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是怎么回事?!”
眺望片刻,匈奴军师连连派出数名探子,皆不知西秦军中发生何事,心头预感越发不祥,片刻后,竟见西秦大军变阵,士卒刀尖对准匈奴大军。
“到底是怎么了?!不是要打楚京吗,怎么这时候突然倒戈?岂不是让楚人看了笑话!”
匈奴军师左右看了看地形,脸色难看。
匈奴大军与西秦大军见隔着一条护城河支流,河虽不深,但对匈奴引以为傲的骑兵冲杀极为不利,何况他此时惊疑不定,不知这局面究竟是西秦变卦,还是秦楚早有协定,已是方寸大乱。
“王呢?王为何还没有回来!”
“军师!秦军那边污蔑王杀了赫连霄,现在要寻仇报复了!”
军师惊怒交加:“胡说八道!明明是赫连霄延请王阵前一会,现在反倒污蔑是王杀了他……定是他们设套想加害吾王!”
“那现在如何是好?王虽勇战,可甫经奉水郡一战元气未复,岂能在秦军之中全身而退?!”
“王也不是第一次在万军之中杀进杀出,等王回来便是,现下速速传令整军迎战!”
匈奴军师嘴上虽这么说,但心中仍是惴惴不安,很快,两军在城下短兵相接,一时间人马嘶鸣,刀枪无眼,护城河上织起一片血云。
西秦最为得意的便是他们的箭阵与白刃战,昔日穷兵黩武时,秦军里的士卒大多吸纳的是饥荒里的流民,这些士卒经历过最残酷的饥荒,求生欲胜于常人,如是在战场上活到最后的,最的精锐,一入沙场便如虎狼,绝不逊于北方游牧为生的匈奴。
匈奴常年与楚军交战,习惯了楚军规规矩矩的打法,一对上秦军,便首感压力。
匈奴军师见前军处于被动,心头火起,策马亲身上阵,对着一个冲上阵前的西秦将军大喝道——
“西秦竖子!你我鹬蚌相争,若是让楚军得了便宜,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岂料那西秦将军更怒,喝道:“卑鄙小人!杀吾蜀王,断我等生路!今日就拿尔等头颅换一口生机!”
匈奴军师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且战且退,听见四下喝声,才分析出了秦军中到底发生何事。
……原来这二十万大军皆是蜀王赫连霄未经秦皇同意擅自带入楚地的,赫连霄在时,这些麾下之人还有凭仗,现在他一死,上面没了顶天的人,便是回了西秦,势必也会被问罪,现在打匈奴,是为了统一说辞,将擅入楚地的事推到匈奴头上。
匈奴军师越打越惊惧,此地并非草原,骑兵施展不开,如此下去,只怕要被秦军击溃。
就在战势一边倒时,骤然擂鼓声动,楚京三面城门大开,无数披甲士卒潮水般涌出,趁势杀向秦军侧翼。
秦军慌忙应战,却是因主帅不在,一波便被冲得阵型大乱。
匈奴军师见状大喜,指挥军队将秦军冲散,分而击之,待立住阵脚,回头一看,却愕然发现楚军京畿三卫中持虎符者,竟是消失多时的青兽面具之人。
右贤王……他回楚京了?
匈奴军师心一沉,策马上前,在被楚军拦住前便高声喊道:“王!你怎会在楚军那侧?!难道忘了楚皇昔日待你之恶行吗!”
楚军一侧,众将面面相觑,而“右贤王”沉默了一阵,打了个手势让左右各行其事,便打马越众而出,摘下面具的一刹那,匈奴军师倒抽一口冷气。
“你……”
“晚了些,家父已被接去京中,此战大局已定,尔等收兵回匈奴,我可既往不咎。”
匈奴军师眼前一阵发黑,待听得“家父”二字,又蓦然精神一振。
“你……你莫非是公子?”
“我父在厄兰朵多年,不知我之境遇,但如今他已知晓,尔等不必再在他面前搬弄口舌。”
言罢,苏阆然正要转身,匈奴军师连忙下马绕至他面前拦住。
“公子误会了,臣不过是见公子还在人世,替王高兴而已。”
“若无事,战后再说。”
匈奴军师急急道:“那臣就长话短说,我等皆曾为王发誓效忠,生死皆随王,公子乃王独子,今次一战,也让臣见识到了公子之能。公子如今既握东楚虎符,又何必受那楚皇的气?退一万步说,目下楚京中掌权者尽是些庸碌文官,不堪一击。若我军愿戮力相助,公子不妨考虑考虑,值此良机图谋大事?”
