当爹娘的撑着,女儿只尽情欢乐便罢,万事不理,便是外头有什么风波也惊扰不到她。
可若是成了亲便是当家主母,远不似当女孩儿时候轻松,不说一应应酬往来便极其繁琐,若相公再不省心,可叫云儿怎么过!、
肖易生捏捏妻子的手,低声道:“罢了,你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也不求大富大贵,惟愿她一生平安顺遂,和乐安宁而已,即便仕途有限,好歹平安祥和才好。”
元夫人重重一叹,不知想了什么,眼睛里竟沁了泪花,拿帕子沾沾眼角才道:“你说的有理,原是我想的不周到,不过云儿年纪实在不小了,你心里可有什么差不多的人选?”
肖易生一笑,道:“原是打算看看再说的,可既然今儿你问起来,也罢了,就是洪清。”
元夫人听了就啐一口,语气复杂道:“终归绕不出你的学生!这个年纪也忒大了些,差着五岁呢,却是哪里强?”
饶是有肖易生分析利弊,可在她心里,杜文还是第一人选,这会儿听对方说了另一个学生,自然有些不服气,要辩一辩的。
夫妻这么多年,肖易生如何能猜不到她的想法,也不等对方问,当即主动把自己的考量说了:
“大些也有大些的好处,他为人稳重老成,又温柔体贴,性格宽厚,很会照顾周围的人。这样的性子瞧着寡淡了些,可确实难得稳当,又天生一份谨慎,凡事不冒进,只要日后谨慎些,全身而退还是很容易的。”
前些年肖易生教书的时候,元夫人也时常能见到那些学生们,隐约知道洪清是个什么性格,如今再听相公掰碎了细说一遍,也有些意动。
只是心里到底有些疙瘩,闷声道:“也忒没趣儿了些!再者,他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呢,他是长子,便要侍奉父母,日后成亲,光是家中琐事怕不够云儿忙的?”
说完这些,元夫人又语出惊人道:“还有一件,他,他长得也不大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便是圣人也不免喜欢长相赏心悦目者,君不见多数朝代都有“有残疾者不能为官”的规矩?
是以时下名头大的读书人中往往多姿容俊美者,又气度出众。
肖易生虽然不以貌取人,可五个入室弟子也都颇俊秀,其中尤以石仲澜与牧清寒为首,然前者轻浮,后者冷僻,故而元夫人不中意。
肖易生听后哈哈大笑,指着她道:“多大年纪的人了,你什么时候竟也这样看人?他也是浓眉大眼,又哪里不好了?便是比杜文略逊色些,也颇顺眼。真要论好看,你我为何不从石仲澜、牧清寒之流中挑?
再说长子,难不成杜文不是长子?你也是糊涂了,他们日后必然要为官的,届时四处上任,难不成还总是带着父母、弟妹?就是后头接了老人来奉养,琐碎也有限。”
元夫人这才不言语了。
两人又说了一阵,肖易生便道:“洪清是个稳妥人,来年未必会下场,我先透个意思过去,也好叫他安心读书,叫他家里也勿要相扰,待过几年云儿及笄了再过明路。”
包括杜文自己在内的杜家人都不知道,师父师娘早已暗中审核过自己,且刷了下去……
日子还是这么过着,并无太多波澜:
大房周氏去了,原先倒是有些人打小算盘,琢磨是不是能借这次机会与秀才家打通关系,谁知二房那头竟只在头尾两天略露了面,且很不爱与人说话,又有村长族老发话,直叫他们无计可施。
今年恰逢三年一度的文举,杜文来信说,他有心下场一试,牧清寒却似乎想再等一届,他正在游说对方同自己一起。
杜瑕管他信中言语,似乎略微收敛了些,只还是锐气逼人,想来是天性使然,单凭外界劝说恐无济于事。
她既忧且叹,心道大概这就是现成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了,惟愿日后兄长吃亏吃的小一点,点到即止,万莫弄得元气大伤。
这是一回事,至于考试的事情,她倒是不反对,甚至还挺希望牧清寒也跟着试一回。
考举人和考秀才不管是流程还是内容乃至氛围都截然不同,反正就在济南府,也不需四处奔走劳累,倒不如略花几天找找感觉,便是有什么想不到的意外情况也好有个准备,总不至于到时候被打个手足无措。
两边就这么半月一次通信,杜文与牧清寒等人努力读书,勤习六艺等,杜瑕也不甘落后,不仅继续读书写字,又陆续出了两个话本和《阴阳迅游录》的第二、三卷,俱都卖的极好,更有诸多外县书铺争相批发贩卖,“指尖舞”先生的大名竟也真有了些如雷贯耳的意思。
与之前的女权话本不同的是,《阴阳迅游录》里头的故事环环相扣,处处伏笔,十分新鲜奇妙,又是当下没有的激烈刺激,且全是图画,更加不必识字,只要长着一双亮眼就能清楚讲的什么。故而受众颇广,不仅闺中妇人、女孩儿愿意看,便是各行各业的男孩儿、男人们也有许多人爱看,所以虽然卖价远远高过寻常消遣读物,销量竟也十分可观!
