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瑕摆摆手,道:“不值什么,身子要紧,再者厚积薄发未尝不可,这三年里他好生用功,待除了孝正好赶上下一届。”
话音刚落,杜瑕心里却突然打了个咯噔。
是啊,牧老爷没的是不是忒是时候了些?听说他已经病了许多年,如今还有将近三个月秋闱,他恰恰死了,而牧清寒刚好本来就没有什么下场的意思,正好戴孝,等三年过后,刚刚好赶上下一届……
牧清寒为人至诚至真,便是与牧老爷无甚感情,也断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可牧清辉?
杜瑕这么想着,脸上不自觉就带出点来,那小厮见了,还以为她伤心,不由得劝慰道:“姑娘也不必忧心,老爷这么着已经好些年了,家里上上下下都早有准备,如今气候反常,这才撑不住了的……”
杜瑕忙将心思暂且压下,又问他别的事:“济南府里果然也反常得很?”
“可不是怎的!”小厮麻利回道:“远的不说,就那大明湖水位也降了好些,不少大的画舫都搁浅了,许多鱼也都热死了,城中几十口泉水也都不喷了,各处开支又骤然增大,不少人家都过不下去了呢!”
杜瑕一边听他说,一边拆了牧清寒和杜文写的信看。
信中除了例行报平安、话家常外,牧清寒还特意致歉,说自己这回必然要错过考试。又说济南府情势也颇为严峻,现下多有流民到处流窜,惹是生非,叫他们在陈安县也当心些。
一目十行的看完信,杜瑕真是心乱如麻,砰砰直跳。
果然来了!
与即将爆发的大灾相比,牧老爷是死是活,或者究竟是不是自然死亡,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晚间杜河从郊外山上回来,杜瑕又把济南府里的事情说给他听,他听后皱着眉头道:“果然厉害了,月前就听说外面晃悠的人多了,前几天竟也有人闯到咱们山上去了呢!”
王氏和杜瑕都不知道竟有这事,听后都唬了一跳,忙问有无伤亡。
杜河忙笑着安慰道:“并没什么,山上十几口人呢,又是青壮劳力居多,略一吓唬也就赶走了。”
王氏和杜瑕这才松了口气,又不放心的问道:“想必是饿的,前几年粮食就减产,如今又涨价,想必不少人家都接济不上,这才铤而走险。”
杜河点头。
他们忧心忡忡不说,渐渐地,陈安县内外的情况也严峻起来。
首先,城内外巡逻的人手增加不少,他们对于几道城门的盘查也严格了许多,一旦有嫌弃可疑的人,便立刻有如狼似虎的守备衙役等扑压过来,盘问个底儿朝天。先看路引,再问你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作何目的有何凭证?但凡有一点儿可疑,都不会轻易放过。
渐渐地,这种严酷的气氛蔓延开来,感染到了县城中的每一个人。
有人开始疯狂的囤粮,囤积各种生活必需品,甚至加固院墙。杜瑕一家人也难以免除,亦觉得十分惊慌。
杜河与王氏倒罢了,他们原本也是经历过早年战乱逃难的人,也十分有经验,最初的惊慌过后,就都分头忙碌起来,忙而不乱。
只是心底终究还是有些担忧的,全因过去是逃战乱,只要不遇上敌军,谁也不会对百姓出手;可如今大家要面对的却是天灾,更需要警惕的还是外头的流民。
流民可不会分什么你我,一旦饿极了疯魔了,会做出什么样没人伦的混账事,谁都不敢想。
杜瑕就更不必说,她生长在和平年代,又在内陆,华国的安宁程度全世界首屈一指,便是境外有无数狼子野心虎视眈眈,也往往在边境就被阻拦下,内地一片歌舞升平。什么恐袭爆炸犯罪,几乎都与他们绝缘。杜瑕生长生活的地方,又是安静的平原,旱涝灾害少见,如今一朝穿越了,却突然遇上几十年不遇的大旱,实在有些提心吊胆。
突然有一天,杜瑕又有了另一种担心:杜家那一群人会不会来这里寻求庇护?到时难道他们又要重新回到原先那种,一家三口居于人下的日子?
