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说还好,一说戴氏直接悲泣呼道:“我的儿啊!”
一夜之间,那素来温厚的戴氏憔悴了许多,一套体面的妆容裙衫也掩盖不住愁苦。双臂紧紧抱住容媛,母女俩哭的撕心裂肺。
英国公皱了下眉,脸上几分不耐。华荣夫人念了句佛号,假意轻抹眼泪,倒是容大爷货真价实红了双眼眶,亲扶了夫人女儿起身。
“此去苦寒,瑗儿需谨记修身养性,早日还家。”
到底闯了祸,惹得英国公颇有怒气,直到听说容桓把人送去家庙才勉强算过。容大爷暗叹去了也好,权当避过风头再回来就是了。
容瑗红肿了双眼,点头称是,对容大爷又是几句关心。
无用眼观鼻鼻观心,一门心思盯着前头世子的背影。绯色五品官服,衣袖下摆绣暗纹,他宽肩窄臀,文官的服饰硬是穿出了武官的英挺。下人之间有过妄议主子,说容世子大将之才,必有大用。
容桓侧了下头,无用头俯得更低,跟在后面十步左右,见容桓递来个小印,便上前奉上。
“你此去不用挂念家里,府中自有照顾妥帖的奴仆,到了那,需虚心好学。”容桓语气清冽道,“日后碰到什么事,直接拿了它到比部找我就是,你切记心无杂念方成大事。”
戴氏那头依旧恨得牙痒痒,却也明白几分这是容桓最大的让步了。而容媛拿了那手印后,规规矩矩行了个万福,言语间倒没有之前那般不知轻重,显着是被教育过了。
“媛儿谨遵父亲母亲教诲,谢过小叔关爱。”
容桓摆摆手,叫丫鬟扶她起来。容媛下意识看了眼戴氏,知道自己就要去了,心内愈发的舍不得,忍不住伸过手撰紧了戴氏。余下仆役皆垂目立定,无人敢催。
一直没说话的英国公此时开了口,“时候不早,启程吧。”
就像围堵的洪水突然决堤,丫鬟婆子一声得令,手脚麻利地上前分开母女二人。容大爷早已不忍直视转身离去,英国公业已上朝,整个院门下只剩华荣妇人和容桓,看着容媛被抓上马车,戴氏奔上几步也不过栽倒在地,哭得几欲昏厥。
华荣夫人叫了身边的方嬷嬷扶戴氏起来,着她好生休养几日,便回晨雾院了。
容桓看了两眼天色,他卯时去公房,风吹雷打不动。正转身欲走,被戴氏厉声叫住,咬牙切齿问道:“不知这场面可还让十一爷满意?”
戴氏此人将门出身,却较为温婉宽厚,自入英国公府协理后院诸事,对容大爷礼让谦爱容桓的背后也是清楚,只是容媛到底是她的心头肉掌中宝,今日事过去后,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
容桓摩挲了两下玉指环,神情淡然,说的话偏让人不寒而栗。“妇人之仁,只会拖累。如此蠢笨,枉为公人。十一身有要事,先行告退了。”
言罢,直出府邸,早有下人牵了马匹候在门外。无用递了马鞭,恭敬道:“世子,欧阳少卿刚叫人传信,说有壶好酒还请世子尝鲜。”
容桓执手扬鞭,睥睨四下,“行了,下了公,我自会过去。”
无用垂目让身,扬声揖礼,“恭送世子。”
容桓刚入公房,有一小太监过来送食盒,端的是几品果子,羊奶一壶。到了容桓跟前,小太监笑的眯缝了眼,声音尖细,直窜脑仁。
“王爷体恤世子,特让杂家送来吃食,还请世子笑纳。”
这话没藏着掖着,对公中诸人皆是此言论。容桓扫了眼过去,蓦地闪过一道冷意,诚王怎么如此急切,这就大摇大摆派人过来暗咐了?
面上却一贯的傲然凌厉,捡了块杏仁糕拈了口,“多谢王爷。”
小太监躬身一笑,又提了食盒去下一位大人那了。
容桓捏着糕饼看了会,放到一边,从案上一摞的公文里拿了叠出来。
正庸二十九年①,江南上朝廷四十万缗盐税。
正庸三十年,设巡院十三处,推销官盐,缉查走私盐贩②。
正庸三十三年,江南上朝廷三十万缗盐税。
......
