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杜生难得抬眼正视着曲珍“好多人都说我娶了你是抄着了。”
曲珍莞尔“你又何时难得糊涂。”
陈杜生人走后,曲珍开始收拾行李,牛牛虽看着有些不情愿,但曲珍有一万个办法哄他开心“回去咱就不补课了,作业也做得差不多,妈妈带你在北京玩一玩,上次不是说补课班的妮妮跟爸妈去了欢乐谷玩很好吗?我也带你去,咱们买全天的票,白天和夜场都尽兴。”
牛牛很兴奋,突然又有些很落寞“那我还没跟吴老师告别呢……”
“你吴老师有很多自己要做的事,就像你的作业,你的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他也还是个学生。”
讲到他也还是个学生,不知怎的曲珍有些鼻酸。
咸阳机场停机坪的风异常的大,飞机在起落的瞬间轰鸣着引擎带走一个个相离相别的人。
牛牛吃着薯塔嘴角沾着油脂,曲珍却未察觉默默垂头盯着脚尖。
广播里通知登机,曲珍拉着牛牛站起来,牛牛回头着身后不锈钢座椅里“妈妈,你的手机?”
曲珍笑了笑,摸着他的发顶“你认错了。”
*
实习之初每个人都大同小异,但渐渐实践经验让每个人拉开距离。
吴南邶仍是泡在那间陈杜生的私人实验室里,二十天,他只言片语。
刘乐在一次成功试验后与另一位揶揄“总觉得吴南邶最近有些不对劲儿啊?”
“能有啥不对劲儿,师傅给介绍了军电的工作,咱俩才叫惨。”
“你没觉得他话少?”
“本来话就少啊,但嗯……可能是步入社会不适应吧。”
吴南邶的转变是在与陈杜生做完实验回来三天后。
他问陈杜生怎么好几天没见到牛牛,陈杜生拿着放大镜看电路板上的焊点自然而然得回答“你师娘带他回北京了。”
吴南邶当时背着斜挎包站在门口,这句话毕陈杜生以为他已经出去了,好半天一回头,发现他仍是站在门口。
陈杜生推了推眼镜“怎么……落东西了?”
吴南邶点点头,转身进了浴室。
不知道他拿了什么,出来并无异常,复又穿上鞋在门口朝陈杜生鞠了个躬“谢谢师傅照顾。”
陈杜生目送他离开。
好学之人尽利不尽义,吴南邶对陈杜生给自己的关照一向感激,虽然不言,但从旁辅佐毫无怨言亦不求分文,无论是对陈杜生私心接下自己背着公司感兴趣的科研项目还是当初对牛牛的义务指导,吴南邶从未跟他在金钱上索取过分毫,陈杜生知道吴南邶是个感恩的人。
但没必要尽义,每个人都有主观臆断的选择性,陈杜生虽然惜才介绍他去了军电,但他也看出吴南邶意不在此。
的确也是,吴南邶与刘乐说过一回,他想出去走走。
至于去哪,吴南邶缄口莫言。
那天晚上几个人为了毕业各谋生处聚在一起喝酒。
大多数人仍是茫然的,没有吴南邶这样的好境遇,但大家知道他生活困难,也是恭喜他找到这样一份像样的铁饭碗工作。
雁塔区白吉馍店边上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电烤串摊位,魏如月是席间唯一被邀请的女性,还是看在吴南邶的面子上。
她一向豪爽,所以喝高的几个男生脱了上衣裸着上身也未觉失了分寸。
如月挨着吴南邶坐,她今天格外拘谨,塑料凳子不结实,她喝得多了些,一个趔趄凳子横梁竟被她一个蛮力铬碎了。
酒熏着情绪,她难堪得想哭。
吴南邶让出椅子,到店里又去拿了一把出来,如月在看着他背影的时候喃喃得说“是她的味道。”
女人敏感,观人用眼,嗅觉识人。
狐狸精的味道。
可狐狸精又怎么分男女呢?
与曲珍唯一一次接触如月就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青木瓜之味,当时好奇她用的什么沐浴液,那是属于那个人的标签,但吴南邶现在却也拥有。
他回来,席间熙攘,如月趁着空歇凑近吴南邶“那女人……当真是你师母?”
并没说明是谁,名与姓,都有所保留得给了分寸没捅破。
吴南邶端起酒杯扬脖干了这杯啤酒,不看她,诚实得说“不是。”
*
曲珍回来一个月后在咖啡厅见到郑思,那会儿她牵着个小男友,精致的脸,白白嫩嫩纯是男士高级化妆品的功效。
“我男友彭鹏。”
曲珍笑笑“很好的名字啊,像艺名。”
男子说“我在做模特。”
他去上厕所的时候曲珍问郑思“你不会动真格的吧,也不看看干不干净。”
郑思冷笑“干不干净的,活好就行。”
转脸她又盯着曲珍“倒是你,老陈在外出差,一个月回不来一回,你不渴啊?”
