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生羞人,既然没有熏衣,应该是他自己的味道。她岂不是在夸男人味道好闻?秦嫣吓得再次直起来,整个背都快抽筋了。
翟容在桃树林里穿行,寻找是否有人可以借双鞋子。陌桑湖边到处是莺莺燕燕,翟容也有意识地朝人略空一些的地方走。可惜,因为他背着她,还是引起不少人的侧目。
秦嫣觉得这个事情其实挺丢人,不过翟容不觉得丢人。他很少有什么事情觉得丢人。他将姑娘的鞋子弄坏了,就应该还她一双。
“若若,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鞋子,我等会儿送你回蔡玉班的马车。”
秦嫣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他在叫自己。她说:“好的。”
“你不要这般僵硬,两只手抓前一些,都快掉下去了。”
“哦。”秦嫣把手稍微朝前一些,两个人的身子又靠近了一些。她的眼睛在他的背后,闪得亮亮的。翟容虽然不是她的哥哥,但是她还是很喜欢他背着她。他的脖子就在自己的鼻子前,秦嫣忍不住悄悄多闻了几下,她觉得这种味道这么干净,自己方才错认为熏衣的香味,真是头脑昏聩了。
桃花轻柔地抚摸过她的发梢,桃花林下吹着桃花风。
他虽然猜出她不是南云山的幽若云,可是,这些天也将她横试竖试了,真是看不出她有太多特殊之处。况且年纪就那么十几岁,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呢?昨日他跟兄长也商议过,等派去南云山的人手回来之后,再跟她对人证,探究她的真实身份。如今这些天,就当做个普通姑娘相处就是了。
既然是当做个普通姑娘相处,那总归要有个名字,“喂”来“喂”去终究不是个事情。翟容说:“你那个花名实在难听。”
“其实也还好吧?”秦嫣没有底气地弱声分辩。
“以后,我叫你若若,如何?”叫她“小若若”这么恶心的名字虽然出不了口,叫一声“若若”还是可以的。
“若若就若若吧,随你。”秦嫣对名字无所谓。
“你平时练琴就是跟着许散由师傅?”
“白天练琴,晚上是要去挣钱的。”秦嫣说,“我如今在云水一品居去赚钱,工钱最高!”
“多少?”
“五个开元大钱!”秦嫣很满意自己的工钱。
翟容笑了:“你很满意?”
“我喜欢这样的日子。”秦嫣趴在他的背上,真心实意地说。她喜欢在敦煌的日子,有师傅传艺,有姐妹们一起画好看的妆容,学做漂亮的女孩子,还能结交二郎主这样俊秀单纯的小郎君做朋友……
翟容站住了脚,一丛长长的芦苇深草旁,掉了两只鞋子。鞋带是樱桃红色的,鞋帮是丝缎的。虽然看着比若若的脚要大一些,但是有绑鞋带,应该能够合用。他用脚在地上一挑,将两只鞋子一把握在手中。问道:“有人么?这鞋子可有用?卖给我可以吗?”
身边的草丛可疑地一摇,便静伫不动了。
翟容看着那高高的芦苇丛,想要那双鞋子,停在当地。猛听到一声怒骂,窜出一名男子,只穿了一条下褌,光着两条毛腿,头上幞头也散丢了,一张脸眉目通红:“哪来的野小子,这般乱钻?”翟容看到,那男子身下一个女子,红衫带垂,用头发遮着脸,身上的衣服甚是凌乱。
秦嫣在他背上惊诧地捂住嘴巴。她此刻才想起陈娘子的警告,上巳节会有草地野/合之事,不能随意乱闯。如此贸然惊破一对鸳鸯实在是……太丢人了!
那男子被坏了好事,看到是个小郎君背个小娘子,怒极而笑:“那么多草地不去钻,撞老子地盘!抢地盘艹么?”
他身下的那女子一开始还有些掩盖,待转头看到是个面貌齐整的小郎君。这种大娘子本就是吃这行饭的,当下香肩半露,玉足轻挑,摆出妖娆姿态,笑看好戏。
那女子的雪白大腿,皎洁肩背……翟容虽则这几天一直在杨召的呱噪下,知道了点女人的身体。只是杨召说话猥琐又淫/荡,他觉得还颇反感。此刻,只觉得眼前地动山摇……转身疾走。
第30章 簪花
翟容只觉得眼前雪白的大腿摇晃个不停,身上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当下转身退去。
他想着息事宁人.
对面男子却不肯善罢甘休,转手将搁在草丛旁的一柄长剑,锵然拔出。唐国男子尚武血性,好勇斗狠。今日此人正在得趣之中,竟然被这不懂事的年少人惊破,哪里能咽得下这一口浊气。他要兵刃相见,狠狠教训一下这个不知道规矩的野小子:“死小子,不许走,我与你决斗!”
