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墨宝非宝
时间:2018-01-17 15:41:37

  傅侗文叮嘱过她,不要对外人说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沉默后,她说:“是家,他是我的家。我是个孤儿,一个家人都没有,他是我最亲的人。”
  他惊讶:“你从未提到过。”
  这如何提?沈奚低头笑:“你是有家不想回,但总有扇门,有盏灯为你留着。我和你不同,我在纽约住过,上海住过,广州住过,可在哪个公寓里住都和在游轮上一样,是在漂泊,”她想想又说,“当然,我能养活自己,不是想依赖家人。而是,心里的。”
  在最落魄时,理想都说不动了,身心俱疲时,哪怕没有力气再走回去,死在半途中,也会知道有个地方是自己的。
  她一笑:“你不会全理解的,至多是体谅吧?”
  不亲身经历,都不会了解。
  沈奚讲完,暗示告辞,段孟和提出要去送一送她。
  “就送到门外?”沈奚征询他的意见,对这个亦师亦友的男人,她却始终保留着秘密。有关住处,有关傅侗文,有关她自己,从未透露。
  段孟和笑道:“是,就到门外。”
  他说到做到,并未食言,人走到医院大门口,收了步子。
  门左侧,有个卖花的婆婆,蹲坐在地上,脚边放着个篮子,面前也铺着块蓝色粗布,一个个小花苞被整齐地码放在布上,每一个小花苞都用根细绳打了结。
  “栀子花、白兰花,一朵五分洋钿,”婆婆在秋风中问,“先生,买一朵送小姐吧?”
  段孟和静了静,把钱夹拿出。
  沈奚怕他破费,抢先数了五枚钱币放到粗布上,拣了一朵白兰花。
  她曾见祝太太在衣襟前的纽子上挂过,迎面走来,都是香气宜人。只是眼下深秋了,穿着大衣,不方便挂在前襟。于是她就用食指勾着,虚握在拳头里,这样一路回去,手上、衣袖上也该有兰花香了。带着香气见他……也蛮好的。
  沈奚归心似箭,告别说:“再见,段先生。”
  段孟和望着她,并不见笑:“再见。”
  在她掉头走时,听见他又说:“北京秋凉,你这样穿单薄。”
  沈奚嗯了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孟和穿着黑色呢子大衣,敞着怀,伫立在医院门口许久。
  他见她的身影完全消失,还没回去的意思。
  那老婆婆轻声喃喃着:“先生啊,你该付钱的。付了钱,女孩子才会晓得你的心思啊。”
  晓得,又如何?他自我嘲解:“有些关系,没点破才是最美的。”
  真应了那句: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沈奚回到家里,天还没黑。
  她也不上二楼,就在一楼等着,皮箱子早就放在门边上,随时拎起来就能离开。
  她撑着下巴,坐在厨房门口,宽檐帽放在膝盖上,人穿着大衣,倚靠着门,将手里的兰花颠来颠去。玩一会,闻闻手心,又笑一会。
  她在上海的日子看了许多的报纸杂志,预备好多话,够和他连说三日夜的。
  起初,房间里有黄昏的日光,后来,有邻居的灯光,到最后,只剩下对门一家还没灭掉院子里的灯泡。等到那灯泡也没了光,她这里也都暗了。
  天黑了。
  她人门边上,心里有说不出的惘然。
  地上是月光。
  人饿,也乏,悬着心从黄昏等到深夜,手指都懒得动一动。她只好,靠在厨房的门框上,闭上眼休息。不敢上楼,怕睡着了,听不到人来接。
  恍惚着,时空成了碎片,在脑中飞旋着。
  影像从广州退回去,到游轮上,再到纽约,最后竟回到了傅家的宅子。那个白日,傅家的兄弟姐妹齐聚一堂——“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啊,大哥。”那日的傅侗文风流尽显,说这话时,嘴角抿出来的笑有讥诮和不屑,从眼底漾到那眉梢。
  ……
  人再醒,是被急促的叩门声震醒的。
  她慌忙起身,帽子掉在了地上都顾不上,冲过去开了门。
  刺目的日光里,站在门外竟是段孟和。
  他仍穿着昨日的呢子大衣,仿佛没回家换过衣服的样子。沈奚认清这张脸,心落了下去:“段先生?”她佯装着轻松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抱歉,我早前跟过你,”段孟和抱歉,低声问,“你从昨天下午到家,到现在快二十个个小时了,晚上也不见厨房亮过灯,又没见你带买吃的回来。饿不饿?”