容桓放下公文,捏了捏鼻子。朝廷正值内忧外患之际,自去年伊始,江南节度使王游奏请增加盐税,每斗时加百钱。漕运地区私盐严重,诚王早已瞄上这处钱财,王游便是他的人,那少了十万缗盐税怕都在节度使那。
英国公及容大爷早已是诚王一派,及至上京有所牵扯的几大世家都是这一脉。今上对皇子争权素来睁只眼闭只眼,各中势力明面上暗地里多少也是知晓的。
容桓在菩若寺杀人,据说犯人直接带回英国公府了,京兆尹那边意思一下,大理寺过来查案容桓却没阻拦。
佛门不比其他,任凭你是世子身份也不好揭过。
诚王拿着欧阳剑的密信看了又看,他几次三番都没得到容桓坦诚。一家人生出二心,皇家尚且如此何况他一个国公府?只是容桓此人自来有能耐,入千牛入比部,依仗的不是英国公府而是自己。先帝十六年出的那场叛乱后朝廷开始征收盐税,历来哪个不是被众人趋之若鹜,不到万无一失的准备他不敢拿下,得亏英国公府出来个容瑗,这厢权益下,容桓也是要应了。
诚王掀帘喊来贴身太监,询问菩若寺情况。
“大理寺的折子摘抄了一份给小侯爷送去了,京兆尹那边没得了您的信儿不敢动。”
诚王点头,“欧阳这事办的不错,叫他明晚来府上。”
“小人知道了,”太监躬身,“这就去大理寺。”
诚王摆摆手,撩下车帘。
———
更鼓刚过,公房里已不剩几人。容桓出了门就见一人站在门下,正是姿容姝丽的欧阳剑。
容桓一挑眉,不动声色间隐去了不悦,“少卿大人?”
“世子,”欧阳剑一揖,“芙蓉园有好酒,还需董酒之人品尝一二。”
容桓轻笑,“却不知欧阳大人也是这般好酒,如此,便走吧。”
二人打马而去,到了芙蓉园,满楼红袖招,热闹非凡。妖冶的小婢提着一盏风灯引路在前,四周嬉笑调弄,不绝于耳。
临照王还是上次见过的样子,覆在一个花娘身上动作,那本来放着碗盏杯碟的矮几已是一片狼藉,周边几人却见怪不怪。手下也没闲着,宽大衣袖掩得了狼狈不堪,盖不住龌蹉本性。
欧阳剑朝一个小婢使了个眼色,立时就有眼力的打了窗子勉强散去烟雾脂粉,再打扫了茶座请容桓坐下。
临照王分神去扫眼,看罢嗤笑一声,“世子来的有些晚,去,叫几个娘子过来。”
那边有去唤鸨母,这边就有拿着五石散送上,容桓神情慵懒的接了吸食,少顷那凛冽的眉目也沾染了情//欲深重,直接揽过服侍的小婢轻薄一番。
动作间颇为孟浪,恰可分神挑衅欧阳剑,伸出舌头舔舐嘴唇,似把对面坐的欧阳剑上下剥光,看个透。
欧阳剑冷了冷颜色,自知自己多少惹得容桓不快,却也没避开,任凭他以目光轻佻意//淫。
容桓甩开小婢,问道:“少卿大人有壶好酒,却不知藏在何处?”
欧阳剑冷笑不语,身后有人走来,扣住他腰肢,朗笑道:“如何叫世子好等,欧阳,上酒。”
来人正是诚王。
那日芙蓉园一趟不过是马前卒探路试过,真正一见,诚王当下便觉容桓此人值得他做许多。
恰如明明身体混沌,眼神偏精明凌厉,像一把开封的刃,只等识剑之人握住开山辟地。
容桓敛下寒意,他这人不巧,最讨厌有人逼迫。正如他所言,既然承蒙有人看得起,倒也不好辜负了对方心意。
容桓挺直脊背,躬身一拜,“臣容桓拜见诚王殿下,殿下千岁。”
千岁之言自来只有皇后和东宫可称拜,容桓此言不论真假,倒是令诚王十分满意。他亲扶容桓起身,拿了欧阳剑满上的酒杯,递过去,“此乃状元红,是前朝酒之大成的陈家秘方,当世不过状元喝的。”
言下之意,不消多说。
容桓握住酒杯,仰头喝下,端的是潇洒风流。
诚王见了,也喝尽杯酒,罢了倾倒了下酒杯,一滴不剩,略表心意,遣散了一干乌烟瘴气。
临照王,欧阳剑,余下还有三个近臣,皆是诚王人马。
容桓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递了过去,“还望殿下成千桓之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 舅舅明明是英朗大气这人咋越来越邪魅耍心眼了????
舅舅你别着急,就让你娶赵大姑了,可别阴阳怪气了~~
注解一:正庸二十九年纯属瞎编,大约在本文设定的四五年前;
注解二:盐税这部分解释引自《隋唐时期赋税》
第35章
时值正庸三十三年春夏交接之际,菩若寺惊蛰一事在上京城里还未掀起风浪,便如一场大风刮过什么都不剩了。
枝茜和芙风日前随赵灵霄回府,是平江侯府的小侯爷亲自送来的。那天见过的人无一不夸赞小侯爷芝兰玉树,与赵定二人书房相谈甚欢,直至傍晚才离去。
至于英国公府,容瑗被送去家庙,华荣夫人派人送来些补品,慰藉这些受了惊吓的姑娘爷们。
廊下新燕衔泥,春风打散花枝落。自赵灵运归来已有多日未管事,好在那些管事平日里都是做惯的,倒也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这日天好,修养这些时日以来,手腕脚踝上的痕迹快消了,不必再日日抹那不好闻的药膏。她叫枝茜扶着到次间去,拿了一本棋谱,自己和自己对弈。
但见赵灵运身着月白绣百蝶度花中衣,一头青丝泻下,稍嫌病容。昔年有人作诗一首: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也不过如此。
容桓来前特到书房寻了一本志怪野谈,这是前朝的玩意坊间不多见,惊蛰去阳鼎山便见赵灵运拿了本手不释卷,这段时日一有空闲就命无用收集起来。
故意弄出了些声响,惊飞了几只燕子。枝茜禀告世子来了,赵灵运从窗内望过来,书卷遮住香腮,赶忙叫枝茜关了窗子。
容桓挑了挑眉,站在廊下朗声道:“多日不见,外甥女是不认识舅舅了?”