翟容一言未发,背着秦嫣直接落荒而逃,手中依然紧紧攥着那双鞋子。他的整个少年时期,都是张扬恣肆欺负人,从不知道躲避为何物。而“决斗”两个字,一直是最容易点燃他激情的字眼儿,十七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在“决斗”面前后退一步。
可惜现在他变了个人似的,跑得那般快,简直如同遇见了猫儿的老鼠一般。这般背着个姑娘在桃林中奔逃,的确是他此生头一次的遭际。
那男子颇有些功夫,又占着一个理字,甩着膀子追得气势澎湃。银刃错落着向翟容的背后砍上去,可惜出手太过猛烈了,翟容听得耳后一声惊叫,却是陌桑湖边搭着的一个行障,被那男子一剑挥翻。里面不知谁家的女眷被吓得哭了起来。他住了脚,回头道:“住手!”
那男子见他停了,继续怒喝道:“休得逃跑,吃老子一剑!”
翟容看这里游人众多,那男人打量着是个没什么轻重的人,索性不跑了:“决斗就决斗!”他一个铲步滑回去,那男子一直在向前追赶,两人很快就撞上了。翟容看他胳膊有力,挥剑生风,但是下盘却是不太灵活沉稳。应当是个骑兵出身的习武者。翟容双腿化铲为切,靴子在那人的小腿边迅猛一绞。那男人只觉得眼前人影虚花,腿脚一软,单膝支地跌了下去。
翟容因自己冲破对方草地密事,不好意思过于下手重,只是让对方知道一下,他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希望能够获得机会,跟那男人以礼相待,彼此和解一番。
翟容见已经制住对方,手中拿起鞋子,对那男人说道:“这位郎君,在下只是……”他想解释解释,自己只不过是想要双鞋子,并不是要窥视他们的鱼水欢合之事。
可是,他哪里知道?“决斗”分为武斗和文斗。武斗时,那男人确实只有些骑兵的本领,被他一招便打在了地上。可是他还有“文斗”这一招,这男人也不从地上爬起来,跪坐在地上,泼皮地拍着自己的剑,直接破口大骂起来。
这一口好骂,直将翟容的十八代祖宗都活活从地底下翻了出来,多少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此人唾沫四溅,翟容连一句解释、辩解的话都插不进去,不消多少时间,翟容已经成了个躲在草丛中,窥人阴事的淫/乱之徒。他握在手上的那双女鞋,则成了证明他猥秽的明证。翟容握着那双鞋,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知道跟这种泼癞兵痞子,没有什么可以讲话的。
翟容对秦嫣道:“头低下!”
秦嫣将头贴在他的背上,翟容迅速钻过一层密密层层的矮树林。那男人看到他们钻了进去,越发恼羞成怒,爬起来追着继续大骂不止。引得好些游人都朝这里聚拢过来看热闹。翟容只能迅速奔走,免得被认得他的人,认出他翟府的身份来,到时候又要被他兄长一顿好教训。
他脚法变幻,身形忽疾忽徐,很快就甩开了那男人。若他师父知道这个爱徒为了个小妞儿,正在用师父传授的“叠浪步”,躲避一个赤身男人恼羞成怒的口舌“追杀”。一定会拊掌大笑,说徒儿终于把武功用到正道上了。
翟容左腾右挪,待到再也听不到对方的辱骂之声,松了口气。将秦嫣放下来,手中依然拿着那双不知道该算是捡来的、还是抢来的丝缎小鞋。
“给你。”
秦嫣小声道:“这鞋子,得还别人吧?”他为了双鞋子,被骂成那样了,她都不好意思拿来穿了。
翟容沉着一双眉,道:“不行。”
秦嫣心领神会,送回去怕会被再追骂一顿。用力地摇头:“不能还回去!骂得也太过分了。”她知道那光膀子的男人,将翟容骂得太过难听,安慰道:“你别介意,那就是个粗人。”
“没介意。”翟容说,“其实表哥他们犯起脾气来,也是如此。”
“杨郎君还是可以的,不会这般污言秽语的。”
翟容摇摇头,说:“坐在这里等等再出去。”
秦嫣知道,他虽然能打得过对方,可是肯定骂不过对方,说,“等会儿我们换条路回去,可好?”
