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入画卷——乌云登珠
时间:2018-01-16 14:58:07

  管十一娘子提着食盒走进来,正听到这句话。
  看到自家二郎主柔声曼语,又见女孩子低头,粉颈纤弱的模样,心中微有吃惊:二郎主回来之前,翟家主特地吩咐成叔去奴场买了好几个绝色的丫头来。说是二郎主也半大不小了,若有他喜欢的就纳个妾,暖个床开开窍。免得毛手毛脚不通款曲,待到娶正妻之时有冲撞。
  二郎主回府好几天,从不见他正眼觑过那几个姑娘,宁愿蹲在后院跟一只四脚畜生玩。他嫡母家,华阴杨氏的表兄杨召,最是风流爱耍,几次要带这表弟去“云水一品居”结识艳姬,都被翟容推辞了。
  成叔担忧翟家人丁单薄,翟家主是不打算再纳妾生子了,一个轶儿已经让族人做足了文章。众人将希翼都放在翟容身上。成叔跟她提这事儿时,管娘子劝慰成叔,男孩子晚通人事一些也是有的,二郎主又是常年闭塞学艺,慢慢筹划。
  此时,二郎主却正对着这个小乐师低声慢语,颇有呵护之色。
  管十一娘顿生一种自家傻儿子要被来路不明的狐狸精拐走的错觉,食盒往两人中间一顿:“二郎主外边酒席肯定是吃饱了,不如外面逛逛。小娘子不曾吃饭。”
  翟容身子都没挪,笑对管娘子道:“十一娘,你给她什么好吃的?”说着便去掀那食盒盖。秦嫣也饿了许久,上场前不得好好用日膳。一时竟忘了跟管娘子打招呼,只顾目不转睛地看着翟容掀食盒。
  管十一娘子瞧着一肚子气:这不但是只狐狸精,还是一只贪吃没礼数的狐狸精!
 
 
第11章 雪奴
  秦嫣看着这只黑漆打底的密陀彩食盒,分为三层,花纹细密卷曲。打开来最上一层有三个碟子。上面的菜她一个也不认识。
  一张碟子上是切成六片,摆成金盏花型的蒸饼,上面撒了一层金色的小颗粒。翟容指给她:“这叫‘金粟平’,你尝一块。”秦嫣夹了一块,那颗颗金粒在口中爆开浆汁,鲜美无比。秦嫣问他:“这金色颗粒是什么?”
  翟容想让她猜一猜。
  说时迟那时快,管十一娘重重在两人之间一拍那案桌:“这是鱼子!西海寒水的大鱼子!”翟容和秦嫣齐齐吓了一跳。
  秦嫣发现冷落了管娘子,脸上发红:“多谢娘子送饭。”
  翟容看秦嫣窘迫地不敢吃饭了,对管娘子道:“十一娘,我陪她吃饭就是了。你先歇息去。”
  陪?!你咋不直接喂饭给她吃?管十一娘恨不能仰天长啸:“奴下还要等着拿食盒回庖房。”
  翟容说:“我等会儿顺路送过去。你先歇息去吧。”
  管十一娘冷然以对,气呼呼退出了屋子。
  翟容给秦嫣把另两层食盒都打开,下面一层是白米和粟米并蒸的米饭,还有一碗用汤模子印成双钱状的‘汉宫棋’面片。秦嫣将尖尖的乌牙著指向另一张碟子里的猪肉丸子“西江料”。
  翟容则拈起糯米粉混着酒酿、蜂蜜揉成薄片,晾干油炸的“见风消”零嘴儿,松松脆脆的吃了好几片。
  自入了敦煌,秦嫣难得吃肉。也就大泽边被翟容喂了几串烤肉而已。此刻吃着这些饭菜,觉得分外鲜美。
  吃了丸子之后又被那一碟子六个的小饺子给吸引了,各色不同的皮子,形状又捏摺得很是可爱,不觉多看了几眼。
  翟容直接从里面拿走一个绿色的小饺子,道:“梅子饺子,我最喜欢的。”
  秦嫣吃了好几日唐国的饭菜,也不如今日这里的菜好吃。平民食物之粗糙,与这种豪奢家庭的食物,实在不是一个世间之物。她本以“欲擒故纵”之计,吃得尽量娴静一些,免得自己吃相难看,招翟容耻笑。眼见着翟容在漫不经心蚕食掉她的美餐,心中幽愤不已。她连忙换了战术,目光如闪电,下箸如暴雨,风卷残云一般将个食盒里的盘盘碟碟迅速吃了个精光。
  翟容看得双目睁圆,终于体会到,大泽边姑娘偷吃那些肉串,实在是口下留情了又留情。她刚为了父亲和情郎哭过,又能如此好胃口……真是身心强健啊!
