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蓟崇一直这样不知死活地给朕找事,娉婷退了与蓟敏的婚约,嫁给令遥也未尝不可。”
他神情淡淡,却不像是玩笑。
“陛下!”阮贵妃惊呼。
“你退下吧。”皇帝背过身去,再不看她。
阮贵妃心中慌乱不已,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如同吞了个巨大的枣核,卡在喉间吐不出咽不下,脸色铁青地告退离去。她走后,皇帝将头靠在椅背上,呆呆望着此刻闪烁着璀璨金光的窗棂。
自从穆淳回京后,他心中一直悬着的一块大石便落下了。
这块大石,并不全是对这个儿子的担忧,更多的是对太子的担忧,对自己的担忧。他年轻时东征西战,攘蛮安夷,扫除海寇,开凿运河,短短几年,便积累了前朝几代皇帝都无法积攒的政绩。他对天下有功,必要以天下荣养,此后十几年,他日日沉迷于歌舞酒色之中,享天下之大福,却无奈地看着大炎表面兴盛,底子则一点点空下来。
他听了阮贵妃的,立了穆华为太子,任由他去结交大臣、整饬军队,希望穆华能替他分忧,而他,则继续颐养天年。
可是穆华的所作所为不仅令他失望,更使他忌惮。
太子、阮贵妃、蓟崇、童高,还有一波又一波倒向太子的朝中大臣,他们的声势越来越大,快要将他湮没在这宫墙之中。就在这时,那个远在蜀地、拥有几十万兵权,又备受蜀地百姓拥护的儿子回来了,他一下子松快下来。
他惊喜地发现,穆淳真的是他与皇后的儿子,是他盼了十几年的嫡子。穆淳与太子不同,不高调,不张扬,总爱陪在他身边,跟他讲这些年经历的事,一点也不欺瞒,连结交青门这样的事,都早早地告诉了他。
明明就是他害穆淳颠沛流离多年,穆淳却极孝顺他,渴求这从未有过的父爱。穆淳知他爱酒,爱美人,爱功绩,为此从不像朝中大臣那样假惺惺地规劝,做出什么成绩,也都说是父皇英明、安排有方,做了善事得人夸奖,也都说是父皇授意。他快到知天命之年,却得了这样好的孩子,当真是愉快极了。
他知道,穆淳心中也觊觎那个位置,但穆淳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不会逼他退让,也会在他百年之后将他好好安葬,让他到了阴间也能继续享福。
这就是皇帝的想法,自己奢靡无度没什么,毕竟人生苦短。但他可以荒淫,不代表子孙可以,祖宗传下的根基,还需一代代传下去,大炎还需兴盛,香火还需兴旺。因此穆淳的所作所为让皇帝越来越喜欢他,越来越离不开他。
皇帝知道,自己心中的天平已无可挽回地倾斜向了穆淳,他再也无法像喜欢穆淳一样喜欢另一个孩子,于是一个早就成形的想法,在心中变成了决定。
令遥离宫后,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光明正大地来到一座宅邸,宅门上方无匾,两旁悬挂的灯笼上各有个“殷”字。
这灯笼他见过,是上次回姑苏时,他与轻璇在姑苏河的廊桥上看到的那种粉色灯笼。
唇角漾起温柔笑意,他扣了扣门,有小厮来开门,见了他忙道:“令将军。”他点点头,小厮笑着将他请了进去。
轻璇听到声音迎出来,令遥看她一眼愣住。
轻璇一身普通女子打扮,普通的垂髫发髻,素白的箭袖交领布衣,一袭靛青色百褶裙垂地,腰系牙白色裙带,浑身一丝贵气也无,却兀自散发着美丽,白净的面庞、脖颈、素手,惹得他心中一动。
轻璇盈盈笑开,样子像极了普通的小家碧玉,令遥对身后小厮道:“你先去忙吧,我有话要跟你们夫人说。”
他说出“夫人”二字时,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偷花贼。
小厮应着退下去,令遥上前拉住轻璇的手,想将自己方才的感受告诉她,却又怕惹得她伤心,有轻柔凉爽的风吹过,他就这样拉着她静默了下来。
轻璇抬头,清透的眸子看着他,问道:“今日怎么过来了?”
令遥道:“如今想来就来,不用怕有人跟着,真好。反正大家都知道,你也是蜀王的人,而我喜欢你,这样旁人就不会再打你的主意了。”
“哪有人打我的主意?”轻璇嗔道。
令遥也不答话,只静静看着她。
轻璇有些不好意思了,问:“你方才从哪里来,军营么?”
