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入画卷——乌云登珠
时间:2018-01-16 14:58:07

 
 
第23章 琴娘
  翟容的外袍已经在空中展开如一片淡云。趁着波澜回荡,秦嫣身不由己翻向池边时,翟容出手拉着她的手臂,往怀里一带,衣袍恰好将小姑娘裹个正着。
  秦嫣被他打横抱起来,她能够感觉他强硬的辖制,还有发青的脸色,令她不敢做出任何动作。
  翟容几步走入她的屋子,推开门唤着管娘子:“小娘子落水了,你快让人弄些热水给她驱寒。”
  秦嫣听见又要劳动管娘子,嗫嚅道,没事的,换身衣服就好……
  被翟容瞪回去,将她放在坐塌上。抓起她的手,把她五根手指戳到她自己面前:“看看!手指都冻紫了,水里冷不知道么?”
  秦嫣其实常年累月手指甲都是发紫的,呐呐:“不碍事的。”
  “我觉得很碍事!”
  秦嫣低着头,不敢与他眼神对视。她知道他在生什么气。
  主人发了怒,管娘子不敢怠慢,滚热的洗澡水搬进屋子,秦嫣被几个小婢奴服侍着脱尽湿衣,坐入黄木浴斛中。
  拧干了头发,让她盖了被子。一碗放了盐的姜汤已经在床头了。
  刚忙乱落定,翟容换了身干净的袍子,推门进来。
  先问管娘子:“发烧不曾?”又问秦嫣:“可有不舒服?”看她被子散着,走过来,动手将她的被子紧紧裹成一个动弹不得的大棉球。秦嫣气还没喘过来,他又将姜汤塞到她手中。
  秦嫣连忙很听话地接过来,闷声不响地喝姜汤,这碗姜汤被煎得有些浓,那辛辣的滋味闹得她脸上皱成一团。
  她放下不喝了,翟容重新端到她面前:“都喝完。”
  “辣得很。”秦嫣摇头,“喝不下去。”
  翟容喝了一口,果然又辣又咸。管娘子在屋子外指挥奴子们打扫,他便出门去找管娘子重新煎一碗去,让多放些黄蜂蜜。
  秦嫣的小屋终于清静了,她裹着被子靠在床边。
  床上的六曲素屏上映出她棉球儿似的影子。她心里觉得很有趣,十岁以后就没再被伺候过生病了,根本不敢生病。原来这就是寻常唐国小娘子生病的感觉,有人管着她裹被子,喝姜汤,汤烧得不好喝还可以重新要……虽然样子挺凶……
  只是这些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一点点照顾,在她心目中已经觉得自己要被宠坏了。这种发自肺腑的关切,哪怕对方表达得有些笨拙,她是能够很快体会过来的。
  她在考虑,等会儿是不是假装咳嗽几声,他会不会更加担心?
  正在这么想,翟容进来了。秦嫣一见到他的脸,立马佝偻起脊背,假装咳嗽了几下。
  翟容果然有些担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身上等会儿如果发烫,要叫人。”秦嫣点头。
  他略站了一会,说:“管娘子姜汤还没煎好,等会儿会送来。我让人给你蒸了梨子。你两样都吃了。我去陪表哥他们吃饭。你自己捂着被子。”
  他说一句,秦嫣点头一下,都快成鸡啄米了。翟容本来看她人生得那般瘦弱,还不晓得珍惜自己,为了只鸟钻冷水中,着实光火。此时见她一团乖巧裹着被子,脸色也尚好,也就没气了。想着她咳嗽了,说:“过会儿,再来看你。”
  重新煎过的一碗味道还不错的姜汤,端了上来,刚被那盐汤辣味的姜汤弄得眉眼皆皱的秦嫣,吃得很是香甜。喝完姜汤,她将旁边的黄褐釉小罐打开,里面是一只蒸梨,挖了梨核,还塞了葡萄干、杏脯、拌上软米,又浇了两勺蜂蜜。她吃得浑然忘我。
  管娘子送上了粥浆小菜,吃完收拾了,看看西面的窗户上渐渐染了夕阳的胭脂色,管娘子在靠竹枝隔窗的那个小高脚案上点燃了一支蜡烛。
  翟容用了饭,踩着暮色,手中托了一个香囊过来看秦嫣:“轶儿让我谢谢你的鸟。这是他给你的。”秦嫣谢过他,伸手接过来。
  说起轶儿,秦嫣想起了那只梅子饺子的事儿,问翟容:“二郎主,你和轶儿都喜欢吃的梅子饺子到底是什么味道?”
  “轶儿?”
  秦嫣便将那日轶儿抢她饺子的事儿愤愤说给他听:“真那么好吃么?”
  翟容看她惦念一只饺子惦念得如此生机活泼,知道她好得很。笑着说:“明日让厨娘给你做就是了。”
  她心中抓耳挠腮了半日的东西,放到他身上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秦嫣说:“那就先谢谢二郎主了。”手中捏着轶儿的香囊,借着烛光,看着上面的刺绣。
  翟容见她专心看刺绣花纹,思忖了一番,说:“我让我哥把你赎出来吧?”
