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京城的枫叶开始变红,天意渐凉,城中也渐渐热闹了起来,街头巷尾一派繁华景象。中秋将至,京城中央、皇城以外的官宅区,几乎家家户户都收得远方来信。炎朝领土辽阔,不说蜀地等偏远未设行省的地区,光说州城便有十二座,住在官宅区的人家,差不多都有在地方州府、县衙任官,或是任地方军统领、边疆守军将领的亲友,于是送信的仆役近来倒是往来不绝。
官宅区一处最是幽静气派的府邸门前,稳重有礼的管家亲自在门口迎接一位身穿常服的老爷:“安国公,里面请。”
厚重的府门在几人身后关上,管家才压低声音道:“老爷已在东厅候着了,安国公请跟老奴来。”
令传麾微微点头,未发一言,不用管家引路,便抬步往东厅走去。
及至东厅,正在厅内缓缓踱步的中年男子回过头来,细长明亮的眼看向来客。
令传麾知晓襄国公楼临风虽年轻时征战四方,却出身于诗书礼仪世家,踏入东厅后稳稳抬手,行了一个平礼。
踱步之人此也回了一礼,却是忍不住抬眼望向来人。两人年轻时皆是温玉皓月的美男子,只如今脸上都略微有了岁月之痕,目光相交处,楼临风暗中轻叹,如此清贵之人,却是为何。
令传麾见管家退下,此时厅中无人,便随楼临风一主一客坐下,从广袖中取出两封未开封的信来。
楼临风取过,拿起第一封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再拿起第二封拆开,展信读去,眼神变得有些异样,令传麾低下头,过了片刻,他复又看向楼临风时,对方的脸上尽是疑惑的表情。
于此同时,轻璇正趴在青门府客居内的桌上,淡淡神色中透着疲倦,穆淳放下手中的书,疑惑地问:“你在想什么?”
轻璇勉力抬起头,以拳支脸道:“在想那两封信。”说罢指向一旁摆弄着棋子的令遥:“他爹大概已经拿去你舅舅府上了。”
“这事也值得你想得这么累啊。”令遥挑眉。
“我哪里想得累了?”
“令遥是想问你,为何你今日看上去尤其的没精神。”穆淳又将目光移向手中的书。
轻璇看令遥一眼,不以为意道:“倒不是担心那两封信的事,反正穆淳在蜀地的事父皇知道了,襄国公与安国公与你们有书信往来的事父皇也知道了,此时收到关于你们的好消息,他们定是会将信呈给父皇的。”
“哼,你说得轻巧,又不是你在向陛下上奏蜀地治安问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令遥故意撇撇嘴,“反正提意见的是我,将你的青门顺带夸一夸的也是我,将蜀地官员说得不如江湖帮派的还是我,你是高兴了。”
“我不腰疼?我们青门向来谨慎,不与朝中人打交道,如今蓟崇也记恨上我们,父皇也知道我们在这无法无天,地方官都管不了的事我们在管,你还好意思说只有你腰疼。”轻璇漫不经心,边说边偷眼去瞅穆淳手中的书。
令遥呵呵笑着,眼中满是得色,轻璇不禁怀疑他是否对青门有什么仇。
“说真的,轻璇。你有没有想过,要在青门选个继任掌门?”穆淳抬眼问,“还是你准备自己接任?”
轻璇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令遥叹息:“还好轻璇在青门能服众,不然咱们真是寸步难行。”他注视着轻璇的双眼,认真道:“从前我们只有军中势力,遇到你,我们才有了江湖势力,接下来,我们一起去面对朝堂势力。”
轻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干咳一声道:“说到朝堂势力,给项大人的信也已寄出了。”
项大人,便是轻璇的诗书先生项颂良,轻璇出走后,这位项先生并没有受到多大连累,反而因此被皇帝召见了。皇帝召见他后,深感此人大有才学,便着意提拔。
说起轻璇的父皇,那可是个奇人。他自幼文韬武略样样不输人,做为□□皇帝的嫡长子,在朝中有着一大群支持者。奈何□□皇帝偏爱体弱多病、貌胜西子的詹贵妃,且十分宠爱詹贵妃所出的宣王穆昭,因此竟迟迟未立嫡长子为太子。直到后来詹贵妃去世,□□皇帝迫于祖宗规矩与众臣施压,才将轻璇的父皇,当时的端王立为太子。
他继位初期十分勤政,完善科举制度、开凿运河、亲征北漠、扫平东海匪患,固河山于数年之间,扬国威于万里之外。
过了几年,他深感自己精力难继,加之朝中奸佞不断以奇珍异宝、美女雅事相诱,这位英豪皇帝勤勉了没多久,便沉湎于酒色之中了。