哪知王氏知道之后竟然搂着她笑道:“我的儿,你旁的地方聪明,这些地方果然是缺了些。”
杜瑕面上微微发囧,知道自己是瞎担心了,又详细问下去。
王氏也乐得同她说道,便继续道:“碧潭村周边地势颇为复杂,群山环绕,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若没有熟人带路,早就走迷了。再者小小村落,产粮有限,也没什么出名的大户人家,没得金银细软可抢,哪里比得上陈安县城这明晃晃的肥肉?”
“再说了,若是真有流民去了,村民一准儿往山上跑,那上头多得是野果、野鸡兔子的,不比这县城,一旦被封起来,就只得等死……”
除非真的有人误打误撞的闯进去,否则碧潭村反倒比陈安县安全许多呢。
听完这些话,杜瑕才算是放下心来。
转眼就是七夕。
七夕与大禄朝百姓而言十分重要,若在往年,约莫半月前就有人热热闹闹的张罗开了,不论贫穷富贵男女老少,都乐得参与其中。饶是近这两年年景不好,今年外头看着规模也比往年小了些,还是十分热闹隆重。
以前杜瑕还小,也没怎么太在意这些。而如今她也是订了亲的人,说不得便要入乡随俗,如众人一般期许起来。
听说济南府也不大太平,牧老爷又刚没了,还不知道牧清寒那边如何;再者秋闱在即,哥哥杜文又要下场,当真千头万绪的,她也想在夜里诚心祷告一番,好歹叫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昨儿王氏就准备好了全套新衣,一大早盯着全家人都换了,待吃过饭,又整理一气,不待入夜便外出逛去了。
因这几日过节,许多人家难免走亲访友,下头村镇百姓也有胆大的、耐不住的进城玩耍,城门开放时间便略微宽松了些,也有许多人进城玩了,故而倒也有了几分往日的繁华景象,叫人看的舒坦。
只百姓舒坦了,苦的便是警备的,肖易生提前重新整合内外布防,将巡逻人员翻了一番还不够,且俱都挎着兵刃,十分谨慎,生怕有流民混进来作乱。
肖易生忙的脚打后脑勺,元夫人自然要夫唱妇随,也带着女儿一通联络官僚系统的太太姑娘们,虽也出门,可到底不自在,只是你来我往的打机锋。
前儿肖云听说杜瑕早同方媛、万蓉约好了一通逛去,还羡慕来着。
女孩儿们一处逛,家中长辈自然也碰头寒暄,又一同吃酒做耍。
街上也早已张灯结彩,左右两侧皆是摊贩,摆放各式节令货物,大声吆喝十分热闹。大家似乎都很希望用这种喜庆事冲淡一下过往的衰败气象,因此倒也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偶尔看着竟比往年更喧杂。
路边有许多小摊小贩,上面很多特定节日才出售的物品,便很引人注目。其中有用黄蜡浇筑成的浮雁、鸳鸯等水鸟,外面俱都细细的雕刻成型,或是施以彩绘,精致可爱,不少手头宽泛的人都买来提着玩耍。
因为是水鸟形状,况且做好之后遇水不沉,这些东西就叫做水上浮,年轻男孩儿女孩儿们都喜欢。
杜瑕也颇为心动,不由得停下脚步,细细挑选。
还不等她选定最终要什么,方媛已经笑嘻嘻地塞过来一只鸳鸯,捏着她的脸颊道:“你却还挑什么,这个最合适不过。”
杜瑕一跺脚,便伸手咯吱,直闹得她上气不接下气。
万蓉看着她们闹作一团,终究没要鸳鸯,只要了一只大雁换过来说道:“鸳鸯意头虽好,然我常看书中说它们远非大雁这般忠贞,还是这个更好些,便是此生一双人,你要这个吧!”
