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路上有一位哑妇人,这哑妇虽有孕在身,却颇有些医术,不止救了夫人一命,跟着我们去照顾老爷时,又打手势说她会治这疫病。夫人不能下床,我们也不敢去碰老爷,那哑妇便说她要去,照顾了老爷一日,开了方子调理,那方子是专门治疫病的,第二天老爷便退了热,看着便慢慢好起来了。”
“但老爷醒来后,那哑妇却染病病倒了,开了另一个方子,却是催产的药,打算在死前把孩子生下来。她临盆前开了口,说自己并不是哑巴,而是西秦人,救老爷这一命,是想让老爷欠她的人情,留下她的孩子。”
“那时两国交战正是最凶的时候,若是让别人知道陆家收留了西秦人的血脉,定是会被举族问罪的。老爷和夫人本来是说什么都不能答应的,可那妇人当真是拼了命,跪在地上哭求,跪了足有半个时辰,夫人再去碰她时,发现她断了气……”
“夫人受惊之下,忽然想起了流掉的那个孩子,抓着老爷说,这是她本该有的孩子,投错了胎,投到这妇人身上,现在是要还给她了。老爷去劝阻,却没劝住,夫人让我们拿了刀,一边哭一边亲自动手,把那妇人足月的腹部剖开,把一个女婴给取了出来……”
“这女婴,便是大小姐了。”
高赤崖这些年听的案子不少,这也算是奇闻了,愣了半晌,问僵立在堂下的陆学廉道:“陆尚书,此事可是真的?”
陆学廉像是一瞬间苍老了下来,脊背佝偻,嘴唇颤抖了半晌,道:“高大人……栖鸾是我的女儿,绝不是西秦人。”
他不能认,认了……就全完了。
“哦,是吗?”
高赤崖又道:“陆大人,之所以今日把令千金支开,便是为了将此事审清,你之一言一行,在枭卫府中皆有备案,今日你若实话实说,尚可求得宽待,若在这堂上虚言,到时怕反而害了你女儿也说不定。陆大人想挑战枭卫的情报吗?”
檐下冰凌上的水滴落在一墙之隔,静静听着的陆栖鸾面颊上,恍然如同泪滴一般自脸侧滑下。
……爹,娘,我们若真的是一家人该多好。
黯然之色自眼底一闪而过,陆栖鸾咬了咬牙,正要一步踏出现身时,有人从背后将她猛然揽回,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你考虑清楚了,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回转余地了。”
背后是熟悉的淡淡佛香,她本能地挣动了两下,狠狠瞪向身后的人。
“你进去有什么用?说你一人做事一人担?陆大人,本就是令尊和令母的错,他们可没有丹书铁券。”
陆栖鸾挣扎了片刻,未能挣脱,呼吸颤抖地转开脸。
叶扶摇并未松手,在她转开目光后,眼底泛出一丝异样的、近乎欣喜的神色,低声在她耳边道:“现在的你,对他们而言,可是祸端啊……”
陆栖鸾双眸发红,手指狠狠地抓住叶扶摇的手臂,快把他掐出血来的前一刻,松了手。
“你是中了圈套了吧,”叶扶摇的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引诱意味,道,“这些人有备而来,怕是早就知道你的身世,这出戏文可写得妙,不知是出自谁笔。”
她的身世……还有谁知道她的身世。
陆栖鸾一瞬间否定了那个名字,但又不得不想起,他背着他找她爹密谈的事。
谢端想要她,从始至终都是这个目的,逼她和家人断绝,逼她认东沧侯血脉……她连番拒绝,就开始对她父母处下手。
合情合理,只是她从来不敢去想,他能做出这样的事!
叶扶摇放下捂住她嘴的手,道:“看来陆大人是想到了,接下来是去据理力争,还是去继续求那幕后之人放你一马?”
口中几乎咬出血来,为今之计只能见谢端了,只有他知道如何变黑为白。
“求……”
话未出口,外面又走入一个御史,带着一个穿着头蓬的人,一入堂中,便满面春风道——
“高大人,下官又给您送人证来了。”
那穿着斗篷的人将兜帽拿下,露出一张苍白的素颜。
“夫人……”陆学廉愕然。
陆夫人目光宁静,跪下来道——
“民妇陆安氏,此事均是民妇当年为生养所苦,去流民窟抢来一个孩儿充作我儿,与我那孩儿……与夫君,皆无干系,大人若要治罪,拿民妇便是。”
陆栖鸾的双眼一瞬间空洞起来,眼前的红墙绿瓦倏然化作一片模糊的黑白。
“……娘?”