在轻璇的记忆中,父皇宫中有着数不尽的珠宝玉器、珍禽异兽,他甚至有专用来藏“阿娇”的“金屋”,供他平日里随时召唤,享的是“云鬟应节低,莲步随歌转”的艳福。父皇自小爱戏,继位后便在宫中养了伶人,用以取乐,却也到底懂得节制。可在他堕落后,竟常常在自己殿中与伶人对戏,令母后再也不愿轻易踏足父皇的正乾宫了。
说他奇,不仅是因为他曾是明君后又堕入迷障,更多的是他对官员的任命和对未来江山的期许。
他曾多次说:“人生苦短,朕是皇帝,集天下之尊于一身,为何不能行乐,但大炎江山当永固,祖宗基业当传承。”他对臣子要求很高,除却及能讨得他欢心的几人,定要有才学、有作为。
可他平日里亲小人远贤臣,小人们变着法子逗他乐,贤臣却整日里战战兢兢,还不敢得罪小人。
他常言,他对大炎的天下,做得已经很多,大炎的未来还是要靠太子。他勒令太子参加军务、结交朝臣,而太子,也确实按他所说立了不少军功,但这太平盛世的军功,到底是太好立了,大炎的军队也被太子整顿得越发乌烟瘴气,军中多是投机媚上之辈,好些一腔热血的大将都带着屈辱和愤怒归田了。
其中便包括轻璇的骑射先生卓如风。
算来,不管是得到任用的项颂良,还是愤然离去的卓如风,都是朝政腐朽和官场倾轧之下的失落者。卓如风回到老家,购置薄产,种田度日,而项颂良进了内阁,内阁首辅童高便是皇帝身边的小人,与阮贵妃勾结,沆瀣一气谋私利,内阁众人不敢得罪他,项颂良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
“算来这位项大人我幼时也见过,及是正气凛然的一位先生,怎的也愿入内阁做那搏功名之人?”穆淳疑惑。
“读书人,有几个不是为封侯拜相、一展宏图而读?项大人算是个不错的官了。”令遥道。
“如今朝堂中枢在于内阁,项大人虽居于童高之下,却也是父皇极为信任的。”轻璇轻叹,“真没想到,时隔多年,我的第一封信竟是写给他的。”
“他并不知晓你是惠宁公主,会愿意帮你吗?”令遥问。
“我在信中已详细禀明了青门维持蜀地安宁如何艰难,又将心中对朝廷所求一条一条写得极是清楚,最后说了就算朝廷不愿为蜀地费心,我青门也会继续惩奸除恶、保护百姓,这算是个激将法。”
“哈哈哈,你的信被人射入他书房,他惊吓之下展信读得如此狂妄之语,岂不怒乎?”令遥嘲笑她。
“我的语气很诚恳的。”轻璇瞪大眼睛,认认真真道,“而且在信尾署了‘青门代掌门千帆’之名。”
“还好意思说,听你这名字我就想笑。”
轻璇索性不去理他,继续趴在桌上养神。
“昨夜没睡好?”穆淳轻声问。
听得哥哥关心自己,轻璇露出一个笑:“半夜醒来,想起了很多事,便再也睡不着了。”
“你在宫中的回忆比我多。”穆淳低头,“我自小便不受宠,能想到的除了母妃的温柔,便只有旁人冷漠的神情和自己心中的隐忍,可念的人很少了。”
“宜妃娘娘算一个吗?”轻璇眼巴巴抬头。
“嗯,算一个。”穆淳笑,原来这个妹妹以前这么注意自己。
“现在想来,宫中女人虽多,能让人记住的也就那么几个。宜妃娘娘、瑾妃娘娘、婉妃娘娘……” 声音渐弱,牵扯出心中痛楚,没有再说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大家都做什么?有没有出去玩?
☆、第12章
穆淳低头轻声道:“母妃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可惜你没有在她身边长大。”
也许,真的是自己连累了她们,母妃,轻璇。
时至今日,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与轻璇的身世秘密。他才是当朝嫡皇子,轻璇其实是婉妃所出,两人同日出生,却因着父皇的一颗疑心,令他们都不能养在亲生母亲膝下。
襄国公说,皇帝的疑心害苦了他,令他堂堂嫡皇子从小不得重视,在众人白眼中长大。可这件事,对于轻璇,安知不是一种苦。
由着这样的念头在心中萦绕良久,他抬头看向已昏昏欲睡的少女,柔白的脸透着微红,细眉之下微微上翘的睫毛轻颤着如水中涟漪,他心中越发不忍。轻璇啊轻璇,若是你有机会重新选择,你愿意拥有哪种人生?
令遥也凑过来学着他的样子盯着轻璇的脸看,许是感觉到了什么,轻璇睁开眼抬起头,两张极好看的脸映入眼帘,倒把她吓了一跳。
“干什么?”
两人不说话。
“我昨天是真没睡好,我想珠儿了。”
听到珠儿的名字,穆淳一笑,问:“你不是说要给她写信的吗?”
