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素光同
时间:2018-01-17 15:36:07

  苏乔闻言,呛了一口。
  她扶着街边的树木,闷声咳嗽两下,调侃道:“你不管我,谁给你做饭,打扫卫生?”
  长街的地势更高,可以俯瞰近处的河流。苏乔抱着那个酒瓶,倚靠树干,脸颊微红,眼底光彩斐然,倘若放在中世纪,她一定会被当成河中妖精。
  晚风吹乱了她的长发,陆明远驻足等她。
  他说:“你再待一个礼拜,就回国吧。我父亲的不动产,我暂时不想要了,合同作废。”
  陆明远的话,轻松又简洁。
  苏乔的心情反而更沉重。
  她抱紧了葡萄酒瓶,背靠松柏粗壮的树干,一寸一寸向下滑落,最终蹲在了地上。枝头有松鼠伸直尾巴,好奇地打量她的举动。
  毛绒绒的松鼠“吱”了一声,陆明远也问了一句:“你真的喝醉了?”
  苏乔沉默不语,拒绝说话。
  陆明远便道:“小乔。”
  他的声音真好听啊,苏乔心想。可她并拢膝盖,像个无家可归的酒鬼,如果身边再有一条狗,她就能领着狗去超市门口讨钱了,像这里的众多流浪汉一样。
  “今天约你见面的人,会不会是你爸爸,”苏乔忽然开口道,“你早不提,晚不提,偏偏今天和我说,合同作废了……是因为你爸爸没出现吗?”
  她主动问他:“陆明远,你是不是怀疑我?”
  草地蓬松而柔软,开了几朵不知名的小花。陆明远踏着草地,走近苏乔的身侧,他并没有拉她起来的打算,他依然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你来告诉我,”陆明远道,“我怎么怀疑你,比较合理?”
 
 
第6章 
  没有一种怀疑是合理的。在真相暴露之前,所有判断都是臆测。区别只在于,臆测和现实相差多少。
  苏乔深知这一点,因此她混淆视听道:“我刚来的那一天,你和我说,事务所的老律师不愿意接这个单子,就指派了我。你猜对了,他们确实不敢来。”
  她将皮包扔在草地上,唯独珍重一瓶葡萄酒。香甜的气味沁入晚风,她越发压低嗓音:“他们平时在公司里拉帮结派,精打细算,什么好处都占尽了。真正到了紧要关头,就合伙把我推出来……”
  陆明远不是合适的倾听对象。
  他快速总结了苏乔的意思:“照你这么说,他们独善其身,合伙欺负新人。”
  然后他就不冷不热道:“你就不能换家公司?全北京只有那一个律师事务所?”
  呸,站着说话不腰疼。
  苏乔在心里骂了一声。
  她将葡萄酒瓶抱得更紧,下巴抵在了瓶口上,针锋相对道:“那你呢,陆明远,你怎么不和江修齐的经纪公司解约?全伦敦只有那一家经纪公司吗?”
  陆明远尚未回答,苏乔便解释道:“其实江修齐对你很好。他尽了最大努力,用所有资源给你造势,只是你们两个人的观念完全不同。”
  她喃喃低语道:“我的亲戚就不一样。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恨不得我去死。”
  这句话的嗓音很小,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茂盛的草地成了替罪羔羊。苏乔泄愤般拔了一根草,偏偏它的根茎扎得很深,牵扯中带出几块泥土,悉数洒在她的鞋子上。
  “你对我父亲了解多少?”陆明远忽然蹲下来,和苏乔保持平视,“他从前在公司里做什么,你听说过吗?”
  苏乔不假思索道:“做董事长助理。”
  陆明远纠正道:“那是明面上的说法。”
  苏乔向前倾身,道:“董事长已经死了。他车祸当天,整条路都封了。至于他的助理,暗地里做了什么,很重要吗?”
  陆明远并未接话。从苏乔的角度,可以瞧见他的喉结和锁骨,她怀抱着欣赏艺术的态度,目光进一步深入他的衣领。
  两人距离很近。
  陆明远果然向后退,坐在了松软的草地上。在这繁忙的街道中偏安一隅。
  倘若是在阳光晴朗的白天,会有很多人像他这样坐着。灰毛的鸽子也将扎堆出现,迈着朱红的小爪子,竞相争抢从天而降的面包屑。
  此时此刻,周围却空无一人。
  陆明远沉默良久,问道:“你们做律师的,不在乎雇主是什么人,给钱就能办事,是吗?”
  苏乔失笑:“除了我,你还接触了几位律师?”
