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的声音,既缓且轻,徐徐的陈述着,却比任妈妈方才的疾言厉色,来得更重。
“可是珂珂,今天我问你,这么多年,你真的没有骗爷爷吗?”
骗了。
任珂看着爷爷,眼里一层一层地叠起泪,愧疚折磨着心,那句“没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两相对视,任爷爷却忽地笑了。年迈的脸上,笑得慈爱和疼惜。
“爷爷知道,我们珂珂啊,是个心软的好孩子。”
骨瘦的手一下一下地摸着任珂的头发,“可是珂珂啊,人这一辈子,钻牛角尖容易,出牛角尖难。做人,别难为自己,更别骗自己。自欺欺人,伤人也伤己。爷爷对你说的话,你记住了?”
——
任家的氛围不太愉快,程等病房里,也是一片愁云。
此前,丁成出面托朋友,去查任珂在美国十年的经历。对方效率高,资料很快反馈回来,寥寥几页A4纸,内容却引人深思。
“任小珂在校成绩优异,但有关她就诊的病例,却几乎没有。”丁成看着手里的烟,“但她读研究生的第一年,有一次因安眠药服食过量,而导致昏厥。”
丁成猛吸一口烟,然后将余下的烟蒂掐灭,按在烟灰缸里。目光扫过腕表,一开口,烟雾成圈。
“任小珂快回来了,你把东西收好,别让她发现。”
说着,丁成起身穿衣,准备离开。行至门口,脚步一顿,他手摩挲着金属质地的门把手,兀地长叹一声。
“我们都误会她了。”丁成说,“她也许爱你比爱她自己还要多。”
看到资料,程等才明白。任珂的十年哈佛行,全都是为了他。
从考上哈佛,到后来进入医学院,甚至利用课余时间,学习手语和唇语。
她几乎以一种燃烧自己的方式,准备着,为他将来也许会面临的一切意外,保驾护航。
十年,初心不改。
可笑他却以为,她不爱他?
程等将手里的资料,一点点撕碎,末了扔进马桶里,放水冲走。
然后走到洗手台前,仔细地洗手洗脸。
须臾,他忽然深深地低下头,将脸全都埋进水里,涟漪渐渐散开,只有水流声淅淅沥沥地响着。
他闭着眼,憋着气,肩头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双手死死地抓在洗手台上,青筋暴起,也抵不住心里的疼。
阿珂,阿珂,你怎么这么傻!
那天,任珂回来得有些晚。
没成想,当她疾步冲出电梯,却见程等就坐在电梯旁的长椅上。
脸上没带口罩,干净帅气的一张脸,五官英挺,眉目平和。
他身边围着几个小护士和病患,安安静静地排着队,等他给他们签名。
人群中,他低眉敛目地写着字,清隽的侧影迎着阳光,格外好看。
他怎么那么好看啊?
任珂暗暗地想,明明他身上穿着医院统一配发的病号服,却挡不住,他比旁人好看。即使身边围满了人,也总能让她一眼就看到他的脸。
及至此时,任珂才恍然觉得。
他的等等,生来耀眼,一身星辉,与生俱来。
他在哪里,哪里便是让人向往的光源。
任珂正出神,程等却已经偏头看了过来,见是她,他眼里一亮,就站起身来,急忙将手里写好的签名双手递给身边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
他也不说话,只是张开双臂,将任珂紧紧抱进怀里,亲耳听到她的心跳,胸腔里的一颗心,总算渐渐落下。
“去哪儿了?”他低低地问,声音委屈巴巴的,“我等你好久了。”
任珂被他抱着,推不开人,说话他又听不到,只好无奈地向站在一旁看戏的小苑投去求救的目光。
“小苑,帮我把那个盒子里面的东西递给我。”
程等听不到任珂的声音,他俯身抱着任珂,只觉得任珂在他怀里动来动去,一点也不乖,不由得摸摸她的头,“你乖一点。”
任珂:“……”
察觉任珂果然不再动,程等顿觉心满意足。可是下一秒,他左耳一凉,任珂的声音就飘飘忽忽地落在耳畔。
很清晰,很熟悉。
“怎么样?”
任珂摸摸程等的左耳,一点点帮他调整助听器的位置,“这样舒服吗?”
程等看着她不说话,任珂就自顾自地说,“我不是故意来晚的,就是去帮你取这个了。”
说着,她将手里的保温盒举高,“别生气了,我还给你带了猪耳汤!老话不是说,吃什么补什么吗?”