作者有话要说:
老叶毒鸡汤(1/1)
第88章 宣战
——夫人放心, 人证物证俱在,卑职身为御史自当尽心竭力,切不会让西秦贼子祸乱朝纲!
这一年来左相身边的左右手换血太快, 新提拔上来的那些后生, 大多雄心勃勃,急切地要接手那些已经被打下马的官吏手上的权位。
现在的御史台内部针锋相对, 御史大夫乃是谢端新任, 而下面做事的零散御史却大多是左相的势力, 对御史大夫阳奉阴违, 以至于内部一片混乱。
左相很少亲口说要对付什么人, 一旦说出来,就代表若是谁把这个人做掉了,便有机会晋身左相的臂膀……
范御史就是这样一个等待机会的人,在其他人盯着陆栖鸾的时候, 他悄悄找上了陆府, 在他看来,像陆夫人这样的深宅妇人, 夫君与儿子前途都不可限量,为此就算出来作证, 牺牲一个根本就不是亲生的女儿, 并不是什么难以抉择之事。
——想想夫君与贵子, 人之一生得一处安稳之所在不易,那敌国之女已然得了夫人这么多年的恩惠,以命相偿也是该然, 不是吗?
——范大人说的是,小妇人这便……随大人上公堂。
陆夫人只是犹豫了片刻,很快便答应了他,这让范御史本来是成竹在胸的,可到了公堂上……
“民妇所言句句属实,当年民妇夺走那哑妇的孩儿,是家仆陆有德助我将哑妇掩埋,他是为了洗脱杀人夺子之罪,或是别的缘由,特意编造了这番说辞,大人若不信,可搜其身,看看是否有他本不该有的财物。”
作证的陆有德本能地捂住怀里那鼓鼓囊囊的物事,面色惊慌地跪地道:“大人,小人说的是真的啊!夫人是明知道那哑妇是西秦人,还收了她的孩子的!”
陆夫人言辞如刀,道:“你在我陆家为仆十数年,向来无利不起早,既然收受了他人的财物贿赂,害主之事又岂会做不出来?”
范御史连忙道:“陆夫人!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
“够了。”
堂上一喝,旁边的枭卫应声而出,将那陆有德按在地上,果不其然在他怀里找出两枚金锭。
……宋夫人多此一举了。
范御史头皮发麻,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不死心道:“高大人,为何不让案犯本人来堂上对峙?”
“陆栖鸾现下还是枭卫,事情未明前,还不方便就此定罪。”
范御史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缺口,针锋相对道:“哦?就因为是枭卫,比寻常人便贵上三分吗?枭卫府这回办案倒真是不如以往那般干脆啊。”
范御史正想接着讽刺些什么时,一直沉默立着的陆学廉忽然叹了口气,走到陆夫人身边,躬身道:“夫人。”
陆夫人眼底含着温柔之色,伸手抚上夫君鬓角的花白发丝,道:“是我当年的过错,连累夫君了。”
“咱们是一家人,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陆学廉摇了摇头,道,“小鸟儿第一次喊我爹的时候,就是咱们家的女儿,再来一千个一万个东楚的闺秀,也不换。”
言罢,陆学廉将妻子扶起,转身,摘下官帽,身形佝偻地下拜道:“高大人,老夫已近花甲之年,与妻儿平安得过了这些许年,也算是不枉此生。国法虽无情,还望公门有义,老夫既为一家之主,无论何事,也当一肩挑起……”
高赤崖知道今日这件事闹到这份上是办不成了,陆栖鸾身后还有一个谢端,隐约地还有一个皇帝要保她,是决计动不得的,但此事涉及左相之子,要与左相有交代,那势必要推出一个做替罪羊。
陆学廉既然要担下这份罪过,那也算对两边都有交待。
“好,陆尚书有这般觉悟,那本官也便不废言,请陆大人在府牢中留上些时日,待本官派人将贵府彻查,若未搜到有里通外国之罪证,那此案就……”
“什么事这么热闹,惊动了我爹娘?”
堂外有人冒着风雪走来,嘴唇似乎因为今日雪寒的缘故,略略有些发青,但眼中依然是平日里懒散之态,说话间,已经踏入公堂里。
“栖鸾……”
陆有德大叫一声,膝行过来想要抓陆栖鸾的衣摆。
“小姐、小姐!你还记得你幼时那些街头巷尾的流言吗?他们说你不是本国之人,这是真的!你是西秦人!”