  “只有你一个。”陆明远道。
  他说“只有你一个”的时候,目光不曾离开苏乔的双眼。她毫不客气地凝视他,莫名有些心痒,继而口干舌燥,于是她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陆明远又说:“你倒是挺敬业。”
  苏乔回答:“你终于夸了我一次。”
  陆明远不解风情道:“这是最后一次。”
  他无意浪费时间。他原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面对着刚刚夸奖过的苏乔,发放逐客令:“我送你一张回程的机票。”
  苏乔深吸了一口气。
  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事,就是被人误解她没钱。
  苏乔道:“回国之前,我会完成你父亲的嘱托,把财产转移到你的名下。你父亲跑到哪里去了,你告不告诉我,这都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
  大概是因为喝了酒,而且心情不好,她的脸颊更红了。
  她小声说:“反正你本来也不相信我。”
  陆明远默认她的指控。
  他说:“我不想接受合同,你没办法勉强。”
  苏乔当然见识过陆明远的性格有多固执。就连他表哥江修齐,在他面前也要束手无策,哑口无言。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揪住了陆明远的裤子——这样的交流方式让她更有安全感,可以防止陆明远掉头就走。但是她拽得太紧了,手指好像碰到他的腿,像个当街占便宜的恶棍。
  陆明远误解道:“你拽我的裤子,我也不可能答应你。”
  苏乔摇头,据理力争:“你听我说,你肯定知道1666年的伦敦大火吧,火灾烧毁了多少古建筑,连圣保罗大教堂都不能幸免。官方记录的死亡人数只有五个,但是高温蒸发的尸体,是谁都看不见的。”
  陆明远没理解她要表达什么。
  苏乔继续说:“火灾过后,伦敦的鼠疫就消除了。因为地窖里的老鼠都被烧死,这个城市又能居住了。”
  她格外隐晦道:“你越是担心,越要把问题暴露出来。如果能烧一把火……老鼠就会死光。”
  陆明远看待她的眼神变得复杂。
  他问:“谁来善后呢?”
  苏乔借着酒劲道:“当然是我啊。”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后来她反应过来,陆明远轻拍了她的脑袋,动作散漫又轻率。
  苏乔甚至可以想象,他的神态和心理活动,就类似于抚摸林浩家的边境牧羊犬。
  她拎着酒瓶,再次站立。
  “我想替律师正名,”苏乔搭上陆明远的肩膀,道,“律师不是收了钱,就什么都做。只是在职务范围内做合法的事,你以为别的职业不在乎收入吗?”
  她讲出自己的价值观:“有情饮水饱,都是骗小孩子的。”
  可能是老天爷看不惯苏乔的汲汲营营,在她脚下使了一个绊子。她往前抬脚时,恰巧踩空一块石头,再加上她蹲久了,膝盖酸麻,整个人往前倾倒,即将摔落在草地上。
  黑暗中有一双手扶住她的腰。因她的衬衫丝滑,他的手指摩擦一段距离,将她扣紧,又放开了。
  苏乔没想到陆明远会帮她。
  她心头冒出一点欣慰。也不枉她花费重金,帮他抢到画廊里最好的那一间展馆。
  没过几天,这个重磅消息由江修齐亲自带到。他一如既往,登门造访,不过时间挑在了上午,而陆明远还没起床。
  陆明远赖床不起,江修齐恨铁不成钢。
  他带着一沓文件,坐在客厅里念叨:“十点半了,陆明远还不起床。一个二十四岁的成年人,还没有时间观念,像小时候一样赖床,将来要是有出名了,上午就拒不见客吗?”