方才之事,秦嫣只是受了点惊吓,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好笑。翟容则被那女人的身子,重重晃到了眼睛,此刻只觉得心慌意乱,仿佛到处都有女人露着腿。他垂着睫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等平静了再送秦嫣回蔡玉班。
秦嫣靠在桃花树枝上,无聊地四处张望着。看到地上躺着一支桃花,花型饱满,色泽粉润。她觉得,丢在地上有些可惜,弯腰捡了起来。花枝上有三朵桃花,她掰下两朵的一枝,自己簪了这一枝。剩下的一朵递给翟容:“二郎主要不要戴?”唐国男子有簪花的习惯,她在陌桑湖边,看到好多郎君的鬓角旁,都插着桃花。
翟容睁开眼睛,接过那桃花,随手拿花枝插在自己的幞头边。
秦嫣左看右看,说:“你戴得不好,低下头,我来帮你挪一挪。”
翟容弯下一些,秦嫣踮起脚尖,将被他折到的花瓣扶出来。湖边的踏歌声又在远远传来:“青丝桃花面,春风吹画舫,绿枝绕树系情侬,小楼唱晚空……”
秦嫣仰头看着他,觉得他簪花……真好看……
两人凑得有些近,她的气息浅浅扫在他的鼻尖。
翟容刚调整好了气息,立即又开始觉得呼吸有些不自如了,身上还有一阵阵热上来的感觉。他闷了闷,转过头避开她,口中支使秦嫣道:“你去,先把鞋子去穿起来。”
秦嫣找个干净些的草地坐下穿鞋。翟容立在边上,看着她雪白的小脚束到那双有些大的缎子鞋中。那两根樱桃色的带子在她脚踝上绕来绕去,越发衬得肤如凝脂。
翟容抱臂侧头,忍着不去看她的脚。
《绿枝绕》不停传来,伴随着湖边年轻人的踢踏之声,庸俗的调子平添了几分清新的色彩。翟容在音律上自小是兄长启蒙,师门跟着音声人出身的师叔学习,走的是阳春白雪、高山流水的路数。对这种下里巴人的曲子,多少含一点鄙视。在大泽边看秦嫣很喜欢这首曲子,当时还小小瞧不起了一下。
如今听着,倒觉得舒畅了一点,呼吸也不急促了,他立住了仔细听着。
秦嫣穿好鞋子,看到他在认真听曲的样子,说:“这曲子还是挺好听的。”
翟容想起大泽边,秦嫣曾经跟她说起过这曲子有个故事,便问她:“这《绿枝绕》有故事?你上回说了一半没说,说来听听。”
秦嫣想起这事,当时她觉得他毫无兴趣所以就不说了。说起这首《绿枝绕》,这是她出发来唐国之前,莫血弄了一个乐师来,教了她一个月的琵琶。第一首就是这个《绿枝绕》。老乐师告诉她,这首曲子描写的就是唐国的生活。
秦嫣对于唐国普通世俗生活,心向往之。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星芒圣教所说的,用鲜血清洗灵魂可以踏入星光圣地的说法。她觉得,唐国的世俗生活就很美好。
秦嫣便说给翟容听:“这首曲子一共分上下两段。第一段是说,春日的一天,杏花开放,有个骑着白马的青衫郎君遇上了一位姑娘。姑娘长得很漂亮,面若桃花发如丝。湖面有画舫,春风吹人醉。两个人互相爱慕,相约晚上去姑娘的小楼。”说了这半段,秦嫣都觉得有些俗气得难以忍受,干咳一下:“是不是很俗气啊?”
翟容觉得还好,没想象的那般不能接受。说:“下半段呢?”
湖边传来歌声:
“云影水潺潺,翠柳拂莺啼。
小楼深藏妩媚娇,何时君采撷?
数捺皮应缓,香滴红烛台。
金匣青丝留难住,君莫忘再来。”
秦嫣解释给他听:“后半段说,那位郎君就跟姑娘良宵一度,两人十分尽兴。郎君留给假母一个金盒子,价格不错,人财两清。姑娘说,下回别忘了再来。”最后,跟秦嫣说这个故事的老乐师还大喊一声:“有钱真特娘好,女人随便玩!”秦嫣没把这句一起说出来。
翟容脸色变幻不定,这个故事他当然是听懂了,就是一个妓寮的皮肉买卖。令他牙齿发酸的是,若若那付理所当然的表情。讲着这样的故事,却脸不红心不跳。
翟容问她:“你不觉得这不是一个小姑娘该挂在嘴上的故事吗?”
“我没有挂在嘴上,是二郎主要我讲故事啊。”秦嫣说,“唐国的男女相处不都这般吗?”见到一个中意的女子,然后春风一度。这是她对唐国最初的印象,而且在蔡玉班这些天也看到的大多就是这般的情形。
翟容听她说得粗俗,微微一闷,说道,“就没有别的相处方式了吗?”
“哦。”秦嫣露出对于唐国风土人情熟谂于心的眼神,“还有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个姐姐说,有一个郎君娶了新妇子,两人不曾见过面。结果那姑娘实在丑,团扇一拿开,把新郎吓得当场中了风邪。”秦嫣脑子里灌满了这些来自教坊司,又无聊又低级的笑话。
“我送你回蔡玉班去!”
“二郎主不玩了吗?”秦嫣还想跟他说话玩儿。蔡玉班那里还得等到午后,才能回城里。
“玩什么玩,有什么好玩的!”翟容面容发冷,再玩下去,他就是个狎妓的恩客了。
他起身向方才的湖岸走去。秦嫣脚上的鞋子略大,走路跟只鸭子似的啪叽啪叽响。翟容再也没有扶她一把,一双乌皮长靴踩得霍霍生风,只顾朝前走。
秦嫣跟得好生吃力,完全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
其实,翟容自己也不知道在生什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