杜霞原本也不爱鸳鸯性情凉薄,朝三暮四,见她给换成自己喜欢的大雁,虽然还是有点羞涩,但还是欢欢喜喜的接了过来。
方媛还欲打趣,冷不防听杜瑕笑道:“莫要说我,你却比我还大些呢,前儿听说有个什么李家的人时常往来,可不是未来的哎呀哈哈哈!”
几句话说的方媛也害了臊,作势要打她,三个姑娘便都嘻嘻哈哈的跑远了。
往年夏日雨水丰富,荷花开的好,提前三几日就有人在路边卖些新鲜荷花;今年雨水不多,荷花竟也稀罕起来,一直到了初六七才有。
三个姑娘又走了一段儿,一直到了城中央位置才隐约看着几个小贩在那里贩售。
除了水灵灵的荷花外,另外也摆着好些巨大的碧色荷叶。因荷叶不但可做菜,晒干了能做荷叶茶,清热去火,更可入药,故而也十分抢手,大批量的都早叫各处酒楼并药店收购了去,如今摆出来的不过零星凑趣而已。
万蓉素来是个好文雅的,见了荷花就想买几支,当即停下脚步挑选起来。
那小贩见她穿戴不俗,后面还跟着一溜儿的婆子丫头,就笑着说道:“这位姑娘,这些荷花虽好看,却不稀罕,我这里竟有两支十分难得的并蒂莲。”
并蒂莲就是一根茎上面开出来的两朵,寓意极好,甚是难得,大家听了都很欢喜,当即叫他拿出来看一看。
那小贩掀开后头用油布小心罩着的小车,又另挪出一个水桶来,那水桶里果然立着两支亭亭玉立的并蒂莲花,粉红花瓣开的正艳,清香扑鼻。
杜霞三人见了都啧啧称奇,万蓉本能的想去摸,那小贩却立即制止,为难道:“姑娘别为难小的了,这并蒂莲花十分娇嫩,统共也呆不了几个时辰,如今天儿又热,人若凑的近了,或是都上前摸上一摸,那便真的要谢了。”
就听方媛大声道:“这有什么?我们这就都买了,回去细细赏玩!”
那小贩自然欢喜非常。
并蒂莲极罕见,这两年更少,一支就能卖两百文,当真奢侈,故而饶是有许多人稀罕,也甚难下决心买。
然这花却只得两支,这里却有三个人,显然不够分,杜瑕等人当下便犯了难。
正犹豫间,却见那小贩眼珠一转,赔笑道:“几位姑娘莫急,小的今儿是同另外几个兄弟一遭儿进城的,我这边虽没了,说不得要去他们那头瞧瞧,没准儿还有呢!”
三人一听,等不得一时就连声催促他去,不一会儿果然见他又搬了一个桶过来,那桶里也放着一样的并蒂莲,瞧着不比原先两支差。
见她们果然还在原地,小贩越发欢喜无限,忙殷勤的说道:“也是三位姑娘与这并蒂莲有缘,我好容易紧赶慢赶去了那里,可巧儿就剩这一支,好歹说破了嘴,死活匀了过来!”
杜瑕等人越发欢喜不已,立即掏钱买下,擎在手里看个不住。
那小贩拿到钱,喜得见牙不见眼,说出来的话便如天花乱坠一般讨人喜欢。
“须知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缘分,三位姑娘长得如此花容月貌,又一身的风流气度,又于这七夕夜得了一人一支并蒂莲,当真是少有的巧事。小的见三位姑娘出生富贵,又这样好运心善,日后必能觅得如意郎君,儿孙满堂,一生平安和顺。就是再投胎转世也是个十全十美的富贵人家。”
杜瑕等都叫他说的哭笑不得,方媛更是大笑出声,随手又赏给他百十钱,乐得那小贩简直找不着北,只恨不得跪下磕头了。
三个姑娘得了稀罕花,都十分愉悦,又逛了一会儿便觉肚饥。
方媛正在兴头上,自然不愿意回酒楼,同那些爹娘叔伯什么的话家常,只道无趣,便兴冲冲提议道:“今年处处紧绷,便是各色聚会也少了,十分乏味。今儿既然咱们好容易出来了,自然要逛个尽兴,我听说拐角那里有家面馆甚是好手艺,肉臊子的当真一绝!且用的还是山西那头运来的上等香醋,不若便去吃面吧!”
