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如何好意思?”秦嫣连忙客套着。
翟容看着面前躺着的那个饼,皮薄松脆,上面撒着一圈胡麻,一看就很香的样子。转头看着秦嫣那付口是心非的模样,不觉暗暗好笑。
老板娘笑呵呵:“拿吧拿吧,今日是我和老头子结婚二十年了。待会儿他带我去吃酒。”老板娘用一片大青叶包着肉饼递到翟容手中:“难得见到这么俊俏的小郎君,肯陪自己媳妇排那么长的队买饼吃,不能让你空手。”
老板娘一直在忙着卖饼,只是晃眼中似乎觉得这个小郎君生得年少俊秀,于是特地留着饼给他们。此刻他们走到近前,一看两人的服饰,显然不是什么小夫妻,已知失言,不觉脸上有些讪讪。唐国身份等级森严,这当众说两个不匹配之人为夫妻,是很不妥的。
翟容也懒得辩解,道:“既然有两个饼,能否都卖给我?”
一名头发苍苍的驼背老头走过来,说道:“不行,我们每年这个日子都要吃自己做的饼,只能给你们一个。”他将剩下的饼切开,放了一片到老板娘手中:“小花,我定好位子了,去吃酒。”自去取了木板栅门上栓。
翟容拿着那饼,退出烧饼店。
两人提了一个饼,在四处转了两圈,找了个搭有凉棚的小茶寮。翟容点了两杯水,将那青叶包打开,托着肉饼,手掌一划便将饼切成两片,边缘处如用刀切过一般齐整。他递给秦嫣一片大一些的。秦嫣稍事推辞以后就接下了,毕竟他有闲钱,想去哪个酒铺子都能吃上饭。回府也是阖家上下都伺候着他。她可是一针一线都要靠自己挣的。
两个人坐在敦煌城灰黄的日头下,枯草棚子遮着头。一起津津有味吃着同一个烧饼。秦嫣还借了双筷子,打开腌菜罐子,挑了两根菜给他夹着吃。
翟容与杨召他们几个的相处之时,其实是很焦虑的。
十多年前,一个自称“万马王”的西域人,孤身下江南,在重创了几名中原武林中公认的绝顶强者,破了数个延绵百年的大门派之后,拂袖飘然而去。这次行动,给唐帝国上下,乃至整个中原武林,带来了可怕的震慑。
通常来说,人体的力量和爆发力,都是受着年龄影响的,因此,哪怕武功在四五十岁达到巅峰,也终究会随着岁数的增长而逐渐衰退。因此,世间之人无论天赋如何高强,武功都不可能无休止地增长下去。
可是那位西域人,却仿佛挣脱了时间的桎梏,他在江南力克无数中原高手,展示的武功,达到了令人无法想象的高度,几乎近神。
万马王临走之时,对中原武林留下一句话:“西域之地,唐人休得踏入一步!”
他并非狂妄,此言一放,如果大唐军方派军队入西域,很有可能被他以超越常人的武功,斩杀头颅于阵前。
随着西域情报线密谍人员的不断深入探查,类似“万马王”这样的强者宗师,似乎还不止一位。
他们的存在,导致唐帝国如今束手束脚,不能再派遣军队平伏西域,疏通西域道。
中原江湖不少前辈都为此殚精竭虑。
北海门的小师叔洪远孤吸收了西域秘术“阵师”之法,创研出的“归海一涛”阵,可以结合数人的力量,克制武功远远高于自身的强者。翟容和纪倾玦西出师门的任务,就是要将这个阵法给训练出来,希望能够寻找到合适的方式,有效克制那些西域异人。
在大泽边,他让小纪带着表哥他们以阵法制敌,就是想通过实战,提高“归海一涛”的实效性。可是,他跟聂大哥他们几个相识时间尚短,还没有能够配合好,双方都有许多不足之处。圣上放了他这个归家省亲的寒食假,同时也令其余五名白鹘卫一起到敦煌来,看看能否在西域这片土地上,找到新的契机。
此刻,他暂时放下心头焦虑,抛弃了身为白鹘卫的责任,将秦嫣当作自己北海师门的师兄弟,不去想“归海一涛”阵法的磨合之事。
他和她吃同一块饼,用小茶寮的粗瓷杯喝着清水,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他又忍不住对秦嫣的未来指手画脚起来:“喂。”
“嗯?”秦嫣发现,他至今还跟她“喂”来“喂”去的,可见那个嗲兮兮的“小若若”他是有多不好意思出口。秦嫣问:“二郎主有何吩咐?”
“方才说的那事,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什么事情啊?”
“我说,给你在我家寻一个靠谱的家仆,让你后半辈子有个依仗。”
“我不是说我不要吗?”秦嫣皱眉,这人也太爱管闲事了。
“你都十五了,身契都在别人手里。不早些打算,到时候不知道吃什么亏。”
秦嫣且听听他有什么打算:“二郎主你说吧,哪个人合适?”