  江修齐的话,是说给苏乔听的。毕竟在江修齐看来,苏乔是他表弟的女朋友。表弟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弟媳妇还算明白人。
  苏乔确实听懂了江修齐的话外音。
  为免露馅,她走向卧室,推开了陆明远的房门。
  他的卧室洁净而齐整,两道窗帘拉得严实。今日又是一个阴天,半点微光都没透进来,陆明远侧卧在床上,盖着深灰色的羽绒被子,听到苏乔进门,他也没起身迎客。
  苏乔莫名联想到睡美人。
  虽然她看见了床脚的哑铃,以及桌上那一排锋利的刀具。
  反锁房门后,苏乔道:“你表哥来了,他催你起床。”
  “我正在起床。”陆明远道。
  除非心情很糟糕,否则他每天保持十一个小时的睡眠,除了江修齐,没人怨责他赖床。
  床脚放了一副油画的草图,他伸出一只手,拨弄了一下画框。然后拽过自己的衬衫,从床上坐起来——直到这时候,苏乔才发现,陆明远没穿上衣。
  被子搭住了他的身体,她瞧见光裸的肩膀和手臂,想到巨幅画像中被艺术家们精雕细琢的各类人物,衣不蔽体,惹人驻足。
  陆明远提醒道:“你换个方向站。”
  苏乔立刻转身,背对着他。
  他很快穿好了衣服。从她身边走过,打开门,走向客厅。
  江修齐早已喝完一杯咖啡。眼见陆明远姗姗来迟,江修齐开门见山道:“这几天晚上,你多准备画展吧,不要忙别的了。”
  语毕,他瞥了一眼苏乔。
  苏乔捶了一下门。她和陆明远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关系。就连陆明远本人也开口解释:“每天晚上,我都在画线图。我还有没完成的草稿。”
  “那就好,”江修齐双手放在膝头,面朝着陆明远,接着说道,“公司花了很多钱,为你和另外四个作者准备展览。现在有别的雇主看中了你,他的定价远高于我们公司……”
  江修齐由衷道:“陆明远,我不得不承认,你运气真好。”
 
 
第7章 
  陆明远的画展就在一周后举行。画廊坐落在伦敦一区,毗邻泰晤士河,地处交通干道,展览时间选在礼拜六——主办方希望尽可能地吸引游人。
  提前几日便有工作人员发放传单,附近的宣传栏更换了海报。背后的老板动用金钱和关系,为陆明远修建了一条康庄大道。
  江修齐感慨万分:“陆明远,你最近认识了哪位富商?我问了从前合作过的公司,他们都不知情。”
  陆明远也不知情。
  距离画展开始还有半个小时,陆明远和苏乔一起到场。整个展厅已经准备完毕,枝形吊灯将室内照得透亮,正厅中央是一座巧夺天工的雕像,雕刻的是一匹踏蹄奔腾的烈马,马背上还有一个持剑的人。
  苏乔靠近一步,仔细研究这匹马的鬃毛,惊讶地发现纹理细腻,几乎能以假乱真。但同时,她也心有余悸地想——这是不是就代表了,陆明远观察能力强,擅长各类刀具,还熟悉人体构造。
  她不由得沉思了一会儿。
  而另一边,陆明远正在和江修齐说话。
  陆明远道:“通过展馆,能找到投资方。会场收益的百分之三十属于经纪公司,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想知道投资人的名字。”
  “这很难办,”江修齐回答,“我跟你说过吧,那位投资人,他非常看重你。他重金拍下这间展馆,只让你一个人使用……”
  江修齐的交际圈里,有不少家境殷实的富豪。他们出手阔绰,生活悠闲,各有各的偏爱与嗜好,在江修齐看来,赞助陆明远的幕后老板,必然是这批富人中的某一位。
  或许是因为给一个不出名的艺术家砸钱,在圈子里是一件不够体面的事,那位富豪选择了匿名,拒绝透露任何私人信息。
  江修齐理顺了前因后果,便开始宽慰陆明远:“他签下的合同包括了保密条款。我和你两个人,想查都查不出来。”
  展厅内安保就绪,穿着黑西装的工作人员来回走动着,四处都是窃窃低语。不少员工都知道陆明远是这批艺术品的创作者,路过他的时候,冲他友好地笑一笑。
  陆明远却不习惯以东道主的姿态出席正式场合。
  他说:“画展开始以后,我就去酒吧了。江修齐,这里交给你了。”
  江修齐还没吱声,苏乔凑近问道:“为什么呀?你是作者啊,陆明远,你不跟着一起展览吗?”
  陆明远不接地气道:“他们关注的应该是作品,不是我本人。”
  苏乔莞尔一笑道:“可惜了。我听林浩说,你的名字在中国留学生的圈子里传开了,好多女学生都约好了要来画展,看看你长得有多帅。那么多年轻可爱的女孩子,你舍得错过吗?”
  林浩对工作没有兴趣和热情,但是他的资源很丰富,组建了私人换汇的群体,偶尔也搞搞代购,常年混迹在各种圈子里,熟知各行各业的老乡。
  画展开始的前几天,林浩在微信群里广发消息,为了称赞陆明远,几乎掏空了词汇量。
  陆明远听说了这件事。江修齐却不知道。
  江修齐交握双手,以过来人的身份,旁敲侧击道:“Kevin,哥哥有几句话对你说。”
  这样的开场白意味着接下来的话,会无比严肃,非常惹人烦,陆明远不是没有经验。但他依然偏过脸,与江修齐四目相对:“嗯,什么话?还有十分钟,观众就入场了。”
  江修齐笑道:“前天我接到了姨妈的电话,她问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说你挺好的,终于交了女朋友,姨妈就很高兴……”
  江修齐的姨妈,自然是陆明远的母亲。
  他们几个人站在展厅拐角,旁边就是金框包裹的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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