  秦嫣吃惊了:“为什么?”
  翟容方才做了盘算,道:“到了我家,你就在杏香园,每日我让厨娘给你做好吃的。也有人照顾你。”
  秦嫣想,她如何能呆在翟家呢,不给人带来灾祸吗?她摇头:“奴婢不要在你家。”
  “我家不好吗?杏香园的姑娘们你不是相处也挺好?”
  “就是不要呆在这里。”秦嫣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
  翟容觉得好心喂了驴肝肺,拂袖道:“那我走了。”
  秦嫣还是得给他一个交代:“二郎主别走,奴婢不愿意呆在翟府是有原因的。”
  “能有什么原因?”在翟容的心目中,自然是自己府邸比那“蔡玉班”好上很多。
  秦嫣道:“你没觉得奴婢其实很擅长琴艺吗?大泽边初次遇上郎主,奴婢其实那首《归海波》只练了三天而已。”
  “才三天?”当时为了伏击赫利,他曾经在大泽边听了许久她的琵琶。虽然知道她不甚熟练,但是只学三天还是挺令翟容意外的。
  秦嫣点头:“奴婢以后要继续在‘蔡玉班’跟着许散由师傅学琴。如果在二郎主的府上,你也看到,那些姑娘学了不少年数的琴艺,很多并不比我差。可是她们拘束在这一方天地中,见不到来去的客人,听不到天下八方的各种乐曲。我不希望自己如此。”她谎话越说越圆熟,好似自己当真有那份宏大前途似的,她挺胸昂首道:“只消练上个七、八年以后,奴婢便可以不必依附任何人,只凭自己十根手指,成为名满河西的琵琶琴师!”
  她声若洪钟,掷地有声,竭力让翟容感觉,她这般有如斯壮志的乐师,待在翟府的确限制了她。
  翟容不置可否:“嗯。”
  秦嫣说:“所以,二郎主不必为奴婢前途忧愁。”
  翟容看她坚决,也就不坚持她入府了,道:“那我以后来听你弹曲子,可否打折?”
  “那不行!”秦嫣跟他开玩笑,“以后你要听我的曲子,需要带两车丝绢。一车才可以跟你见面,两车我才弹一首给你听。”秦嫣所说的一车丝绢,是指当时以独轮小车为计量,一车大约十二段白绢。两车便是二十四段白绢。
  “这么贵?”翟容抬起眉毛:“一首曲子要二十四段白绢,你当钱是画出来的?”
  “否则怎么叫名满河西啊?”
  翟容听出她调侃的意思,笑道:“一言为定,到时候我带两车丝绢来听你的曲子。”
  “一言为定!”秦嫣搓着手,仿佛那一曲两车绢唾手可得一般;“奴婢要赶紧练琴了,否则怕挣不到。”
  她说到兴头处,掀了被子就去拿琵琶,在“蔡玉班”倒是日日勤练不辍,到了翟家吃喝玩乐有些荒废了。翟容走过来将她一把按回被子:“今晚你还是歇息好一些。”
  她又被他裹进被子,挣扎着要从被子里脱出来。翟容索性坐在她床侧,按住她的头,用力将她压在被子里。
  两个人正闹着玩儿,门侧旁是一面铜镜,翟容的余光扫到,身子忽然紧绷。
  秦嫣也感觉到了他的紧张,顺着他的视线往铜镜方向一看,唬得朝他身后一缩。铜镜里赫然映着一张惨白的脸,双眼凹陷如骷髅。虽则模糊,却更显可怕。
  如果不是翟容在身边,她得吓得立刻跳出屋子,呼人来相救。不过,翟容在,她就没那么惊乍了。她只是将身子靠在他的胳膊上,压抑着心中的砰砰直跳。
  毕竟这里是翟容自己的家,虽然没见过这样的脸,他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是何人。拍拍紧靠着自己身子的小姑娘,回头对她笑笑:“别怕。”
  秦嫣胆子大,只是事出意外而已。回答他:“嗯。”
  此时,窗外微风吹过,那张脸就从铜镜里消失了。
  “是琴娘吗?”秦嫣跟他悄悄咬耳。
  翟容亦悄声:“你怎么知道是她?”
  “她白日说会过来找我。”秦嫣说,“她为何是这般长相?”
  “听我兄长说起过,她年轻时跟人结仇,中了毒。”
  “下她毒的人,好歹毒啊。”秦嫣道,“将一个女子的容貌毁成这般。是什么人下的?”
  “不清楚,这些年一直靠府中的药养着。”
  两个人都在回味方才看到的那张脸,翟容跟秦嫣头凑在一起继续咬耳朵。他道: “她来找你,多半是跟我哥相关之事。你可想得到些什么?”
  “难道是那首曲谱?”秦嫣说,“家主昨日让我拿谱学一首曲子,可是我不认识谱子。”
  “西缺曲”他哥是有一首很特别的曲谱,琴娘会在府中弹。
  “那是首什么曲子?”