“翟云见过吧?”翟容道:“那是我们家的家生子,武功好,人长得也不错,你看怎么样?”
秦嫣记得,是那日送她回杏香园的翟府扈卫,好像是挺一表人才的:“人家看得上我吗?”
“有我在,他敢看不上!”翟容问,“怎么样?你看得上他吗?”
“嗯……”秦嫣抿着竹筷子,她还真挑不出翟云的毛病,“是挺好的。”
“好。”翟容道,“你要做乐师我也不会挡着你出名,给你两年时间如何?两年后你成了大乐师,再嫁给翟云。我安排他立一些军功,到时候他也可以独立门户。”
秦嫣听着还当真挺不错的,点头:“好吧。”两年以后的事情,谁知道谁呢?
他关心了她,她当然也要为他着想。秦嫣咬着筷子,开始没轻重了起来。据她所知,他们翟府的姑娘虽然喜欢他的人不少,但是都对他有些惴惴然的。她认为,二郎主这个人不能总是混在兄弟堆里打打杀杀的,得尽早接触接触女孩子,早些娶妻生子、家庭和美,多好。
她也很关心地道:“二郎主,你别光想着我的事情呀,你自己打算什么时候娶妻?”
“我还早,”翟容夹了一块肉饼到嘴里,“我们男子二十娶妻,而且这些年我都要替圣人办事,估计要到三十才能娶上媳妇。”
秦嫣道:“这么晚?”
翟容老气横秋:“有了官身便是如此,身不由己的。”
秦嫣建议道:“可是,你可以先纳几房妾室啊。”
“纳妾?纳谁啊?”
“我跟你说,你们杏香园的菁菁姑娘,你认识吗?”
“不记得。”
“你太马虎了。”秦嫣遗憾道,“你今日回府就去认一认,长得十分美貌,而且性情特别温和,肯定适合你。”
“我适合什么样的,你能看出来?”翟容听出她也是要管他私事的味道,讥笑。
“那当然!”秦嫣说,“你那么凶,找个脾气好的……”她捂住嘴巴,望着他,眼睛里露出调皮的神色。她刚才不是还在大街上“揍”他吗?她自以为跟他已经是哥们了,想来说话熟悉一些没什么。
熟料,翟容已经拉下一张脸:“我很凶吗?”他勾起一抹冷笑,拧眉立目看着她。
秦嫣一对上他的黑眼珠,只觉得浑身发毛。这个人……她刚才能捶他,那只是因为人乐意让她捶几下而已。这可是个随时会翻脸的主儿啊!
“我……我,不不不,你一点也不凶……”秦嫣慌了,连忙伏身行礼,恢复跟他的尊卑有别。
“抬起头!”
秦嫣抬起头,惊惧地看着翟容一眯眼睛逼近她,凶光毕露:“那你刚才胡说什么呢?”
秦嫣缩着脑袋,不敢作声。
翟容俯视着她畏缩的模样,心中哼了一声:还幽若云呢?丫头——“骗子”!
纵然他兄长翟羽派出的人马需要二十来天才能从南云山回来确认,这个女孩子到底是不是幽九州的女儿。此刻翟容则已经有多半猜测出,她必然是伪造了身份。
见这小丫头“骗子”吓得一动也不敢乱动,翟容松弛下自己威逼的气势,敲着筷子提醒她:“我的酱菜没有了!”
“哦。”秦嫣连忙从那个酱菜罐子里,掏了两条,小心翼翼夹在他的饼子上,“二郎主请用。”为了显示殷勤,以便弥补说他凶的错失,秦嫣一脸狗腿子的模样,道:“会不会有点咸?奴婢给你去续些水来。”
“嗯,别太烫。”翟容看着她一路碎跑不敢怠慢的怂样,在她背后简直想拍案狂笑。
据他猜测,能将慧彻僧囚禁整半年的女响马,一想便知必然是个瞪眼、抹脖子的狠角色。所以他先是与秦嫣融洽相处,诱她戒心放下。待她忘记要乔装幽若云之时,他随便找个机会突然翻脸吓唬她一下。果然,稍微一咋呼,她的原形就给吓得掉出来了,哪有幽若云囚禁情郎的那股子强硬疯狂劲儿?这个小姑娘,跟西域彪悍的女响马肯定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
当然,这只兔子胆子略大一些。这正说明,她有难言之隐,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本性做事——这么说来,她其实也挺可怜的。
片刻过后,翟容低眉喝着她新端来的水。秦嫣在旁边危坐候着:平心而论,翟家这位二郎君真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他只不过是随意喝几口水,那移动的白嫩喉结,让人看着真是……
可惜,又美又凶,不知道有多扎手!
她自己见惯了生死仇杀,倒是尚能承受,可是想到自己将菁菁姑娘提醒给了他,那姑娘性子十分柔顺,可别吃了他的亏,她不由有些后悔去牵了这个线。
“你在想什么呢?”