  抹尽油嘴,秦嫣将食盒收拾好:“二郎主你知道庖房在哪里?”
  翟容拿过那食盒,又拽她的袖子:“走,带你看一样好东西去!”
  夜幕已然降临,远处“郁远堂”上还在传来弦乐之声。翟家的酒宴依然在进行着,有人喝醉小睡之后,重新加入宴席。也有人醉而扶归,踉跄而去。
  翟容带着秦嫣先去了庖房,是个高大宽敞的朱色栏杆敞屋。房梁上悬挂着风干的熏鸡熏肉,高脚桌案边,炉灶庞大,呼呼地向外喷着鲜红的火苗。上面有四个大小不同的蒸笼依然在煮着酒席上的一道道佳肴。
  将食盒托给了此处的一名烧火奴,翟容带她去了后花园。
  后花园夜晚有巡园的奴仆,园子比杏香园要大很多,遇上了翟容都会给他行礼。秦嫣随着他来到一处名为“殿湫簃”的小庭院内。此处方圆半亩多一些,前面是一片瓦片嵌花的青石地面,东侧有个天然小泉,泉上立个半亭,泉水汩汩,绿树如荫。背面则是个门朝南开的三开间小屋。只消将那小庭院一锁便是个独立的小院落。
  秦嫣一走入里边,便闻到一股腥臊的味道。
  略走几步便看到那房屋门口拦着铁栅栏,走近一看,昏暗的夜色下,屋子里走来走去一头雪白的大狼。
  “雪奴!”翟容伸手进那铁栅栏,那白狼便立时走过来,如同驯养的家犬一般将毛茸茸的头,顶在翟容的手心中。一双在夜晚中泛着绿芒的眼睛,警惕地盯着秦嫣看。
  “这是我朋友,”翟容轻柔抚摸着那白狼的头部,“你们认识一下。”
  秦嫣自然是不怕狼的,遂在翟容身边蹲下身子,那狼感觉到了她的侵近,脖子上的毛支棱起来,猛沉威胁地发出一声低吼,龇牙呼出一口浓重的腐肉之气。秦嫣颇感兴趣地看着那狼雪白的毛色:“如何会有这般毛色的狼?”
  “可能是得了什么病。”翟容一边继续按揉着雪奴的头和颈让它放松警惕,一边跟秦嫣说话。
  秦嫣观察着那狼,嘴角的皮肉有些松弛了,道:“它年龄很大了吧?你一直将它养在府中?”
  翟容摇头:“我七岁养它的,养了两年放回北山。这次我回来,在城外遇到它。”
  “啊,这么久还能记着人”秦嫣端详着那狼在翟容手下安抚的模样,狼眼已经因为适应了秦嫣的存在,而微微眯了起来,享受着主人的抚摸。
  翟容告诉她:“别看它年纪大,它一定曾经在族群里非常厉害。白色皮毛的动物不容易隐蔽身形,一旦受伤血迹又明显,容易被围攻。”翟容骄傲地挠着狼脖子:“它说不定是头狼王。”
  秦嫣看着雪奴高大粗壮的体格,想起北山东麓的狼牙谷曾有一只银狼王。心中有些激动,难道她遇上了传说中的“银狼王”罗夜?