枝茜说:“大姑,奴婢给您打扮打扮。”
赵灵运这些时候一直等他上门,眼下人来了,她摇摇头,披了件菊纹浅金色掐丝外袍,又侧挽了个垂髻,才下地出来,站在门口福了个礼,“灵运见过世子。”
容桓回过头来,笑意更深。
赵灵运几分女儿娇态甚是好看,鬓边插一朵掐金丝海棠,柳眉微蹙多有恼意。
容桓看似懒散实则沉稳地踱步过来,直到相距不过一步之遥站定,居高临下的俯视她,颀长英挺的身影笼罩住一片光亮。
她的视线里只能是他。
赵灵运略微不习惯地侧了侧身,被容桓拉住了。
“我打搅外甥女了?”
干燥宽厚的手心像火炉似的,常年执剑的手指结了层粗砺薄茧,摩挲起来便多了些暧昧缱绻。
赵灵运微弱的挣了两下,露出了细白腕子上浅淡痕迹。青天白日下看得分明,容桓眯了眯眼,再开口极尽温柔。“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消?”
“大夫说了,捆的有些久,时间长就好了。”
当日为了做戏做的周全,她让陆乙把自己捆的结实,又是窝在小柜里一番折腾,发现时已经一片漆黑,血液不流通,显些废掉。
赵灵运不说,容桓却能猜到几分。不说无用把那日经过事无巨细一一上报,还有枝茜和芙风早就说出的口供,赵灵运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身子如何禁得起这么糟禁。迷药、捆缚、名声败坏了……容桓隐忍了半晌才不至于把那死透的贼人再拖出来鞭尸。
容桓蹙著眉,没注意自己握着赵灵运的手腕愈加用力。赵灵运忍不住吃痛叫了一声,抬眼望进双深沉难测的眼,“世子,自重!”
容桓哼了一声,松手改抄起腿弯,打横抱起赵灵运进了屋。
四下早就没人,燕子成双立在廊下朝里看。
梁下轻纱垂地,正中间摆着一鼎风耳四足香炉,袅袅烟雾中闻到满室馨香下暗藏的药味。
容桓抱她到床榻上,矮身就要除鞋袜,被赵灵运紧紧按住,另一只手扯过衾被瞬间裹得严实。
“松开,我瞧瞧。”容桓压低了声线。
赵灵运怒极反笑,“世子怕不是流氓鼠辈?”
“赵灵运,”容桓摸上她的脸,轻声道,“你今日之事皆因我起,我自然是能见得的。”
赵灵运听罢冷笑一声,“多谢世子好意,可惜灵运受之不起。”
容桓慢慢凑近赵灵运,吹拂的热气近在咫尺,“卿卿当然受得起。你切勿忘了我既敢在菩若寺杀人,也能娶你回英国公府。”
赵灵运垂下眼帘,朱唇不自觉抿动两下,与楚襄谋划之事便是进英国公府。然而容桓此人机敏警惕,或许对她不过是一时新鲜深觉有趣逗弄罢了,却也不能一径扶了他的意,需张弛有度。
从陆乙传来的信儿看,容桓拜访了诚王。那之后不过三天,诚王亲自去了趟菩若寺,枝茜和芙风也因着可以回县主府来。
看似平淡的湖水再搅不起什么风浪,私下里消息灵通的都在传,顺安县主府的赵大姑残花败柳一个。
容桓说,下月初一是个好日子,宜嫁娶,宜室宜家。
“卿卿,嫁我。”
赵灵运抬眼看了片刻,伸手推开他,“热。”
容桓瞧她发丝咬紧嘴唇犹不自知,伸手过去触到一片肤若凝脂,“这天算不上热,你穿的未免少了些。”
“托世子福,现在热的不得了。”赵灵运没好气道,目光扫到一旁的话本子,“你来就是送它来着?”
容桓点头,赵灵运拿起翻了翻,“世子有心了。”
罢了再不理人,自顾自看起来。
两人坐看闲庭处,好像旧时寻道问仙的人,都是风一展身姿缥缈。这时枝茜来了,拜见二人。
“大姑,晌午了,午膳摆在哪?”
赵灵运放下书,“还是老地方……世子也一起来吧。”
午膳摆在了花厅。
檀香木彭牙四方桌前,赵灵运和容桓坐对面。芙风传菜,丫鬟便端着托盘进来,枝茜在一旁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