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璇觉得无聊,便抬眼打量这松竹馆的大堂,撇去浮华的绫罗装饰不说,大堂的底子倒还是带着几分庄严的,甚至很是讲究。轻璇思索着松竹馆这个名字,以及这个规模庞大的娼妓坊,心中稍微明朗了一些。
“这里曾经是官妓馆。”穆苏平淡道,“里面有很多都是落败官家的女子,有的曾是侍女,有的曾是主子。后来陛下觉得,京城不比边境,在如此繁华的场所,公然设立一个官妓坊,太有损于大炎朝庭的庄重肃穆,于是这里转手于私人,成了如今的样子。”
轻璇点点头,似明白,又不太明白。
就在此时,一名柳眉杏眼、面容秀雅的女子款步上台,行至一把琴前坐下,素指灵动,轻拢慢捻,一首曲子自指间婉转流出,格外摄人心魄。
轻璇觉得这女子与旁人相比格外不同,虽是同样轻薄微透的纱裙,头发也梳成低低的髻柔柔垂着,可就是让人觉得,她骨子里有一股骄傲的书香气,还有一副不甘堕落的灵魂,这些,哪怕是厚重的脂粉也遮不住。
她看穆苏,穆苏的目光也牢牢锁在那女子身上。
“你是来看她的?”轻璇问。
穆苏点点头。
“你自己来看便罢了,为何还要拉上我?”
“你知道她是谁吗?”
“你认识她?”
“不只我认识她,她也认识我。”
“你相好?!”轻璇有些惊讶,男人啊,打着听歌赏舞的幌子,到底还是寻欢作乐来的。
“若是她家中没有倾覆,也许我可以娶她为妻的。”
轻璇心中一惊。
穆淳娓娓诉说着。
他以为轻璇不知道的这一切,其实轻璇都了解。
这女子名叫叶莞萱,是曾经的内阁首府叶晏堂的孙女。当年宣王穆昭还在世时,还未进内阁的叶晏堂便说过,想要将自己的孙女嫁给穆苏。可后来穆昭去世,叶晏堂入了内阁,自此这桩尚未定下的婚约,不论是对穆苏还是叶晏堂,都成了不利因素,于是叶晏堂亲自上门跟穆苏请罪,将这口头婚约取消了。
穆苏并不怪叶晏堂,可就在叶晏堂成为内阁首辅后的某一天,一宗滔天大罪降临到了他头上——通敌。
人证物证,一应俱全,通敌的对象,竟是西方强大的吐蕃。
昔日春风得意的叶府,一夜之间被抄了个底朝天,叶晏堂与全府成年男女均被问斩,唯有当时年仅十四岁的叶莞萱,被没入官妓坊,从此成为供男人取乐于床第间的玩物。
轻璇知道,哪怕叶府没有出事,叶莞萱也不会嫁给穆苏,他口中本该有的婚约,也许只是心头的一丝固执。
“你喜欢她?”轻璇问。
“多少有一点吧,毕竟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长大后会娶她……”
话音还未落,便见一个相貌猥琐的登徒子上前,想要去摸那正在抚弄琴弦的纤纤素手,叶莞萱抬眼,皱着眉想要推拒,那人却伸出手掐着她的下巴,恶狠狠道:“怎么,姑娘你还当这里是官妓坊呢?只有那些当官的碰得你,我却碰不得?告诉你……”
轻璇还在愣神间,身旁的人已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他掐住对方的手,将他狠狠撂在地上,那人只觉一阵眼花缭乱,穆苏已一脚踏在他腰上。
震耳欲聋的嚎叫贯穿了整个松竹馆,轻璇不由得捂住耳朵,心中暗叹,今日是没的安生了。
后来那人大声嚷嚷着什么他是太子的家仆,指着穆苏放话说太子知道了一定不会饶过他,整个园子都被惊动了,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看热闹,轻璇就算曾经身处烟花柳巷,也不曾一次见过这么多的嫖客和妓.女。
最后“全乐下处”的老板也赶了过来,一进门就见穆苏立在叶莞萱身边,微有一丝诧异,穆苏示意他不必多礼,他心下了然。于是先向那太子家仆赔过罪,再面色不佳地质问叶莞萱这是怎么回事,叶莞萱没有答话,轻璇悠然踱步来到老板跟前,放了一锭银子在琴案上,面不改色道:“护花。”
老板的脸色顿时十分复杂,那个所谓的太子家仆顿时炸了:“你有银子了不起啊!银子我拿不出吗?等我禀告了太子,有你们好果子吃!”
他提到太子时,双手抱拳恭敬地往天的方向一拜,看得轻璇有些好笑,转头一看穆苏,见他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叶莞萱则是撇着嘴冷笑了一下。
“太子会帮你出气?”轻璇故作惊诧地问。
“那……那当然。”男子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挺起胸膛,轻璇看出他在装腔作势,心下知晓他并不是太子跟前得用的下人。脑中忽然有了个一剑三雕的念头,越发扬起了唇角。
“老板,您生意做这么大,一定是个明白人,您看,我的朋友不过是看不惯这位公子行径,稍稍教训了一下,没断胳膊没断腿,但到底是影响了您做生意。”她脸上浮现一抹歉意,“这银子,当作是我们对您的补偿,至于这位公子,若是有什么淤青擦伤的,您这应该有药,帮他涂抹一下就是了,您说呢?”