  眼前的雪奴半点也不像银狼王罗夜,一副宠物的样子。
  “我能摸摸吗?”秦嫣问翟容。
  翟容微笑,他知道她不会怕雪奴。说:“你摸吧,它要咬你我来按住它。”
  “用不着你按,”秦嫣道,“又不是没摸过狼。”伸出手在狼脖子上轻轻摸了一把,那雪奴因主人就在身旁,没有发出吼叫,喉咙里滚过一阵低沉的咆哮,狼的喉管粗大,声音分外可怕。寻常女儿家听到这般的声音,恐怕已然吓得倒退数步了,秦嫣却说:“我摸它,它不生气。”她从脖子慢慢摸到它的喉下,用手指轻柔地按摩着。
  她说:“这狼肯定听得懂我们说话!”
  “嗯。”翟容收回手,“我们将它放出来如何?”兄长不让他放雪奴出来,虽然老了,毕竟是在野外生活多年的狼。如今翟容有了搭伙儿的,拆天拆地的心思分外浓重。
  “好。”秦嫣也希望这白狼出来。
  翟容没有打开栅栏的钥匙,顺手拧断那盘绕的铁链,推开栅栏,雪奴便带着一股狼族特有的烘烘臊气走出了栅栏,陡然见到了天上的月光,它猛然耸起双肩,然后挺胸压腿,朝着天上的明月,“嗷——”发出一声长长的狼嚎。声音响亮凄厉,透彻整个翟府。
  翟府前院的一间侧屋中,点着六根蜡烛的青铜枝形烛台,火光摇动。
  正跪在木板地面上的两个人,听到那狼嚎声,均悚然一惊。
  坐在他们面前的是成叔,他目光严厉地扫视着面前的人。一名是“蔡玉班”的工匠水头儿,一个是落下高台的丝蕊小娘子。方才在翟家主授意之下,成叔已经调查出来是这名工匠水头儿,将高台上的铜扣拧松,令丝蕊舞蹈时候出现失误。
  但是,水头儿咬定,绝对不曾割断那绳索。铜扣拧松,台子不稳,丝蕊小娘子舞蹈出现差错,至多掉下来。而丝蕊的身上系好防护丝索,加之本身就有跳下高台的设计,不会有性命之忧。
  成叔冷笑一声:“水头儿,你难道对舞蹈很是熟悉么?如此算计清晰。”水头儿微微一惊,不敢再多说话了。成叔道:“你就莫为旁人担待了,来人,带上林娘子。”
  水头儿侧身一看,那跳剑器舞的林娘子被翟府下人带了上来,直挺挺跪下。
  成叔道:“我们已经在蔡玉班调查清楚了。这林娘子记恨丝蕊小娘子入班便得宠。此番,蔡班主又特地设计了飞天舞蹈,让她们两位大娘子跳舞衬托她,心中不忿。她又与你素有私情,于是你就为林娘子做下了这件事情,是也不是?!”
  水头儿双唇颤抖,不知如何回答。
  成叔道:“你还是快些应承下来吧,否则我们要告你断绳害命了。你此时说实话,断绳与否我给你秉公细查,否则,这断绳之罪直接放你头上,你可有甚么法子?”
  水头儿连忙跪伏在地:“管家明鉴,某确实没有害人之心。林大娘子只是要教训一下这个爬升过快的小娘子,令她知道,过满则溢。可是,如今绳索断开,这是万万不能应承下来的罪名,这可是蓄意谋人性命啊!”
  水头儿满身发抖,不住磕头。
  丝蕊小娘子垂头跽坐着,一言不发。
  成叔的目光从林大娘子身上徐徐转到丝蕊的身上:“小娘子,林娘子说并未割断你的丝索,而且你上台也要系好丝索方能表演,你难道不曾注意断口吗?”
  丝蕊娘子长跪而起:“望管家做主,奴婢初次上这般的大场面,心中实在是忐忑不安,确实疏忽了。”林娘子哭道:“贱婢,水头儿上去过后就没人上去了!莫不是你自己将绳子割断?”