秦嫣慌忙摇头:“没没没,奴婢脑子是空的……”
“嗤。”翟容对她的这满脸怯色,再度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
秦嫣坐立难安地又伺候了他一会儿,看日头渐渐到了午后,对翟容道:“嗯……奴婢,要回蔡玉班了,下午得去做乐师挣工钱。”
“好,”翟容说,“走吧,幽、若、云。”
秦嫣抱头鼠窜,急忙远离。
第28章 祓禊
回到“蔡玉班”,上上下下都忙碌得不行,说是明日乃三月上巳节。乐班里会安排车辆,让众人去敦煌城外的陌桑湖边玩。资深乐班的娘子提醒新入行的小姑娘们,名为随意玩耍,其实是可以随意寻找恩客。若是各自有看上的年轻郎君就约着一起去。
大姑娘们都心领神会,第二日天没亮,就到处听到姑娘们洗沐梳头的悉悉索索之声,大家都寻出自己最好的家当,用心装扮起来。
秦嫣和几个小姑娘有的年龄小,有的在敦煌入行没多久,谈不上什么约相熟的年轻郎君一起去湖边祓禊。
秦嫣这种没来几天的,连好一些的衣裳都没有,早早跟着起来。跟着其他小姑娘们先是好奇地各处转了转,看看大娘子们的头面衣裳,又去看了看伙夫挑公们准备的辕驾,嘻嘻哈哈议论了一番,渐渐散开。
秦嫣想着没自己的事儿,打算洗洗躺一天。
“蔡玉班”负责梳洗打扮姑娘们的陈娘子将她从屋子里赶出来。说新来的小姑娘们也得去,没有好衣裳,让大家穿起最漂亮的演出衣裙,跟马车到陌桑湖去,要给“蔡玉班”搭个行障出来,让那些与情人欢愉的大娘子们能够有地方喝水、休息。
秦嫣翻出自己唯一的一套丝绸表演衣裳,里里外外穿戴起来。陈娘子没有功夫替她盘发髻。而唐国也就是有身份的贵族女子,或者教坊的大娘子们才梳那般高耸的云鬓,普通姑娘都只要整齐简单就好。她将自己额前稀疏的发髦拿篦子梳整齐,打了两个辫子。翻遍自己简陋的小妆奁,除了几个不起眼的小绢花,一个小珍珠发钗。出翟府的时候,翟家主倒是送了她很贵重的一套红宝石头面和一盒金箔花钿。花钿她一回“蔡玉班”就让姑娘们抢走了。宝石头面陈娘子不让人抢她的,说她长大了自己可以用。
秦嫣将红宝石头面里的钗子拿了一个放在头发上,横看竖看都显得太贵重,跟她的衣裳不配。只能光着发顶,走出屋子。
一个姐姐看到她就道:“花蕊,你怎么也不知道打扮打扮?来,姐姐给你弄一下。”
这个姐姐是上回抢她的金箔花钿抢最多的,笑着拉秦嫣去了自己的屋子。
这种大娘子是最擅长调理脂粉的,又得过秦嫣的好处,很用心地给她画了脸,又在妆奁中取了两小片圆形的金箔花子,将呵胶弄湿润,贴在秦嫣的唇角两边,说:“你看你,不会笑,如何讨好男子?今日姐姐给你贴个假靥,就好像在笑一般。”
她还拉秦嫣到铜镜旁,给她看。秦嫣努力将僵硬的嘴角微微弯起,配合脸上金光闪烁的假靥,果然好似有了点笑意。
走出那个姐姐屋子的时候,姑娘们都穿起表演用的丝绸衣裳。她们露出雪嫩的脖颈,头发也都仔细梳理过了,带上新折的鲜花,点着翠绿娇红的花钿,衣袖间有浓浓的熏香味道。“蔡玉班”里洋溢着一团香浓意暖的春闺之气。
蔡班主准备了十五辆大车,除了五辆里坐的是男子乐师和百戏人,其余都是花枝招展的姑娘们。
“蔡玉班”在敦煌城一向富有名气,此刻长长的车队启动,走出罗淄官道,出了西越门。姑娘们从车窗帘中向外探出。一群敦煌少年郎已经或三五成群,或两两并辔等在了城门外。
他们看到“蔡玉班”的女伶们,便骑着马儿追上车队。将手中新采的柳枝、鲜花往车里扔。姑娘们嬉笑着接花,也有往外回扔的。
少年郎们得到姑娘们的回应,心花怒放,一路放声歌唱:“骑马春风扬,醉酒薄衣裳。谁家少年郎,水岸春梦长。”歌声方落,“蔡玉班”的歌伎们应声而和:“酥雪凝冰肌,挽发乌鬟倚。匀妆点花子,双/飞青草栖。”听得姑娘们如此多情,无赖少年们都高兴起来,不乏上前隔着车窗献殷勤的:“可是蔡玉班的商小娘子,三日未见,久思也矣,今日娘子肯赏某桃花酒水一杯?”
“去去去!昨日我就跟商娘子定下了。”有人在边上抬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