杜瑕也饿了,又让她这么一说,当真口水激增,也笑着应了。
因街上行人甚多,又不时停下观看戏耍,一行人又走了约莫一盏茶时分才到。
中间遇到一个打把势卖艺的,三人驻足观看一回,方媛却笑着批驳道:“不过是耍花腔,胜不得真好汉,只看着眼花缭乱罢了。”
“偏你话多,”万蓉摇头道:“人家不过讨口饭吃,做耍子与旁人看罢了,自然只求好看,难不成出来卖个艺,都要同人拼命不成?”
说的杜瑕直笑,心道这就是内行看门道了,因方媛出身在武行,打小耳濡目染,自己也身手过人,鉴赏能力自然非常人可比,见到这种情况当然会本能的以专业眼光看本质,就是有点儿像职业病呗!
就见那面馆不大,里头不过小小十余张方桌,如今早已是坐满了的,晚来的只在外就坐。
杜瑕等人也不介意,随意挑了一张靠里一些的桌子,待几个丫头麻利的用家里带的手帕子抹过桌椅,这便落座了。
稍后有伙计过来问她们吃什么面,方媛先反问有什么。
那小伙计眨巴下眼睛,笑道:“本店专做臊子面,猪肉、羊肉都分精浇与臕浇【注:精浇是瘦肉浇头,臕浇是肥肉浇头】,面又分刀削面、扯面、压面,不知客官想要甚面?”
话音刚落,三个姑娘就都傻了眼,对视之后都噗嗤笑出声。
万没想到吃个面还这般繁复!当真是专门做面的,需要自己现场搭配,不似一般酒楼店铺一应配好了上来。
最终杜瑕叫了猪肉刀削面,精浇、臕浇各半,方媛叫了羊肉臕浇扯面,万蓉则是羊肉精浇刀削面。
这面馆人手当真麻利,不过片刻就端上来三大碗面,却不是有姑娘们的脑袋那般!
三人又都吃吃笑了一回,便拿筷子挑了面条吃。
面条带着小麦特有的黄色,入口十分劲道有嚼劲,因臊子中有肥肉炼出来的荤油,吃起来分外香甜!
杜瑕吃了几口,大呼过瘾,又取了桌上方媛竭力推荐的山西香醋,还挑了大半勺辣子在里头,重新搅拌过后再吃,果然又是另一重美味!
小姑娘们逛街,自然少不了要吃些个零嘴儿,三人吃过面就往回走,一边消食一边又买了加了各色切碎的干果粒的乳酪碗子吃,只撑得肚皮溜圆……
七夕活动却不仅限于此,待到入夜,几家人相互道别,都散了各自返家,却还有其他事情可做。
譬如那月下祷告,月下穿针,或是将捉来的蜘蛛放入小盒内,次日清早打开看它结网的结果,若是蛛网既大且圆,那便说这姑娘是个巧手的,日后必能觅得好夫婿。
杜瑕素日甚少穿针引线,且月色下做这个十分伤眼睛,王氏疼爱她,自然也就乐得不做这项,只叫她拿蜘蛛,却是也不大在意结果。
若论手巧与否,王氏这个做娘的当真再清楚不过。自家女儿虽甚少做寻常针线活计,可打得一手好络子,又做得各色玩意儿活灵活现,这样还不算?
杜瑕也不大在意,只她是头一回做这个,也觉得十分新奇有趣,小心翼翼的捉了蜘蛛关进去,也好奇它会不会彻夜开工,竟没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