程等看她一眼,眯了眯眼,又看向她手里的保温盒,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向病房。
任珂一脸懵懵地跟在他身后也一起回了病房。
刚进门,就被程等按在门后。
他指着左耳上的助听器,目光深沉,“我不想带这个。”
任珂一愣,又听他继续说,“我不喝猪耳汤。”
“为什么?”
话落,程等深深看她一眼,抬手,指腹摩挲着她粉红的唇,待那颜色愈加绯红,他低头,一口将其含进嘴里。
吻着,吮着。
渐渐目光幽深,藏着欲和惧。
“因为,”他声音低得如呢喃,呼吸交换,格外撩人,“想你教我唇语,想你每天陪着我。”
如果没有声音,可以留你在身边。
那声音与你,我要你。
当然,程八岁的任性并没有持续很久。
任医生严厉地告诉他,助听器必须戴!唇语更要学!猪耳汤是她亲手炖的,不好喝也要喝!
至此,程八岁不止喝了猪耳汤,还乖乖戴上了助听器。
当然,他也在随后学习唇语的过程中,讨了不少福利。
——
四月,清明节前夕,程等顺利出院。
虽然右耳的听力还未完全恢复,但已没有再住院的必要。
丁成办完出院手续,开车将任珂和程等一道送回任家。
任珂推开门,才发现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任妈妈一个人坐在茶几旁剥蒜。
“爸爸和爷爷呢?”任珂不禁问,“我带等等回来了。”
话落,程等便从任珂身旁走出来,微笑着向任妈妈问好,“阿姨,我回来了。”
到底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任妈妈看着大病初愈的程等,眼圈就不由得红。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擦了手,便迎过去,紧紧握着程等的手,叠声道:“回来好,回来好,你多住段日子,阿姨给你好好补补!”
程等笑“嗯”了一声,俯身拥抱任妈妈,“阿姨,你放心,我挺好的。”
他这样说,任妈妈就更加心酸。
如果不是程等,今天遭受着一切的都将是任珂。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任妈妈就打心底里觉得亏欠程等。可也不敢当着孩子们的面,继续哭哭啼啼,惹得他们更难受。
念及此,任妈妈忙抽出纸巾擦擦眼,“爷爷给你炖了汤,你坐着,我去给你盛。”
程等应了一声,回身见任珂站在他身后,眼巴巴地瞅着厨房门口,不觉莞尔。
“阿珂,想喝汤吗?”
爷爷的汤,小区闻名,任珂自然嘴馋,刚点头,就见程等眯眼一笑,算计道:“去帮我买一箱猕猴桃。”
猕猴桃?
任珂条件反射似的颤了颤,“一会儿就吃饭了,你吃完饭自己买去!”
她不想碰那些毛茸茸的水果!
可程等坚持,“我想吃,你帮我买。”
任珂无法,只得跑出门去找丁成,陪她一起。
听着门外的两人渐行渐远,程等反手将内门一并关上,这才转过身去,看向从厨房走出的任妈妈,郑重道:“阿姨,求您告诉我,阿珂是不是生病了?”
下一秒,任妈妈手里的碗,应声落地。
碎碗四溅,浓汤淌了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声音与你,我要你。——程等。
我等哥真是贼emmmmm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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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看到上一章的评论,大家开心得要飞起,我也好开心怎么破!
