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入画卷——乌云登珠
时间:2018-01-16 14:58:07

  按住她的正是翟容,正要开口说话。
  低头看到,她刚染过口脂的双唇上,樱桃般的红润。睫毛上珠泪涟涟,如水晶粒儿一般,正顺着娇嫩脸颊缓缓滑落。
  她在他面前,时常灰头土脸,很少这般衣着整齐,更何况点缀妆容?几乎可以说是脱胎换了个人。
  翟容怔了怔,手如被灼烧了一般连忙松开。
  他尴尬到脸上起了绯色,道:“我来看看你这儿……”他斜身假装看着窗外的夕阳余晖,道;“你……那个……你哭什么?”硬着头皮问,“是我弄疼你哪里不曾?”
  秦嫣知道他是来试试自己的武功的。其实也试不出什么,她只是手眼步法协调,反应敏捷而已,没有什么高深的功夫可以被试出来。
  她擦了一把眼睛,已然恢复了常态,给他行礼:“无关翟郎主。奴婢只是想起伤心之事,请郎主见谅。请问郎主有何吩咐?”因为是以下人身份在他们的家里,她换了下人的语气称呼他。
  翟容听着小姑娘不是被他打哭的,稍微松了口气,抄手站着。一时忘了进来找她的初衷,不觉僵在那里。
  看他不说话,秦嫣咕哝着有点冷,故意擦过他的身子,走到东边的窗户。认真看了一下长条隔窗,用稍微幅度大一些的动作将窗扉关上,并且当着翟容的面,将铜搭扣牢牢拴紧。
  虽然不便跟他顶嘴。但是堂堂家中的主人,翻客人的窗户进门,他不丢脸,她替他丢脸!
 
 
第10章 慧彻
  翟容待自己不那么尴尬了,脸上不那么烫了。问秦嫣:“你不请我坐吗?”秦嫣屈了膝,将他让到屋子一侧宽大厚实的曲足案边。
  翟容掀袍坐定在蔺草编成的洁白坐席上。
  秦嫣看到翟容酒席之后又换了身衣裳,白色的绵底织锦袍子上,衣纹熨烫得行云流水。整个人看起来不似白日那般张扬,倒颇有几分玉树芝兰的气度。
  她跽坐在他的身边,从暖斗里拿起葵形瓷茶盏,替他筛了一碗茶水。翟容反手给她也取了个杯子,倒了一碗茶放在对手的桌面上,对秦嫣一招:“你过来,坐这里。”
  秦嫣挪在他对面坐下,看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韧长的手指缓缓摸着茶盏上点点微凸的瓷釉。凑得这般近,秦嫣才算看出来,这是一只握惯了刀的手,虽然手背的皮肤看起来,皎洁得好似手上的瓷器,手心却会有一把薄茧,捏物即碎。
  她还留意到,他的手指指甲两侧有很多毛刺……她抬头看了看他的脸,没想到看起来少年老成的人,居然还有咬指甲的毛病……
  秦嫣正在胡思乱想中,翟容放下茶盏,对她说:“花蕊娘子,我是来跟你说,你那姐妹坠楼并非意外。”
  秦嫣垂着眼皮听他说话。此事她虽则关心,但与她毕竟关系不是很大。先前担忧蔡班主上下的饭碗,如今翟家主出面保了蔡玉班,自然没什么可忧心的。
  翟容说:“我哥查出来,她身上的护绳是被人用利器割断的。”
  秦嫣看看他,她想不出是谁割断那绳子。上台之前蔡班主亲自让人上去验看过。此后,又有工匠在下面把守。
  翟容说:“我们初步排查了一下,割断绳索的,似乎是你的那位姐妹?”
  秦嫣想不出丝蕊如此做的缘由。如此高的地方,秦嫣也只能保证一边往下坠落,一边抓住那些架子减慢坠速,笔直掉下来肯定是摔坏了。
  翟容说:“花蕊,那个女人并不顾你们‘蔡玉班’几百口人的生计,能这样一跳,必有隐情。所以我来跟你问问,平日里你与那小娘子相处,可有什么异常?”
  秦嫣仔细回忆着,跟丝蕊相处的一幕幕往事从脑海中缓缓而过。丝蕊是个普通舞姬,基本功虽然不错,但也在寻常水准。她心想,什么事情,能够让一个姑娘家狠绝到自己从如此高台上往下跳?
  想了半日,她摇头说:“并无异常。我们一起从居延泽过来,一起学艺,她跳舞确实不错,但是班主选她也是看上她长得好看。”
  翟容说:“一点儿破绽都没有?比如,晚上会不会去跟什么人接触?”
  秦嫣说:“没有,在路上我们都是一辆马车里睡觉的,到了敦煌我们睡一屋,没看到她去跟什么人接触过。”
  “以你的能力,你说没有异常就一定没有异常了。”翟容道。
  秦嫣点头:“如果有特别之处,我一定会留意到的。”
  “说得也是,说起来,还是你的破绽比她多很多。”翟容语气似乎淡然。
  秦嫣只觉得心中微微一跳,抬眼看向翟容,他眸光如电,正在专注端详她。秦嫣警觉起来,他究竟是要询问丝蕊,还是要套问她?