陆栖鸾慢慢俯下身来,面色冷凝间,溢出一丝嘲弄:“你说的对,我的确不是陆家的女儿,我早就知道。”
范御史面露狂喜:“你果然是西秦细作!”
“我只是说我不是陆家的女儿,这位大人,这么早妄下论断,他日别哭着求我。”她的声音有些微哑,但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小鸟儿?”
陆栖鸾当做没听见一般,冷笑一声转过头去:“陆夫人,别傻了,你真的以为瞒着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是那时没找到我亲人而已,这么多年我才一直忍着喊你那声娘。”
“……”
范御史冷声道:“好一个忘恩负义的西秦贼子,你既不是陆家之女,又为何不俯首认罪?”
“我有何罪?”
“你非为东楚人,却隐瞒不报还如此身居高位!难道不是为了窃取军国要密偷送至西秦?!”
陆栖鸾虚按着双眼好一阵哑声轻笑,道:“你说来说去,只不过是凭着这个收受了左相家贿赂的所谓人证三言两语,判定我是西秦之人。可惜你污蔑得晚了,我虽然不是陆家的女儿,却是东沧侯府失散多年的嫡女!”
范御史不怒反笑:“我看你是疯了!”
高赤崖也皱眉道:“陆典书,你再胡说八道,连本官也护不得你。”
“高大人。”陆栖鸾眼中透露出一丝杀意,“我有没有胡说八道,按枭卫的规矩,得是核对过才是……倒是您,能不能解释一番,我手上这封造成出派地方的枭卫大批被杀的调令,到底是什么意思?”
高赤崖脸色剧变,猛然站起来,道:“把她拿下!”
“高大人!”陆学廉急了,想要劝解,却被枭卫拦下。
堂中的枭卫都是高赤崖的部下,令行禁止,迅速将陆栖鸾双手反剪制住,而后者却仿若陷入半疯一般,嚣声道:“尽管来!待我做了侯府之女,定要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押下去!!”
陆夫人眼看着陆栖鸾被带走,站起来猛冲两步,忽然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
“夫人、夫人!”
高赤崖满脸阴霾,见此情景,道:“好了好了!今日便到此为止,送陆尚书回府!派人去东沧侯府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
“陆大人,枭卫府的规矩您都懂,就先在这儿留两日,待报过东沧侯爷,会审之后,自然会放您出来。”
“知道了。”
牢门外落锁的声音响起,陆栖鸾的身形才晃了晃,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弯下腰,遏制住……不能让任何人,听到一个孩子找不到家的崩溃。
……走得太早、太早了,她都没来得及,和家里人说声不回来了。
蜷缩在角落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她麻木的四肢终于感到了石墙上传来的凛冽冬寒,才有心思去想她那些权宜之计。
对,就这样,更嚣张些,激化枭卫、左相、谢端之间的矛盾,然后伺机把他们一一击破。
她木然地推论着,直至入夜时,狱卒送饭的动静响起。
对面的牢门似乎有人听见了外面的议论声,狂笑起来:“对面、对面的是不是那姓陆的贱妇?!是不是她!”
“住口,还想吃鞭子吗?!”
对面的狱囚更为兴奋:“果然是她!她也有今天!哈哈哈……毁我仕途,她也有今天!我说李三,你不如把她关到我们这边的牢房里,有什么要审的,今夜便能给你一一逼问出来!”
他刚说完,牢中四处便传出哄笑之声,牢头喝了两遍夜管不住,直到身后有外客来了,才忙退到一侧。
“苏统领,您不是去禁军卫练兵了吗?怎么有空来……哎,您看我这记性,准是来探望陆大人的。”
年少的将军似乎又长成了一些,平日里那丝若有若无的杀意归寂于眉眼间的淡漠之色,阖目细听了片刻那些犯人嚎叫的内容,又倏然睁眼,眸底一片凛然。
“谁起的头?”
牢头正欲解释,旁边那最初开始骂陆栖鸾的死囚又开始锤着木门。
“反正这地牢里的都是要死的,不如行善积积德,把那贱妇拉过来,让老子先——”
回答他的是一冷复又一热的心口,死囚低头望去时,那截鬼魅般穿透他心房的窄刃长刀正徐徐从他心口处拉出,他踉跄了两下,倒在了地上。
“苏统领——”
“他说的对,死囚总归是要死的。”
牢头惊魂甫定,哆嗦着道:“苏统领,你怎么把他……”
“枭卫上个月刑讯挞死了三个人,多一个也无关紧要,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