那太子家仆见轻璇只给了老板银子,对自己却未置一词,脸都青了,正欲咆哮,就听轻璇道:“不服的话,你可以报官。”
大概这家仆果真是东宫中十分下等、平时连太子面都不太见得到的人,又或许是太子当真没有告诫他们平日里行事要收敛点,此人当即大声道:“老子就告了你们!等老子把太子名号报出来,看你们还怎么嚣张!”
作者有话要说: 喵~
☆、第71章
穆苏淡淡一笑,拉过老板低声道:“老板,你看,我们陪也陪了,他要报官我们也跟他去,你就别为难莞萱姑娘了。”
老板是风月场上混迹多年的人,见多识广,此时也已看出那人不过是个不受重视的小家仆,并无本事翻起什么浪,心下安稳几分,只是对穆苏与轻璇的举止感到诧异。他点了点头,又问:“可是这事儿传出去到底……”
“我们是绝对不会到处说的,对吧,九流。”
“但是他说不说,我们就管不着了。”轻璇道。
老板看那人的眼神又厌烦了几分,能开这么大一家娼妓坊的人,必然是腰缠万贯吃得开的,要不是看他是太子家仆,早就派人请他出去了。
那人尤自骂骂咧咧,轻璇抬步便往外走,穆苏也跟上,那人嚷嚷起来:“你们去哪儿?打了人就想跑?”
“你不是要报官吗?”轻璇回头冷冷盯着他,“怎么,不敢?”
那人瑟缩了一下,可能是实在气不过,挺直了身板道:“去就去!娼妓坊的女人,本就是给人随意糟蹋的,还敢有脾气?小心爷下次来弄死你!我就不信了,打人的还能有理了,我去告诉金大人,让他给我做主,你们有好果子吃了!”
他自顾自地高声怒骂,最后又用手指着穆苏的鼻子。轻璇与穆苏,甚至是一旁的老板都在心中纳闷,洛阳府何时有了个金大人?洛阳府尹的名字叫汪金徉,并不姓金,这人连洛阳父母官的姓氏都没搞清楚。
就在轻璇他们要离开时,身后传来一个温软又坚定的声音:“老板,我要跟他们一同去。”
老板有些错愕。
“穆公子也是为了我才跟人起的冲突,到时去了公堂,他们各执一词,官老爷也无法判定,不如莞萱跟了一同去,为穆公子作证。”
“你?”
“老板放心,不利于全乐下处名声的话我一定不会说,也不会偏帮穆公子,我有一说一。”
老板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这时一直陪在叶莞萱身边的另外几位姑娘也说要一同跟去,轻璇不由得凝神打量了她们一番,这几位姑娘看上去似乎也很有几分风骨,神情淡然而坚定。轻璇在心中叹息,这曾经的官妓坊中,不知有多少曾经锦衣玉食、后来横遭变故的姑娘,亲人的离去与命运的摧残,让她们只能委身于这青楼中,以媚色侍人。
有的人仍旧保持着当年的清傲甚至风骨,有些人则早就被磨得失去了尊严与脾性,成为仅供男人取乐的工具。
不知那些残存的清傲,对她们而言是侥幸还是不幸,轻璇每次见到风月场的女子都会觉得,其实自己自认为曲折的命运并没有她们那般悲惨。
穆苏上前低声对老板说了什么,轻璇只依稀听到些“姑娘有情义”、“有的男人就爱这样的”、“传出去是佳话”之类的话,见老板笑着点了点头,穆苏颔首道:“大老板果然见解不凡,穆苏再次谢过了。这几位姑娘,老板可以找人跟着,完事了我会将她们一个不少地送回来。”
那太子家仆尖声叫嚷:“一群疯子!一群没娘的畜生!我要让金大人杀了你们!”