  沈奚人有点迟钝:“没……不太饿。”
  “你不是说昨日就走?可是接你的人没来?”
  她本就担心傅侗文,被这么一问,心头一颤,忙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笑着说:“也没说就是昨日,也许是今日。世道这么乱,耽搁一两天也正常的。”
  门外的邻居走过,张望着段孟和的背影,这可是沈奚这房子第一次来客人。
  “我能进去吗?”段孟和见她脸色很差,轻声询问。
  可以吗?沈奚犹豫,她回望了一眼房子:“好像,不是很方便。”
  “那算了。”段孟和也不强人所难。
  他是带了早饭来的,西式的三明治。
  沈奚起初不肯要,他又说这几个月在医院,沈奚也常给他带早饭,这算是还上她的。见他如此坚持,沈奚也不好再回绝,道了谢,把纸袋子抱在怀里说:“段先生,还是说再见吧。”
  “好……再见。”段孟和答应着。
  沈奚对他礼貌点头后,将门关上了。
  和段孟和说这么久的话,她力气也都耗尽了,人站不住,到楼上,大衣脱下来挂到衣架子上,人就倒在床上,吃了两口三明治,直接把棉被盖在身上,睡了过去。
  三个月是她的一个心理防线。
  这最后一天过去,所有对傅侗文的担心都纷涌而来,一时怕永远没他的消息,一时又怕得到的是死讯。这样的心魔折磨着她,再没了过去三个月的安稳,也没了对傅侗文的信心。
  去北京找他?万一他正在来时的路上呢?
  她原先想,哪怕过了三个月她也能坚持等,可真到这地步,人全乱了。
  他的身体,他所困的境地,他想做的事,每一样都是最危险的。只要想到他可能会死,或是已经死了,她就浑身冰冷。
  人浸在满是热水的浴缸里,也像睡在冰坨上。
  一天,两天……
  这样浑浑噩噩地,她又等了十几日。
  还是没有傅侗文的消息。
  这天早晨,她洗了澡,从镜子里看自己的脸,瘦了足足两圈。镜子里的人,婴儿肥褪了,眼睛倒更显大了,在望着镜子。自己和自己对视。
  楼下似乎有人敲门?
  她骤然清醒了,穿着睡衣就跑了下去,都来不及披一个褂子。
  人还喘息着,门闩打开,笑着拉开了门。
  在看到门外的人一刻,她都以为自己有了幻觉,心一寸寸地凉透了:“段先生……”
  十一月的冷风,顺着敞开的门灌进来,段孟和这回没有征询她的意见,扶着她的肩,让她让开一旁,自己则进了门。反手,门就被关上。
  “段先生,你要做什么?”沈奚倒退一步,头撞到了木楼梯。
  “你听我说,你不要怕,”段孟和急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份电报,“你这样等下去人是要垮掉的,你已经在这房里等了十三日了。”
  “可这和你有关吗?”沈奚的坏情绪全爆发了,她刚才跑下楼,带着多大的期望,现在就有多大的挫败,“请你不要再擅自来这里,可以吗?这是我和他的房子。”
  “沈奚,”段孟和进前一步,“你看看这电报,这是我家里人发来的,有关他的消息。”
  沈奚一愣。
  段孟和拉起她的手,把电文放到她掌心上:“你等的人就在北京。”
  沈奚顾不上别的,打开那电文,上边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每四个数字旁有一个手写的汉字,是电报译文。
  她仓促地扫过去,连成一句话:
  傅三沉疴难起,在京无误。时局有变,汝既归国,当速速返京。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来时莫徘徊(1)
  手里的电报像燎原火,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到她心窝里头。
  还活着,这是最好的消息。
  可“沉疴难起”又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她喉咙口干涩着,强行让自己冷静。