“已经写了,今儿一早让人送去巫云山庄了。”轻璇打着哈欠。
又是一日风和日丽,皇帝昨夜酒醉后发脾气斥退了来服侍的宫人,难得的独卧而眠,醒来便觉神清气爽。他好心情地来到正乾宫正殿,香炉中正散发着幽幽龙涎气息,殿中丝毫不闻葡萄美酒香,也再无一丝寻欢作乐的痕迹。明亮的殿堂在斜斜阳光下点点烁金,掠过殿前的大理石柱与玉石阶极目望去,是宁静庄严、气势磅礴的宫城,他闭目在心中叹息,再抬眼,目光落向殿外上方飞扬琉瓦流动的浮华。
内侍总管吉荣来报,内阁大臣项颂良求见。
是夜,皇帝来到宜妃的流云宫中歇息。
内殿中,宜妃早已得了通传,估摸着皇帝也快要到了,却只轻轻用玉梳一下下梳着头发。皇帝进来时,见她没在殿门口迎他,便径直走入了内室。
铜镜前的人回过头来,见皇帝立在身后静静看着自己,嫣然一笑,挥退众人,上前轻扶住皇帝的手臂,温声道:“陛下,今日怎么想起到臣妾这里来了?”
温柔间的薄薄责备令皇帝心头一松,他伸手抚向宜妃的脸:“宜人这是在怪朕了。”
宜妃摇头:“宜人没有怪皇上,只是陛下当真许久不曾来了。”
皇帝眉间涌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握住宜妃的手道:“无论如何,朕都不曾忘记宜人,也永远不会冷落宜人。”
夜落三更,殿中烛火燃尽,帐内男子粗重的喘息渐渐平稳下来。京城的天凉得早,此时夜风穿过纱窗,宜妃刚出了薄汗的身体有点冷,她怕吵醒皇帝,轻手轻脚地将胳膊拢入被中。
“宜人。”皇帝轻声唤。
“嗯?”
皇帝踟蹰着,想着白日里收到令遥奏折中所写的,拼力护救蜀地子民的江湖帮派和身先士卒受人爱戴的皇子,他满脑子疑惑,有一丝忧心,又有一丝欣喜,却因着穆淳的事乃是秘密,一时间竟不知与谁去说。
令遥信中关于江湖的描述,令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因平定灾情流落江湖的旧事。那时他在梁州被周朝余孽追杀,身负重伤之时被当地一女子所救,及至伤好离去时,他竟对那女子生出了几分不舍,回宫后便下旨将她接入宫中,那女子便是巫云山庄庄主的妹妹巫宜人。
巫云山庄在江湖上是有着赫赫威名的,那时他对江湖知之甚少,不晓得他迎入宫的女子在江湖竟也有几分名声。时过境迁,江湖望族家的小姐巫宜人已成为深宫妇人多年,但皇帝此刻却忽然希望她对江湖之事还如当年那般了然于胸。
“宜人,”皇帝侧过身来看着她,一只手轻轻绕着她的长发,“入宫这么多年,你会不会想家?”
巫宜人一愣,随即笑道:“会想的。”
“朕就知道,宜人是最心直口快的。”皇帝笑叹。
“可如今,那里已不是我的家了。”宜妃淡然道,“哥哥嫂子都已人到中年,连祺远都成亲了,再也不是我们年轻的时候了。”
皇帝颔首,确实,巫宜人再也不是刚入宫时那个偶尔会说江湖故事给他解闷的少女了。
“宜人,当年你在江湖,可曾听闻过青门这个帮派?”
“当然听过,我还给陛下说过青门的一些故事呢,陛下定是忘了。”宜妃一笑。
“今儿项颂良来了,跟朕说起蜀地的事。你也知道,蜀地虽地属我大炎,却一直未设州府,自收复以来便只派了地方官去永乐等重要州县守着。蜀地的地界和雍州差不多大,若是设了州,恐怕会是我大炎最大的州了。朕一直以为,蜀地民风彪悍,百姓刁蛮难训,朝中都没几个人愿意去那里做官,可今日却听项颂良说,那儿民风如今已然很淳朴了,虽然条件艰苦得很,但百姓多半安居乐业。”
皇帝想到什么,嗤的一笑:“朕初时还诧异,窦思儒那帮家伙,竟能将蜀地那么大块地方治理得这样好?却听项颂良道,蜀地的治安一直在由一个叫青门的帮派维持着,他们这些武林人士,如今已和当地人打成一片,融洽得很。平日里哪个地方遭灾了,都不需要地方官出手,青门便帮着赈灾安民,哪个地方今年丰收,青门还帮着把余粮匀给闹饥荒之地。”
他凑过来,紧挨着宜妃:“宜人,你说一个江湖帮派怎么那么厉害?”
宜妃不以为意:“这有什么,这些年来陛下许臣妾与家中通书信,臣妾便知道一二,这青门,在臣妾未进宫前便在江湖名重无两,如今更是成了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帮。但人家从不插手朝政,不与官员打交道,总坛又在偏远的蜀地,想来都是云淡风轻之人,为黎民做些事也是出于江湖道义。江湖人本就如此热心肠,陛下有何忧心?”
皇帝冷哼一声:“若是他们想反,岂不是可以反了?此次大理王之事可是与他们有着莫大的关系,蓟崇都告诉朕了。”
“蓟大将军怕是嫉妒了吧。”宜妃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