轻璇与穆苏置若罔闻,只施礼谢过几位姑娘,领着她们往外行去。
洛阳府坐落在京城官宅区以南,气势恢宏如同一座自皇城分离出的宫殿,深冬微暖的阳光照耀在金瓦朱墙上,驱散了府院的森冷。
一路嚷着要见“金大人”的男子并没有得尝所愿,汪金徉今日闹肚子无法上堂,府丞李偌原将他们宣进府,在大堂一个个问讯。
首先是告状人,轻璇瞥见他递给官差的身份文书上写的名字是“丁全”,他进去了好一阵,说话声音也挺大,外面的人都能听见他添油加醋的哭诉声,那音调尖锐,令人无端地心烦。
随后被叫进去的是穆苏,穆苏进去前换过一身轻璇派人准备好的并不考究的衣服,发丝垂下遮住半张脸,让人辨认不出他便是“穆公子”,又拿出轻璇临时命人备好的奚云的假身份文书交给官差。轻璇趁此机会跟几位姑娘说一会儿要称穆苏为“言公子”而不是“穆公子”,几位姑娘点头称是。
待穆苏出来以后轻璇才进去,她行过礼,抬眼打量眼前的中年男子,面容端秀、神情平静温和,不由心中暗叹,项颂良赏识的人果然是不俗的。
李偌原让轻璇将今日之事复述了一遍,轻璇说过后,轻声道:“李大人明察,我等方才在外间听到那丁全所说,有不少无中生有之事,虽说言公子打了他是真,却是因为他对叶姑娘无礼在先。李大人,我认为娼妓坊中的女子虽是供人取乐的,却不是供人辱骂的,有人随意亵玩,便有人怜香惜玉,这是人之常情,您说呢?”
李偌原颔首,深深看了轻璇一眼,皱眉道:“本官对殷公子有所耳闻,殷公子似乎很有一番才华。”
“才华说不上,只是喜欢交友,也幸而京中崇文风气日盛,才出来卖弄一番以求得三两好友罢了。”
轻璇出来后,李偌原将那几名姑娘依次唤入,又命人寻了“全乐下处”老板及两名在场客人来问话,事实如何,如今已一清二楚了,只因青楼女子确实是供人取乐的,强说其尊严难免令人不服,于是此事就此作罢,甚至不需穆苏赔礼道歉。
那丁全十分不服,大声嚷道:“我是太子家仆!你这样敷衍我,让太子怎么想?不过是个四品官罢了,却也伙同这些无礼贱民来欺辱太子!金大人呢?我要见金大人!”
李偌原烦之又烦,命人将他送出门去,他气得直跳脚,欲找穆苏等人麻烦,却早已不见了他们人影。
这丁全是东宫的一个洒扫下人,不过是因着太子常年来克扣军饷、私自收受贿赂和外邦之礼,连带着下人的腰包都鼓鼓囊囊,才有了兴致到娼妓坊享乐一番。遇了这种事,他也只敢在外头呈呈威风,哪敢回到东宫去说,是以太子对此事是一无所知。
然而朝廷的不少官员却已知晓了此事,第二日早朝,便有言官弹劾,那弹劾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沈延。
“臣听闻,太子对下人管束不良,昨日竟有个东宫的洒扫下人,在京城最大的娼妓坊扬言称自己是太子家仆,在大堂之中当着众人之面欲对一青楼女子动强,结果被其他客人教训了一顿。”
皇帝皱眉:“有这种事?”
太子眉心一突。
“是。”一旁有其他支持穆淳的官员道,“此事臣也有听闻,因当时该娼妓坊中客人很多,所以传扬了出来。”
又有人站出道:“那人还吵着要去报官,说什么他是太子家仆,洛阳府的金大人会替他做主的。”
太子站不住了,出列道:“此事纯属无中生有!父皇,儿臣自己宫中的下人在外惹了事,为何儿臣不知,城内却满城风雨,以至于整日忙于公务的列位大人都知晓?此事一定有诈!”
皇帝拧眉,本是一件小事,怎么此时竟有些难办了?既然这么多人站出来说,只怕确有其事,太子是碍于面子所以才如此辩解,可他毕竟是太子,太子丢了面子,就是自己这个皇帝丢了面子,所以这颜面,还是要保全的。
又有一些支持太子的官员站了出来,赞同太子所说。方才弹劾太子的沈延和其他官员此时倒是都噤了声。
最后还是襄国公楼临风站了出来:“陛下,臣有事禀告。”
“楼卿有何事?但说无妨。”皇帝对这位内兄还是极客气的。
楼临风有些不好意思道:“陛下也知道,皇后娘娘是极疼爱宣王府穆苏王子的,昨日穆苏王子说,他在外惹了事,怕有流言蜚语传出,想要进宫禀告皇后娘娘一声,以免娘娘担心。可此事实在丢人,他不好直接告诉娘娘,便来臣府中托臣转告娘娘。”
皇帝不知他此时说这些是何意,只好问:“是何事?”
“穆苏王子昨日偶然到当年的官妓坊、如今已成为娼妓坊的全乐下处听曲,见到一形容举止猥琐之人对弹曲姑娘动手动脚,还出言威胁,忍不住出手教训了一下,谁知那人竟是东宫的人,还将他告到了洛阳府。当日洛阳府尹汪大人抱病,府丞李偌原大人对穆苏王子及全乐下处相关人等进行了问询,穆苏王子不敢报出真实身份,便用了朋友的身份文书。还好那李大人公正,没有因为对方是太子府下人便依他所说将穆苏王子收监,穆苏王子怕万一事情传出,皇后娘娘会担忧,便将此事告诉了臣。”
他抬眼看向皇帝:“听众位大人所说,仿佛是这件事,臣只得多一句嘴,请陛下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