“不,”令遥摇头,“我去了趟宫里。”
轻璇皱眉,令遥将皇帝与他交谈的内容都告诉了她。
“他是想给你择一门好亲吧。”轻璇撑不住笑道。
“你很高兴?”令遥挑眉。
轻璇忙装出不高兴的神色,否则就该是眼前这位俊男不高兴了。
令遥瞥了她一眼,不满道:“装模作样。”
轻璇笑着抱了他一下,令遥立刻红了脸,左顾右盼道:“方湛他们平时不过来?”
“不过来,再说方湛不在京城。”
“去哪了?”
“扬州。”
令遥一挑眉:“扬州?”
“嗯。”
“去干嘛?”
“还能去干嘛?还有谁在扬州?”
“喂,你可别小瞧穆淳,他在扬州,可不止认识萧家。”
“你看,一说扬州,你马上就能想到萧家,为何还来问我。”
“他想干嘛?”
“不知道,他不肯跟我多说,只说一定要方湛去,不然显得不够隆重。”
“为什么方湛去就显得隆重?方湛不是你的人?”
轻璇小声神秘道:“就快是他的人了。”
“啊?”
“上次方湛入宫,在朝堂上进退有度,父皇很赏识他,私下问过穆淳一次。穆淳便将方湛夸了一通,听他说,父皇想要将方湛招入军中,当个将军。”
“是吗?”令遥笑了,“我早就觉得他很适合当将军的。”
轻璇也笑:“是啊,我十二岁就认识了方湛,知道他虽是江湖人,却一直想要安定下来,如今好了,他算是如愿了。”
“当将军也辛苦。”令遥叹道。
“辛苦怕什么,他早就习惯了。”
令遥笑了笑,在树荫下的一把藤椅上坐下,拉着轻璇道:“你该跟我说说,你那些年闯江湖的故事。我虽然大概知道一些,却还是想多听一听。”
温和的阳光伴着鸟语,令整个院子都明媚起来,一对眉目如画的男女便这样依偎在一起,娓娓诉说着曾经的如梦江湖,那些历历在目行走于刀尖的岁月,竟就这样在彼此的眉眼间变得温柔了。
之后一段时间,朝堂上关于穆淳结交江湖人的争论渐渐平息,眼看着穆淳就快要成为众望所归的一代贤王了。十月,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出——穆淳跟皇帝告了假,要休沐两个月。
朝中众臣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唯有项颂良、秦故、沈延等几个素日与穆淳关系极好又位高权重的官员知晓发生了何事,众臣见他们面色平静,忙纷纷询问,这几人却一概推说不知。
皇帝看着殿下的纷乱,皱眉摇了摇头。下朝后,他没有回乾明宫,而是满怀心事地来到皇后居住的坤玉宫,见了皇后第一句便是:“临月,这个淳儿也太胆大,刚得了我的许可,就跑来告假,去扬州迎那个萧姑娘去了。”
皇后倒不似他那般气,反而笑意盈盈道:“答应了要娶人家,当然不该让人家久等,当年亲事定下,陛下不也是恳请太.祖皇帝将婚期提前了嘛!”
皇帝回想一下自己当时的心情,气消了不少,只是担忧:“这次闹得太过了,对方是个江湖女子,咱们悄悄送了聘礼不说,连定亲的消息也没有让满朝文武知道。我听闻,最近有不少大臣蠢蠢欲动,想要将自家姑娘许给淳儿,有的甚至说做妾也行,咱们大炎虽然风气较开明,但这争着将女儿嫁入皇家、皇家又一声不响抬来个江湖媳妇的事,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太过头,恐引天下非议!”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满满的喜气
☆、第99章
“非不非议的,陛下您不已经恩准了么。”皇后嗔道。
“那日咱们在一起,你同意了,朕左思右想又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只好……”
“木已成舟,不要多想了,”皇后温声道,“您上次跟臣妾说的事,臣妾想过了。既然您决意改变淳儿的身份,那么他娶的姑娘就必不能是个小心眼的人。”
皇帝认真听着。
皇后四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淳儿说了,萧姑娘主动跟他说,哪怕将来他娶再多的女人,她也不反对。臣妾看啊,这萧姑娘出身江南巨富萧家,其父萧悯天又是江湖豪杰,各处都有其势力,比起京中那些官员家的小姐,其实是不差的,萧姑娘有这样的身世和成长环境,将来必然镇得住、坐得稳。”
皇帝知道她所说的是什么意思,赞同地点了点头。
“再说,咱们既然要证明大炎强盛无人能敌,就不该畏惧那些积年的世俗偏见,而是要大大方方将咱们看重的蜀王妃迎进门,您说呢?”
皇帝笑笑:“皇后说得对。”
“怎么好像这都是臣妾的主意似的?陛下您自己认为呢?”