  丝蕊轻声回敬:“奴家惜命,怎会做这种事情?”
 
 
第12章 长清
  成叔见双方僵持不下,此事他们也并不打算去告官,毕竟一来没出人命,二来丝蕊的这个舞蹈接近百戏之耍,出点意外也是常情,三来,正好是翟家的宴席。谁都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成叔见问不出个所以然,道:“蔡班主临走之时,就立时命人送来了你们的身籍。五日后办完买奴手续,你们就是翟家之奴婢。到时候翟府里要打要杀是由不得你们的!如今说实话,我可以恳求家主为你们减免罪责。” 翟家主是散官之职在身,官家人管教自己奴婢,的确不需人置喙。
  此时,六曲素缣屏风后转出玄衣的翟羽。
  众人看到他,连忙跪伏行礼:“翟家主。”
  翟羽的目光将众人扫过,落在丝蕊的身上:“丝蕊小娘子,能否随翟某书房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成叔道:“家主,这些人蔡班主已经说了,五日后身籍办到了我们府中,打得骂得,一定能审出来。”
  翟羽抬手制止他,他当然知道能审出来,不过,能把事情好好问清楚,何必要动用血腥手段呢?
  他对成叔道:“林娘子和水头儿你好好看管起来,小娘子,跟我来。”
  丝蕊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站起来,跟在翟家主的身后向侧屋外面走出去,两只手微微握住拳头。
  此时,雪奴又是一声长长的望月狼嚎。
  翟羽皱眉,停住脚步。
  他知道自己兄弟又去招惹那白狼了,招手便有一名翟府护卫。翟羽吩咐他,派点人手去看着点狼,不要吓到了客人和轶儿。
  “郁远堂”内外依然饮宴不止的翟家族亲听到狼嚎都停住了,知道翟府先前养着一只生了白毛病的狼,七年前就放了生。前几天二郎回敦煌,那狼竟然从北山里出来,到城外去迎接自己先前的小主人,被二郎主带回了翟府。那狼如此通晓人性,还被敦煌城上下传为美谈。
  有些熟悉狼性的猜度,别是那狼出来了吧?有翟府下人适时走入,跟诸位说笑了几句,说明翟家主会派人看好银狼的,请各位亲众继续。众人释然,翟家主说了妥当,必然就是妥当的。于是吃喝行令,跟艳姬们说笑捏手。
  园子里,翟容和秦嫣带着那雪奴在乱窜乱跳。
  秦嫣自从扮演了这个“花蕊小乐师”,时常需要一坐半天,动辄便要低头屈身装卑弱。不能跑不能跳,此时此刻无需再在翟容面前掩饰什么,将那裙子挽了一半在腰带上,跟着翟容撵着雪奴满院子疯转。
  两人都是身轻如燕,随便拉着个枝条便能轻松跃出十来尺。只不过,秦嫣靠的是身子轻、协调好,翟容则是有意将自己的轻功压制住,以便秦嫣能跟上他。
  雪奴毕竟已是一头九岁的狼了,年事太高,跑了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躺下来喘息。
  翟容见雪奴跑不动了,喊住秦嫣,两人退回到雪奴身边。两人一狼,如此玩了一圈彼此都很熟悉。雪奴甚至已经容许秦嫣靠在它的背上,将它当做个“隐囊”用。
  月光透过他们头上的树叶,将细细的银光洒在他们身上。两人都跑得发丝有些散乱,衣衫不那么整洁,因为心境愉悦,双双显出一股子孩童般的神气来。
  此时此刻,她不是那个扎合谷心事重重、生死挣扎的“刀奴”;他也不是那个心机深沉、察微变色的大唐天子侍卫,只是与伙伴玩得很开心的普通少年男女。
  除了“郁远堂”的乐伎演奏,秦嫣耳边又传入了方才进入杏香园时听到的琵琶声。夜深处,这声音越发凄楚动人。秦嫣对翟容道:“这人弹得真好听,比我好很多。”两人化开了隔阂,说话也显得熟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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