  秦嫣想了想,旋即又无所谓起来。自从踏入了这个防备森严的敦煌,她已经几乎可以确认,此番刺杀石国使臣的任务,她必然有来无回。当时就打定注意,与其如履薄冰地隐匿自己的踪迹,还不如放开心胸,好好享受手中有限的时光。
  是啊,只消有退路。在大泽边,她不会木秀于林地去学那什么《归海波》,规矩做个低等乐师伺机埋伏就是了,根本轮不到来翟府表演;在香积寺,哪怕丝蕊在她面前摔成血人,她也决不会动弹一根眉毛,让翟容有机会一窥她的真相。
  冷酷和隐忍低调,这曾是她身为一名扎合谷“刀奴”,最重要的修为。
  只是自从靠近唐国,生死早已没了悬念。
  那高挂在头上的夺命刚刃,她也早已学会无视。人生短暂,她要好好真性情一把,率性地过完这个月。翟容观察她的神情,她似乎略微紧张了一下,可是很快就又释然了。
  翟容继续紧逼一步。他从靴筒中抽出一根细长之物,打开包着的帕巾。
  这一下把秦嫣吓到了。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这是一根长约五寸有余的金针,上面幽幽然泛着一层蓝紫色的光芒。翟容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顿促,缓了许久才慢慢恢复平静。
  “是毒针吗?”秦嫣看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说话。她尽量做出不太确定的模样,但是也不能做出一窍不通的模样。她的身手都快被翟容看光了,再做出一副蒙昧无知的模样,反而显得不那么贴切。
  翟容点头:“我从那小娘子身上搜出来的。”
  秦嫣说:“她……她要杀谁?”
  翟容说:“你觉得她从高台上跳下来,谁会去接住她?”
  “不是你吗?”
  “不是,是我哥。”翟容肯定地说。
  “什么?”秦嫣脑海中闪过翟家主那张脸,“翟家主……”
  翟容说:“那么高的台,整个人落下来冲撞力之大,不是普通练武之人可以承受。而当时在台下,能够有这个能力将那小娘子救起的,只有我大哥。我大哥去接她必然会失去警惕,然后她只消……”他做了个以针插入的手势。
  “啊……”秦嫣浑身打个大寒颤,脸色雪白了。望着他,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翟容皱眉:“你怎么了?吓成这样?”
  秦嫣赶紧让自己回过神来,她仍然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可是你也在啊,为什么不是你呢?”
  “这正是可恶之处!”他用那块帕子将那金针小心裹好,说道:“如果我在场,去救人的可能是我,可是他们知道,若不是特殊情况,我是不会出现在那个宴席上的。”
  “这怎么会知道啊?”秦嫣斜着看他,别人又不是你小爷肚子里蛔虫。
  翟容说:“我这次回来,族老要让我从我哥手里接回翟家。今日主座也是让给我的,而我是不愿意担这个家主之位的。我只能避开席面,先前我不是带着你去香积寺看风景么?”
  秦嫣点点头,若不是她恳求,他确实没有打算去看“蔡玉班”的演出。
  心中将翟家主和翟容对比了一番,觉得翟家主分明比眼前这个少年人更稳重,更可靠,族老们的头脑中必然淋了雨不曾晒干。秦嫣此时意识到了他在跟她说起的,可能是翟家的隐秘。便闭口不语了。
  翟容明白她的心思,道:“这并非什么秘密。只不过你刚到敦煌来并不清楚,我哥是庶长子,我是嫡长子。翟家都觉得他名不正言不顺。指使你那姐妹行刺之人,对于翟家是有一定了解的。”
  秦嫣低下头,手上的茶杯依然还有残温,哪怕是看起来富甲一方的翟府,也并不是一个平静的地方。她想到戏台边,翟家主那长长的眼尾里微微含有的笑意,他看着轶儿的目光,暖得能令人融化。
  这样亲和可敬的人,也会被人盯上。
  秦嫣说:“可是,翟家主也没有去救人。只消他不过去,丝蕊无法刺杀他啊。”
  翟容撇她一眼:“有你这么一个全力施救姐妹之人,他当然不会出手了。”
  秦嫣低头一想,的确是,翟家主坐在舞台正对面,她从乐师座位去救丝蕊,翟家主那个位置是能够看到的。按照翟容的说法,翟家主也是武功高强之人,自然也能够分辨出,秦嫣的能力还是能保住丝蕊性命无忧的。
  翟容一拍桌子,茶杯乱跳,也吓了秦嫣一跳,他怒道:“真是防不胜防!这河西之乱,哪里都有刺客!”指着秦嫣道:“你身手这么好,你是不是个刺客?”
  “……”
  翟容步步紧逼:“你在大泽就满身破绽了。你知不知道陈应鹤先生为何连乐班都不进了,不告而别?”