曲珍咕咚咕咚喝下面前的冰茶“不渴。”
郑思挑眉“我也算想清楚了,人生得意须尽欢,怎么舒坦怎么活。”
曲珍将她玉盘里的焗苹果糕点挖掉一块含进嘴里“莫使金樽空对月。”
郑思在下面踹她的脚“小男友总是懂得情趣,也小心谨慎,不用你操心。”
“那小男友值得结婚吗?”
郑思瞪着眼诧异看她“曲珍啊,你越活越老了哇,有个人能配合自己情趣生活,想要的时候他卖力,不想要的时候他不打扰,还求什么呢?婚姻?你觉得婚姻就是终点了?”
曲珍哑然“我觉得是。”
郑思叹息着摇摇头“看来你需要一份工作。”
之前的电台又在招编辑,曲珍接到主编打来的电话问她生活过没过得烦闷。
原来每个人都比她活得明白,知根知底的人都在等着她叛逆。
曲珍犹豫着给老陈打了电话,说自己还是想回电台工作。
陈杜生这却一反常态没有搪塞,很爽快回复“去吧,但必须休周末,牛牛周六日要补语数外以及足球、书法,这都得有人陪。”
曲珍答应着,她已经非常非常感激老陈了。
日子按部就班进行,直到——
直到那个再普通不过的晚高峰。
曲珍在等待地铁的九分钟里感受高跟鞋踩在脚后跟难忍的痛处感。
地铁里卷着热风,与呼啸而过没有靠站的地铁一同消亡。
周遭很多人在抱怨,在这个晚高峰,居然有地铁在国贸站不停靠。
可是在曲珍眼里,这里不过是个生活的坐标。
曲珍很想去逛逛,逛逛这个她生活很多年却过早步入婚姻而让她无暇浏览陌生的北京。
她从十号线换乘一号线的走廊里,熙攘的人群中,低头踽踽独行。
没有方向。
中间隔着护栏,对面是与自己逆向而行的傀儡人群。
她却突然没来由感到异样感觉猛地抬头。
要相信宿命,它总是迫不及待打破规规矩矩的生活。
曲珍望着熙攘人群中与她逆向而行的那个熟悉面孔。
擦身而过,没有留下一丝片语,只有呼啸的廊风。
曲珍被后面盲目步入的人群冲得靠在灯箱广告牌下,寻觅刚刚所见,但发现每一个人都是踽踽独行却又异常忙碌,雷同的后脑勺,蝼蚁般生存。
她望了很久。
甚至怀疑刚刚是错觉。
*
朝阳大悦城里用爆米花做了个行为艺术雕塑,魏如月站在前面看了好久。
离近了,用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他。
“神奇不?”
她发了条语音,不多时收到一条文字回复【还不错。】
魏如月拨通吴南邶的电话“到哪了?”
“呼家楼换乘。”
能听出他那边有些拥挤嘈杂,魏如月赶忙说“不着急啊,你慢慢坐地铁。”
吴南邶笑了下“也不是我想慢就能慢的。”
他在分钟寺找了家军工企业上班,来了刚半个月魏如月就跟过来了。
魏如月自小在西安城长大,地地道道的陕北妹子,到北京来处处不适应,但还是很快找到了份凑合过去的工作,为了能解决职工住宿问题,她只能疯狂挤进上市公司,用低薪作为原则底线。
哦不对,她的底线是吴南邶这个人,这个名字。
魏如月在毕业的那天晚上,熄灯一小时的欢庆时分,把自己的初吻献给了吴南邶同学。
这是她毕生所引以为自豪的所在,她在逐爱的途中异常果敢又满怀自信,她知道没有一个姑娘化不开的心,偏偏让自己摊上了,哦没关系,她就是喜欢怎么办?
她放心吴南邶,虽然吴南邶并不属于自己,也无意示好,但魏如月知道,他也不属于别的人,她就是喜欢吴南邶不近女色这一点禁欲风格。
魏如月在星巴克点了杯香草拿铁等吴南邶。
想完这些却又叹了口气。
她在追逐吴南邶,而吴南邶却又在追逐谁?