  “是我嫂子以前喜欢弹的曲子。”翟容道。
  秦嫣恍然明白了,翟家主为何要让她学了,一定是思念夫人,希望她能弹一曲给他听罢?翟家主能看上她的这些琴技,秦嫣顿觉无上荣光。她一定要学会这首曲子,让翟家主满意。她对翟容道:“我去叫住她?”
  “别,她可能不知道自己被我们看到了。”翟容说。
  “为什么?”秦嫣觉得既然他们能看到琴娘,琴娘也该看得见他们啊。
  “我们看见的是烛光和镜子的反光,她那边反而看不清。”翟容指了指那铜镜,“你就当没见过她那张脸,否则只怕她着恼。”
  秦嫣点点头,琴娘的脾气是很不怎样,她不想惹她。
  “好了,早点睡觉吧。”翟容将她按到床上去,看了看她的小脸,想起昨夜将她压在里坊的土墙上,那脆弱的小身板,说道,“你薄得跟纸片似的。多吃多睡。等回了‘蔡玉班’我去打个招呼,让班主把你养胖一些。”
  门忽而被打开,烛火被吹进来的风摇得一阵明灭。
  翟容想,琴娘难道要带着那张脸进屋吗?抬起手臂将秦嫣连人带被子护着,怕她受到惊吓。
  门外站着的不是身姿娉婷的琴娘,而是英勇豪迈、纯良正直的杨召。管娘子让他来,务必将二郎主从花蕊小乐师的床上拉走。威胁他:那俩孩子再不干涉,估计今晚就要给翟府“闹出人命”来了!
 
 
第24章 夜月
  杨召一看,两人果然在床榻上贴得紧密。翟容的手还圈着那小姑娘。
  他太熟悉这个造型啦!他自己为了勾引花姑娘,抽冷丁丢个蟑螂在地上,引得姑娘尖叫,抱着自己胳膊,顺便钻个怀里什么的……然后温香暖玉,趁机揩个油。
  没想到,表弟也开始玩这一手了?
  杨召快步走上来,一把拉着翟容的胳膊:“起来起来。”翟容他自然是拉不动的,不过秦嫣看到有外人过来,也不好钻在他怀里,连忙抽身退了出去。想到自己裹着被子也不妥,将被子放下来,努力端庄地坐在床榻上。
  翟容只得松了手,听到杨召又说:“我说表弟,你要喜欢女人好生找一个。与你兄长的客人在床榻上拉拉扯扯,这算什么?”其实秦嫣的身份,还真够不上“客人”两个字,杨召就是特意拿“客人”这两个字去压他一下。
  翟容此时跟秦嫣相处,玩伴的意味更多一些,并没什么男女之私情。扬脸道:“你胡说什么?”
  杨召也没怎么仔细看过秦嫣,此刻将她仔细打量了一下,摇头评价着:“你看看那姑娘的胸,有奶/子吗?你图啥呢?”秦嫣正襟坐着,扁平的胸口一览无遗,没想到杨召如此没遮拦,吓得红了脸。双手捂住胸口。
  翟容站起来一掌往他肩上拍过去,杨召一边躲避一边道:“我有说错吗?薄得跟张纸片儿似的……诶呀……痛啊!”
  翟容听到“薄得跟张纸片儿似的”,不禁愣住,生生刹住了手。他分明记得,自己方才也这么说过她。当然,他并没有这种猥亵的意思。
  他心虚地回头看看秦嫣。
  秦嫣果然恼到了,正捂着前襟,目光无比严肃地盯着他。
  翟容发怒了,手指迅速捏住杨召的肩骨:“闭上你的嘴,再敢乱说,让你三个月抬不起手。”他这回总算是领教了杨召的荤话有多泛滥,嘴上是有多不把门了。凌空一提,将这表哥足不点地地带出秦嫣的屋子,对秦嫣道:“快些睡觉!”顺手将屋门关严实。
  杨召被他捏得眉毛眼睛扭成一团:“你又欺负人!哎呀!早晚老子……”
  “怎么?”翟容眉毛一竖,嘴角一歪,“你自己细想想,你方才对我哥的‘客人’说了什么?”他冷笑一声,“我说给姑妈听,你说她会怎么教训你?”
  杨召喊冤:“她算哪门子客人啊,有何说不得?”
  翟容哼道:“你自己才说她是客人,这么快就改口?”
  杨召被他拿住口舌之短,瘪了:“好表弟,表哥错了。”
  “怂样!”翟容搡了他一把,放了手。
  “走了走了,聂大哥等着我们喝酒呢。”杨召连忙灵活地换话题。
  翟容点着他,警告道:“以后,不许在小姑娘面前说那些混账话。”
  杨召心中暗道:哪有不说混账话的男人?你小子只是毛没出齐,还不懂这些!
  看翟容稍微气劲过了一点,他手臂圆滑地勾住翟容的脖子,跟他勾肩搭背:“我说小表弟,你不要这么实诚,以为是个姑娘都是要当仙女儿捧着的。改天哥哥带你去喝花酒,你就知道了,这些乐坊的小娘子,皮厚实着呢,什么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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