那林家书铺如今也不同以往了,不仅将店内外修整一新,还将隔壁铺子租下,进一步扩大店面,增加刊刻坊人手,日夜开工,将画本卖到诸多州省,一举从原先的三流奋力跃居二流,并隐隐有成为一流的苗头。
说来也是讨巧,尤其是如今卖的极红火的《阴阳迅游录》画本,几乎一力促成了林家书铺如今的名声地位。
若是一般文字话本,但凡能买一本在手上,其他刻印铺子也都能自己做了,只它却是个画本子,翻开里头全是极复杂极别具一格的画儿,若是其他铺子也想自己做,就得先花费工夫研究刻板,成本极高不说,且还不一定能成,风险颇大,是以一众书铺都选择从这边批发贩卖。
此般林家书铺便是独一份儿,哪怕陈安县内不算,光每月贩到其他州县的,数量就十分可观。说是书铺,竟更像专门的批发市场了。
林家书铺也知道能有如今的局面殊为不易,对杜瑕可谓感激到了极致,不仅对她的要求言听计从,又怕她走了,跑去别的书铺和刻印作坊营生,竟主动表示要给她一成干股。
杜瑕听后就笑了,心道你们也是挺狡猾,给原作者整个书铺的一成干股,听上去简直叫人怦然心动。可说到底,你们这个书铺本就倒闭在即,一年也不见起能赚几个钱,去了房租和人工,当真不剩什么了。
一成干股,能有什么?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说白了,也就是变相的提高《阴阳迅游录》的分成罢了!
杜瑕爱财,却不是那种咄咄逼人死要钱的性格,但也不希望旁人把自己当个傻子耍。
她亲自去了林家书铺,与掌柜的好一通讨价还价,一针见血的指出对方提议的迷惑性,以及“指尖舞”这个名号所能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最后成功将分成提高到了三成。
自此以后,“指尖舞”先生的大作第一版必须在林家书铺刊刻、贩卖,而杜瑕拥有林家书铺三成的收入分成。
若是杜瑕本人日后搬离陈安县,则此合约自动作废,杜瑕合伙人和分成人的身份也将自动解除。
白纸黑字,两边都签字按手印,谁也不得反悔了。
闲时杜瑕就感慨,文化圈儿里想赚钱其实也是很容易的事情,哪怕开篇难些,但只要上了套,后面当真受用无穷。
如今只这一桩买卖,她每月便有将近十两银子的收入,一年就是一百二三十两,除了她自己之外无人知晓,结结实实的私房。
这还不算。
因为现在家里买的两座山都步入正轨,还不需纳税,连瓜果蔬菜、禽蛋皮肉,两边加起来一年都能得个四五百两,日常开销也都从这里头出,杜瑕和王氏也都不大做活,只偶尔熟客求上门来,略作一二,是以平常都很有空闲。
杜瑕是个闲不住的,不做手工了就重拾漫画师老本行,而这个一两个月更新一卷的工作量也实在说不上大,且如今她又成了分成人之一,就又想了些招儿。
因《阴阳迅游录》现下积累了不少人气,她便设计了一款书中主要角色的玩偶,约莫巴掌大小,一套六个,除了女主角阿玉之外,还有出场最多的狐狸精、孔雀精等,都用羊毛毡戳出来,毛茸茸的,无比可爱。
她做了十套,都送到林家书铺去,但凡买了画本的人都可以抽签,能不能得全凭天意。
因一本只能抽一次,竟有许多死忠粉为了要这玩偶一口气买许多本的……
杜瑕听说后不住偷笑,心道虽不能给你们签名海报,可这个周边想来也不差什么了。
只是时候久了,跟她最熟悉的方媛和万蓉却渐渐窥出端倪。
那一回方媛还耐不住问道:“放眼整个陈安县,会做这样玩意儿的也只你一人,如今书铺里也有了,却是个什么缘故?”
没奈何,杜瑕只得同她们坦白,又央求不许说出去。
方媛和万蓉虽暗中猜测过,可如今听她亲口承认,还是大吃一惊,又笑又叫,又说她不够意思。
“好啊,亏你竟能瞒我们这么久,说吧,该当何罪!”
俩姑娘素日没少跟杜瑕讨论指尖舞先生的大作,言辞中不乏向往和憧憬,如今骤然得知那先生本人竟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且是她们隔三差五就见的密友,当真不亚于冬日惊雷!
杜瑕被方媛和万蓉按在炕上咯吱半晌,险些笑岔了气,头发乱了,衣服也滚皱了,更笑的满面泪痕,胭脂也花了。
她连声告饶,直叫好姐姐,又保证日后若有新作,必然第一时间送来才逃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