在这个陌生的没有人情味的北京。
☆、我逝彼临
曲珍的生活开始糟糕得不像话。
用郑思的话说,上有老下有小,挤在中间难为人妇。
陈杜生的父母从东北赶来北京,说是想去婺源旅游在北京换车顺便想看看孙子,却是住了一个多月也没走。
四惠附近的这处小区,八间房改造的回迁房屋,老陈是跟曲珍结婚后买的这套房,价格合适,八十平三百多万,首付了七十万,但老两口第一次来了还是喋喋不休得抱怨儿子的不容易。
曲珍开始工作,她干净的性子也打折,洗不完的衣服只能堆在周末,每天刷着叠成厚摞的碗筷,老爷子呆了快一个月的时候怕是烦闷得不行,东北的牌友日日打电话催促,他却找了个囫囵的理由,说屋子太脏太臭,要回东北老家。
这个理由让曲珍尴尬伤心,婆婆却附和“是啊,儿媳妇,你要多照顾家务,工作的事情是小事,家庭才是重要的。”
曲珍看着含饴弄孙不甚惬意的婆婆,没来由的伤感。
拉开冰箱门,婆婆图便宜买的一些“新鲜”菜,却搁不到半日就打蔫,婆婆上厕所时不舍得用手纸,擦完的折叠搁在水管边上,曲珍发现了几回,毫不客气得扔在纸篓里。
“你丈夫撅着腚眼子在外工作赚钱,能省一分是一分!”
婆婆说这话的时候将衣柜里她成套的内衣拎起来“这些都是没必要的,老公不在家,穿给谁看?”
曲珍点头称是,她总是急于认错。
牛牛也总是对这位奶奶多加鄙视,动不动对着她的背影翻白眼,曲珍瞪他几回,牛牛也就知趣得不再表达自我。
但没成想牛牛找了空档给李丽打电话说了这些情况。
小学二年级,曲珍本以为牛牛什么都不懂,却不成想他将大人这点事看得真切。
婆婆又在一个傍晚数落她给牛牛盛得饭太多,絮絮叨叨说着现在孩子糖尿病的不占少数,要多注意,发现就晚喽,这罪责曲珍可担待不起,牛牛是自己唯一的宝贝孙子。
公公整理完行李两天后的火车,这会儿坐在卧室斗地主,声音开得奇大,牛牛做着作业被扰得捂住耳朵。
公公却还是朝曲珍嚷嚷“茶水呢?”
曲珍赶忙端过去,公公扔了一把牌骂骂咧咧“大王都能输!”
不耐烦得踢踢下面的音响“开大点声!”
“牛牛在做作业呢……”
公公看她一眼,懒洋洋得站起身端着茶缸“那你把电脑关了吧。”
“爸——”曲珍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您玩您的,我把门关上。”
公公就又坐了回去。
突然听到门铃声响。
曲珍去开门,发现是李丽,她如释重负得挤出一丝苦笑。
李丽也与陈杜生父母打交道多年,自然知道怎么回事,见着曲珍先盯着她好一会儿,之后莞尔,小声说“辛苦了。”
她进来,老两口不知怎么被召唤得都第一时间出现在客厅。
“你要干嘛?”婆婆没好脸,李丽点头哈腰极尽恭敬,却又小声说“来接牛牛去住几日……”
婆婆冷哼出一声“在我身边待得好好的,你带去算什么!”
话音未落,牛牛就从隔壁卧室冲了出来,一把搂住李丽的腰,委屈得大声喊了句“妈妈!”
整个房间都尴尬了,李丽拍拍他额头“把作业带上。”
牛牛转身要走,却被婆婆一把拦住“好好的你要带我孙子走?”
满满的讽刺,牛牛却一把推开她的手臂“我要跟妈妈走!”
他说完到屋里将课本胡乱塞进书包里,来不及拉上拉链就走了出来换鞋。
婆婆不怒自威没看孙儿,却是盯着李丽“你倒是长见识了!”
李丽没理会她拉着牛牛出了门。
刚关上门婆婆的目光却一下子如冰锥似的瞪着曲珍“你当的个什么妈!儿子都跟你不亲,说跟人走就跟人走!”
曲珍哑口无言干嘎巴嘴半天说不出话。
婆婆气得回屋反锁上了门。
曲珍站了很久才去轻轻敲响婆婆的房门,婆婆不出声不回应,不多时公公从书房走出来,到了近前咳了声。
曲珍回过身低垂着头“爸,孩子过了暑假就没见过丽姐,肯定心里想,我这个做后妈的不容易,夹在中间左右都要顾及到,杜生又常年不在家,牛牛嚷嚷着找妈妈我心里会好受?也会委屈……尤其男人不在身边,但我也没法拦着——”
曲珍第一次有了驳词,为自己的委屈。
“曲珍啊。”老爷子突然开口“你妈刚才那样不是针对你,她说话冲,你别往心里去,但是我还是要说说你,这孩子不能惯,你就是太纵容他他才会这样任性,像杜生小时候我们都是管教严格,我一个眼神过去你看看不让他做的事情他敢不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