好想每天都只有亲亲抱抱举高高!然并卵,我还要狠心走我的剧情,QAQ
但是我保证,苦难都是暂时的!他们一定会幸福哒!︿( ̄︶ ̄)︿
另外,哈哈哈哈,看到有小仙女去看我的旧文诶,真是好羞涩!~(@^_^@)~
因为emmm我总觉得我前几年写的文,不如新文好看~~~
哈哈哈,给你们排个雷吧。
陆梓楠那本倒是甜文,《听说男神不自重》但是里面的情节和这本没啥关系。
专栏里和《等》情节上有关的文,只有《盛夏星光》但是为了故事更丰满,我稍稍改动了一点当时的细节。
而且那本也虐,有关程小等和任小珂的部分,只有他们小时候发生车祸的前因后果。
这部分,大家看到这里,已经知道了,所以好像也没有因此看得必要。
当然如果你们对那本感兴趣,不嫌弃我当年写的不好,看看也是完全可以哒~
最后,虽然《盛夏》的结局是HE,但是你们如果看哭了,不要给我寄刀片哦~
明天见,么么么么么~~
☆、第 21 章
那天, 任妈妈告诉程等。
任珂刚到美国的时候,因为语言不通, 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也是从那时起, 任珂开始变得沉默, 甚至孤僻。一直到, 她从语言学校顺利毕业, 情况才有所好转。
最初, 房东太太打电话告诉任妈妈,说任珂状态不好的时候,任妈妈曾给任珂打过电话。但任珂说只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 睡得不好而已。任妈妈也就没多问。
加上那段时间, 金融危机,任爸爸的生意做得很是艰难,夫妻俩想去美国看望任珂的计划, 也随之一拖再拖。
直到她研究生那年, 房东太太再次打电话来,却是通知他们,任珂在学校实验室里, 因误食过量安眠药导致昏厥, 被送到医院抢救。夫妻俩这才察觉到事情严重,急忙放下一切事情, 赶往美国。
可是真正见到任珂,任妈妈才知道,事情远比他们想的更严重。
“她失眠。常年严重失眠, 如果不靠药物,根本无法入睡。睡不着的时候,就没日没夜的在实验室里做实验。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任妈妈泪流满面地说:“哈佛那种学校,里面的学生个个是天才。珂珂比不了那些人,就只能用十倍百倍的努力去换。更何况在美国,她只能优秀,比那些美国孩子更优秀,才会得到相对公平的待遇。那几年,她有多苦,我们根本想象不到。医学院的淘汰率高得吓人,她一个人咬牙挺过来,从没和我们抱怨过半个字。如果不是那次出事,她可能永远也不会说。”
虽然那次任珂对任妈妈解释说,自己只是太累,想服药休息一会儿,却不小心看错药片的数量,才会服食过量的安眠药。
但任妈妈却不敢再轻信她,于是,夫妻俩带着她去看心理医生。
当心理医生最终确诊任珂轻度抑郁,且精神状态还在持续恶化的那一刻,任妈妈觉得天都塌了。
“我真怕,真怕她哪天一个想不开,就做了傻事啊!”
自那以后,任妈妈就留在美国专心照顾女儿。家里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夫妻俩不敢将这事告诉老人家,又怕时间一长瞒不住,任爸爸便将生意从国内,一点点转向海外。这才瞒了众人许多年。
“那她现在,怎么样?”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程等的心都是颤的。一寸一寸疼到麻木,也止不住地滴着血。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任珂总是睡得很浅,身边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她惊醒。她的脸色总是那么苍白,黑眼圈的颜色深到遮不住。
难怪每次他醒来,总能第一眼看到她在身边,其实她是苦守了他一整夜,从未离开。
程等几乎不敢去想,过去那无数个日子里,任珂了无睡意时,要怎样挨过那些漫长而磨人的黑夜。
心很痛,很痛,痛得让他无法呼吸。
然而更痛的却是任妈妈告诉他,任珂的病——无解。
“离开美国那年,医生就告诉我们,他尽力了,但也只能勉强让珂珂的病情不再恶化,其他的他治不了。”
话一出口,任妈妈便哭得不能自已,“可是阿姨知道,珂珂的执念,在你身上!”
“你们俩从小就要好,你当年救了她,自己却因此受了伤。她内疚自责,恨不能替你去受那些苦。这是她给自己心里上的枷锁!”
任妈妈越发泣不成声,手却紧紧地抓着程等的衣袖,目光哀求几近哀求。
“等等啊,阿姨知道你待珂珂好,这世上恐怕除了你,再没人能待她这样好了。可是你也看到了,你们俩不合适。阿姨只有这一个女儿,我不能看着她把自己逼得活不下去啊。”
程等是女儿心里的执念,更是她心底的枷锁。
他的每一次靠近,于任珂而言,都是良心谴责与罪恶的鞭挞。
快乐短暂,折磨漫长。
若要活命,注定你们不能在一起。
是否有这样一句歌。
——这世间最毒的仇恨,是有缘,却无份。
可程等不明白,他和任珂之间,明明只有爱没有恨,为什么也逃不开这毒咒。
“阿姨,求您信我一次。”
谈话的最后,程等屈膝,跪在任妈妈面前,一字一顿郑重发誓,“我一定照顾好阿珂,一定!”
当年不知她心意,他没能留住她。这些年浑浑噩噩,看似风光,却终觉少了一缕魂魄。
直到再见她,才终得圆满。
如今既知前尘,他更不会放手,也不能放手。
任珂与他之间,是劫,更是命。
这一生,早已注定互为牵绊,谁也离不开谁。
既如此,那便不论良辰孽缘,死生都在一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