……似乎是个很有诱惑力的建议。
苏阆然的眼神很静,但心却是从始至终比背后的杀声更乱。
他不是一个容易为外人的言语动念的人,但他需要一个能让他定下心的答案。
“战后再说。”
他虽是这么说着,但却是留给了匈奴军师跟上来的时间。
军师笑了……右贤王什么都好,只不过败在愚忠,而这位公子没有。
这就很好。
……
“陆大人不说话,看着我做什么?”
“我在等你的感想。”
“胜败兵家事不期,卷土重来未可知,只有你们年轻人才会执着于一时的胜负,我老人家已看淡了。”
陆栖鸾将满腹怒火压下去,冷笑道:“你惹恼我了。”
“还有更让你恼的,听不听?”
“有话快说。”
“今日星位主凶,掌兵者易阵前生变,正如你之前所说,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这世局是否有所转折。”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提醒你莫要小看了人心。”
眸底寒色一掠,陆栖鸾起身离榻,叶扶摇又笑着敲了敲桌面,道——
“陆大人,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陆栖鸾回头只见他已摆好了酒盏,那一瓶剧毒的“同心”甫启封,似是待人来敬。
嗤笑一声,陆栖鸾道:“喝不喝是你的事,本官事务繁忙,少陪了。”
“哦?你不是说好了一起走吗?”
“为了升官狗就狗,谁要和你一起走。”
言罢,人便将披在身上沉重的官袍一丢,疾步走至一侧塔楼时,忽然又停住步子。
“叶扶摇。”
“嗯?”
“我最后说一次,回头吧。”
……你以什么身份说这句话?朋友?胜者,还是……阿瓷?
似乎都不是,消失在塔楼那侧的背影,仅仅是一个有着肖似面容的,权倾九五的陌路人。
他终于如愿再也无法在她身上找到阿瓷的影子。
“回头?”
回头,并不会好过多少。
回了头,阿瓷也会站在那里,穿着那一日的嫁衣,带着那一日的靡靡酒香,她会问他——
“你为什么不守约?”
他守约了,没有去找她,没有再一次,让她生不如死。
夕阳从远处沉下了,连带着最后一丝细微的光,永沉暗夜。
叶扶摇闭上眼,复又睁开时,眼前已是一片浓酽的暗色,往复两次,依然如故。
……看来,他要用很久去习惯目盲的日子了。
苦酒入喉微凉,那味道该死地熟悉。
“怪了,你分明是叫作同心,怎么却总是独饮的酒?”
他说话时,仍是如旧般,仿佛蓄满了九月的秋光。
静待深冬的吞亡。
第165章 狼烟未定君辞去
陆栖鸾抬起头时,四野都是一片不真实的黑暗, 只有脚下一片不断蔓延的雪原, 延伸向不知名的远方。
陆栖鸾跟着前方那一串深雪里的足印许久了, 隐约看见前面有个人,背对着她走远。
“你要去哪儿?”
那个人让她想起冬夜里的月光,清清冷冷地,静默地照着她的路太久了……在她终于慢下步伐回去找他的影子时, 却又恰好擦肩而过,让她只能看着他一昧地走向黑暗。
“留下不好吗?”
“……留?你念着的人那么多, 到头来又留心了谁?”那人淡淡留下一句并不期待得到回答的话, 随后消失在她眼前。
一切都陷入浓酽的黑之后, 陆栖鸾蓦然又醒了过来。
……她竟睡着了?
睁开眼时,府里的神医顾老正端着一碗药等她清醒。
“醒了,就快把药喝了。”
记忆回拢, 陆栖鸾才想起来,她从城墙下来后, 便回了朝中, 战事一如她之前布计, 城外西秦大军遭反击受降,国危已解, 正议事间,她忽然便不省人事。
头痛欲裂,陆栖鸾蓦然想起之前与叶扶摇城头赌命时,曾嗅见他身上带着一种幽然清淡的香, 思及他无艺不精,毒术亦然,虽不信他会下毒,却也不得不疑问道:“我中毒了?”
“不算,你只是沾了些许魇香,此香致幻微毒,你又在朝上劳累过度,让药性一时上涌,是以昏过去了。”
只是沾了几分,便有如此重的药性?