“朕觉得也不错啊,江南萧家算是个传奇,把萧悯天的独女迎进蜀王府,或许是咱们皇家近年来所做的最令人咋舌的事了吧。不过,若是你不看好,朕自然是不允的。”
皇后温柔一笑,牵住皇帝的手。
此前穆淳问她,若是有个人伤了她的心,很多年后那人知道错了,很内疚,她会不会原谅他。
此时她才明白,她会原谅,如今她与皇帝都不再年轻,经受不起更多的痛苦,不如一笑泯恩仇,笑看未来之路。
十月二十,是穆淳启程去扬州迎接萧缈的日子,他走时没有声张,将王府一应事务交给了左辛和唐犁、苏远,带走了一直吵着要一同去扬州的轻璇和令遥。
一大早城门一开,建春门的守城官兵正准备对排队出城的百姓一个个进行检查,便见有三个身穿布衣的公子,驾马行向贵人出入的那道关口。有官兵立刻冲过去准备喝止他们,忽然觉得有点不对,马上三人虽衣着普通,却都是身姿挺拔、面容俊美、举止高贵,一人在前,令两人一左一右跟随其后,其中一名还是作男子装扮的女子。
这副架势,一看就不寻常,于是几位官兵向他们行礼,礼貌地请求查看身份文书,为首的男子将文书递过去,对方看了一眼眼睛顿时瞪得巨大,如临大祸般忙忙跪下身去想要请罪,被男子用剑柄拦住。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出个城而已。”穆淳眼中带着无奈的笑意,“我们可以过了?”
“可……可……可以……”那官兵变成了结巴,周围几名官兵不明就里,看头头紧张成那样,也不敢多问,忙侧身让开,让他们通过。
走出很远,令遥还满脸笑意。
“我说啊,那道门我出入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他们紧张成这样的。”
“我进京时走的是长夏门,此后就再未出过京城,这些建春门的官兵从未见过我。再说了,这一年多来,城门守卫该是有调动的,恐怕他们有的从没见过皇室中人。”
轻璇愉悦地笑着:“没想到才回来不久,就又可以去江南了。穆淳,你紧不紧张?”
穆淳朗声大笑:“我这早已得了岳丈青眼的准女婿,有什么好紧张的?”
轻璇撇撇嘴。
看穆淳笑得开心,她实在忍不住想要给得意洋洋的他添点堵,阴阳怪气开口道:“我上次去萧府时听萧悯天说了,他最开始是盼望着令遥当他女婿的。”
穆淳一愣,这事他从前倒是没听说过。
“你别听她瞎说。”令遥忙道。
“哪里是瞎说?如今萧悯天也是我的江湖侠友,他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有假?”
穆淳“嗤”地一笑:“你乐意?”
轻璇抿住唇:“不乐意。”
穆淳又继续笑得得意洋洋。
“他才不会介意这个呢。”令遥笑着对沮丧的轻璇道。
“我和令遥不同,令遥从小就能文能武,是个全才,他与萧悯天认识时,就很得萧悯天赏识。而我,当时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从京中冒死逃出来,被令遥带到萧悯天身边时,还不懂什么江湖事,是萧悯天带着我行走天下,教会我许多世间道理。”
轻璇挑眉:“所以呢?”
“所以,他见过我懵然无知的样子,也清楚我是怎样一步步变成如今的模样,对我知根知底。”穆淳唇角上扬,“他十分了解我,自然愿意将女儿嫁给我。”
“那他就不了解我吗?”令遥奇怪,这是什么道理。
“不一样的。”穆淳笃定道。
扬州一行,风烟千里,抵达扬州的那一日早晨,穆淳三人才将身上的布衣换下,各自穿上符合自己身份的锦衣,缓步驾马踏入风光秀丽的扬州城。
待迎亲的队伍回京时,京中人早已得知了此事,接连数日满城风雨。因长途颠簸,一路行来只穆淳、萧缈、令遥、轻璇四人,规模庞大的迎亲队伍则是在洛阳以西的雁云城等候着,几人在雁云皇家别苑下榻。入京这日,子时萧缈就起床,在一大堆喜娘的伺候下着凤冠霞帔,品大装。轻璇满心好奇地来到她屋中时,只看了她一眼便惊呆了。
双眸似水,肤若凝脂,雪白中透着粉红,几乎能拧出水来。朱唇含着温柔的笑,一头青丝在头顶盘成花冠髻,盘龙四凤钗金冠流光溢彩,冠间别出心裁地插了一只蝴蝶金钗,如同发间清香引来的美丽蝴蝶。真红色流彩飞花的蹙金衣裙上绣着耀目的凤纹,由金银丝线细细勾勒成形,下摆与衣襟上镶着各式各样的玉石、莹石、水晶、米珠、南珠,却丝毫不显繁复,唯觉精致,阔大的迤地裙摆上依稀可见百花暗纹,远远看去,犹如一朵绽开的艳丽石榴花。
轻璇发誓,此时的萧缈,是她今生见过最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