  秦嫣听着他说话,手指不觉握紧了那厚润的案桌边沿。
  翟容剑眉微敛:“其实傅老先生和冲云子道长当时就觉得你不对劲,是陈老先生帮你遮瞒过去。进了敦煌城,他一介布衣,没法为你挡了。你说说看,你到底来刺杀谁的?”
  秦嫣被他吓得不轻。
  不过,身为扎合谷“草字圈”公认最好的两大“刀奴”之一,她有着抵赖到底的顽强。
  她睁大眼睛,并没有如弱女子般嘤嘤而哭的姿态,她自知自己本来就没那种小女儿身姿,做出来也是惺惺作态。
  她昂头接住翟容如刀的目光,略带一些怒色:“身手好一些就是刺客了吗?我阿耶从小就跟我说,别以为这世上会有男子保护你,除了阿耶一个都不可相信。我从小练武,就是为了少受辖制!”
  “可怜我阿耶……他、他……”
  秦嫣沉默了一下,似乎心痛难以再言,低下头身子颤抖。
  翟容静静坐着,等她不再发抖,问:“你阿耶是谁你怎么会流落此处”
  秦嫣沉首半日,仿佛鼓足勇气一般,轻声道:“是……是图霍尔这个贼子。”
  “图霍尔”翟容毕竟久不在河西,对这里的匪帮不够熟悉。
  “是!”秦嫣做出下定决心、和盘托出的模样,“他、他将我逼出南云山!我好不容易趁驱逐东图桑,圣人大赦天下浮浪人,拿到了这份‘花蕊’的公验。如今有了安定的日子。我要去杀什么人?这世间什么人值得我去动手?”
  翟容问:“南云山……图霍尔?你是谁?”
  秦嫣挪出坐席,膝行至翟容正面,低低拜伏。翟容将她扶住:“不须行礼,你说给我听。”
  秦嫣点头,开始“移花接木”,将南云山的那件惨案缓缓说给他听。
  秦嫣曾经去南云山执行过任务,对于南云山的状况十分了解。
  南云山是个响马山寨,幽若云是南云山十三鹰的幽九州之女。去年在一次抢劫驼队中,结识了一名出家之人,法名慧彻。她一见倾心,那出家人一心礼佛西行,不愿接受幽若云。
  幽若云要等待他回心转意,便将他囚禁在南云山自己的山洞里,日日相待。半年里,因幽若云心软,那出家人两次获得机会,逃出南云山。最后依然被幽若云带了回来。
  南云山的老三图霍尔,觊觎幽九州的秘藏财宝许久。因那慧彻在潜逃之时,与外邦有所联系。图霍尔便以幽若云通叛之嫌疑,鼓动南云山其他人马,血洗了幽九州的山洞。
  幽九州和手下一百多人拼死相斗,被乱箭射死,无辜的慧彻也在混战中命丧刀下。幽若云独自一人逃出南云山,不见了踪影。
  那幽若云比秦嫣年长一岁多,秦嫣自从被翟容看破武功,便开始想,哪一个身份可以符合如今的她。既会一些武艺,年龄相仿,又有隐埋过往身份,入唐国的理由。细想来,幽若云正好都符合。而南云山距离远在高昌西侧,翟容也不可能去找图霍尔认证。
  秦嫣将戏做完,便低眉垂眸,尽了人事便还须听其天命。她等待,看他是否信任她。
  她运气很好,因为翟容进来时,恰好看到了她避人哭泣的模样。他这种外冷内热的儿郎子,很见不得弱女子流泪,更何况还是如此独自偷偷饮涕,这是悲伤到极处了罢?
  翟容想起方才她盛装而泣的情景。
  如此红妆落泪,的确像是想起逝去的情郎而悲恸的模样。他再多疑,也被秦嫣那几颗真情泪珠,惹得不由先信了她几分。
  他说:“你逃出来这些日子,一定很艰难。”
  幽若云逃出来后,哭到血泪俱干。秦嫣一字一句将幽若云的话复述给翟容:“是慧彻救了我,我会珍重自己。虽然我知道,哪怕我是蝼蚁、是草芥,他也会伸手救我。”
  翟容说:“那慧彻僧……”他摇头,“你做的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蠢了。你白白坏了他的性命。”
  秦嫣依然模仿幽若云,轻轻合上双手,容色端庄地告诉翟容:“他不曾怪我。他只愿我能隐姓埋名,过上平静的日子就好。”
  合掌之时,秦嫣想到了长清哥哥。
  他站在戈壁灰黄的山崖下,双手合十向她送行的模样。他的短发在阳光下染着尘土的淡晕,一身陈旧洁净的僧衣在风中无声飘动。
  翟容观其神色姿态,宝相内蕴,这的确是个与佛家弟子相处甚深的少女。
  他的目光难得变得柔和了,轻声安慰她:“我明白了,你别太难过了。”看着她睫毛濡湿,眼圈粉融,想到她小小年纪痛失父亲与情郎,有心哄她高兴一些,道:“我带你去看件有趣的东西,你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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