陆栖鸾一怔,待汤药入腹,药中苦色让灵台清醒了七分,不禁讷讷问道:“那他……”
“这魇香乃异邦之奇物,据说能让人陷入幻境,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大多不是些好的回忆。先前左相宋睿亦是如此,那些易门的妖人拿这种魇香让他沉沦丧子之痛,此时虽看着康健,内里却已是被药性熬空了”言罢,顾老复又叹道:“身毒在外尚可医,心毒却是无救……这么大的量,此人怕是个疯子。”
……既然只能勾起心底最为恐惧的幻象,为什么要一次次回溯?
陆栖鸾不解,但她知道叶扶摇并不在乎别人如何去解读他的做法,他只不过是想……能把她推得多远,就多远,远到她只能模糊望见他留下的种种恶行劣迹。
——好啊,如你所愿。
眉下冷凝的眼眸渐复三分决绝,陆栖鸾起身,旁侧顾老不悦道:“你甫解了毒,当以休养为上,外面尽是战后之乱,出了这个门,你怕是又要忙去半条命。”
“顾老,世上没有在国难当头时,一国柱石却该安心休养的道理。”
顾老摇了摇头,叹道:“你若是老夫的孙女,早在闺阁里就打断了腿。”
“可惜陆栖鸾先是首辅,后才是女儿。”陆栖鸾笑了笑,披上外衫,甫一出门,恰巧遇见陆池冰入了中庭,见了她出门,连忙快步走来。
“姐,你没事了吗?”
陆池冰面带忧色,抓着陆栖鸾左看右看,随即抱怨道:“明知是恶徒还要去靠近,这事我要原原本本告诉娘。”
陆栖鸾哎哎哎了好几声,道:“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捅到娘那儿去。”
陆池冰冷哼道:“你知道怕就好,我是来取另一半虎符的,你放哪儿了?”
战事都结束了,虎符大可慢慢交接,此时要这个?
陆池冰似是觉得言语有失,目光微微躲闪,陆栖鸾立刻觉察出不对,问道:“虎符有二,左符可调州府边军,右符调京师武备,现在右符在苏阆然手上,你要做什么和他说一声便是,要另一半虎符是要做什么?”
“……”
“池冰,你不说我也会知道的,别浪费时间。”
陆池冰为难了片刻,道:“姐,我觉得……苏阆然不太对劲。”
“……”
“我知道这么说不好,他是率军迎战西秦大军,凡所交手者,无人是他一合之敌,可匈奴那侧却是无缘无故忽然阵前倒戈,听从他的号令。金门卫的穆子骁统领提前察觉古怪,现在已经将城门封闭了,让我私底下悄悄回府取回兵符,好控制住局面。”
最坏的局面,终于还是如叶扶摇所言,先露出端倪了。
陆栖鸾微怔,喃喃道:“……瞒不住了。”
陆池冰愣道:“什么瞒不住?”
“苏阆然是匈奴右贤王之子的事,在这个关头……”
楚人已是惊弓之鸟,若忽然曝出握有军权的统帅与入侵的匈奴有勾连,天下芸芸之声必不能容他。
陆池冰也想到了这一节,顿时脸色煞白,忙道:“姐,你别慌——”
正欲出言安抚,却见陆栖鸾已从他身侧走出去,步伐未见半分乱像,声音平静地道。
“不需虎符了,我一人足矣。”
……
城上硝烟淡,沙场落月遥。
人心殊易改,剑戈夙日寒。
楚京的城门紧闭,随着铿然一声交击,远处静肃的兵士隐约瞧见兵刃交击时闪出的火花,按在血尚未干的兵刃上的手,越发紧张。
分明刚刚还是需要拼命为之守护的楚京城墙,如今竟把自己、把杀敌守国门的统帅挡在了外面。
城门关闭前,只有穆子骁一人守在门前,昔日袍泽,一言不合竟刀剑相向。
刀背一拍,将穆子骁挑落下马,苏阆然声音轻冷道:“你不是我的对手,放弃吧。”
武力的鸿沟难越,不远处目睹此战的匈奴见苏阆然的身姿与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心头越发狂喜。
“尔等文弱之辈生长之地,怎配有此等神人相守?”
穆子骁与他做过同窗,做过同袍,听见他身后不远处,来自北方的匈奴嗤笑嘲讽,怒道:“我才要问你是什么意思!匈奴狡诈,你让他们入城到底是想做什么?!再不收手,你置陆侯于何地?!”
这句话仿佛触及苏阆然某片不为人知的逆鳞,素来清冷的眼底暗焰骤生,手中长刀单锋调转。
“所以,你要她和我忍耐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