  “你……发了电报给家里?”她看得出,这电报的后半截是给段孟和的话。
  “是。但没问什么要紧的话,怕家人疑心,”段孟和见她回了魂,进而解释,“只是说有位至交想拜会傅三公子,问他人是否在北京城。你看,我家人说‘在京无误’。”
  这下她全懂了。
  沈奚略定了定心,把电报沿着旧有的痕迹摺好,递还给他:“谢谢你,为了我,让家里人知道了你的行踪。”
  “总要回去的,我也不会瞒一辈子,”段孟和为她宽心,“你设想如何?我也是要回京的,可以带你一道北上。”
  沈奚没做声。
  她是要北上,但不能和段孟和去。
  段孟和紧跟着说:“倘若袁——真要登基,又会要打仗。到那时你想北上更难,如果走,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只是你要等等我,至少要半个月的时间安排病人。”
  沈奚抬眼,盯着他看:“多谢你,段先生。”她再重复。
  这回,段孟和听懂了。这是逐客令。
  “你不信我吗?”段孟和在这骇人的安静里,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又摇头,说:“我要想一想。”
  情感上,她信段孟和,三个月的相处摆在那里,他是个好人。
  可好人不顶用,他是姓段的。自从他坦白了身世,沈奚也留心了报上、杂志上关上段家的评论。私底下,她和祝先生夫妻闲谈也若有似无地带上一两句,因此了解更深了。
  段家是金门槛,和大总统关系就是鱼和水,袁大总统的干女儿就是段祺瑞最得宠的一位夫人。这一层层关系在,她不能冒险。
  虽然眼下看来,和他北上并无不妥。
  但总有她想不到、顾及不到的地方,万一……留下什么口实把柄,或是在她不晓得的地方,因和段孟和同行,给傅侗文惹什么麻烦,她难辞其咎。
  见段孟和还要劝,沈奚索性把门闩打开,开了门。
  过堂风灌入她的领口,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穿着睡衣,更是拘谨着低头,对段孟和微颔首,权当告别:“这一次我记在心里,日后会还你。”
  “还什么?不过一份电报。沈奚你再想想,同我北上会省力不少,”段孟和耐着心劝说,“也会更安全。”
  她再摇头。
  段孟和一时没了话。
  “还有,先生日后不要再来了,”她说,“这里我也不会再住了。”
  段孟和静了会,苦笑说:“抱歉,破了你我的约定。”
  跟着她找到这里,是他一厢情愿,既不守信,也失礼。
  沈奚在风里,道了别,将段孟和送走。她从厨房的玻璃窗望出去,确信段孟和已经离开后,掉头跑上楼,慌张张地将皮箱子打开。
  把最厚的大衣和帽子找出,当下换下睡衣,预备出门。
  她信段孟和的话,也信段孟和家人不会欺瞒自己人,就因为“信”,才一刻不能耽搁。全国到处都是剑拔弩张,军队和革命党一直在打仗,这还是在共和的体制下,都难以平复战争。如果袁世凯真的决定复辟,重新搞封建帝制……她完全不敢想。
  到那时,又该像清朝末年一样,到处都是宣布独立的省,宣布独立的军队……
  趁着还算太平,今晚就走。
  先前房间早收拾妥当了,抽屉和柜子全清空,物归原位。
  只是要多留一封信。万一,真的和傅侗文错过,也有个消息给他。
  她将钢笔从拿出来,寻不到信纸,把行李箱的书掏出一本。里头夹着一叠,都是他在船上写给她的,一个个的“一见成欢”。她有用信纸夹书的习惯,再去翻找另外的书,和几张白纸在一处的,是傅侗文抄给他上海公寓的地址。
  那时没留意,再展开,却发现这纸摺得十分技巧。
  信纸一共是三摺,一摺在前,一摺在后。
  前头是手抄的地址,后头写了短短的两行字——
  身付山河,心付卿。
  两处相思各自知。
  喉头一窒,这话狠撞到了心坎儿上,撞得她手指发抖。沈奚一字字,复又读了一遍,好似他此时正坐在她的面前,气定神闲地摺好了纸,递过来……
  手里的信纸,被她打开,又合上,两指轻轻沿着那折痕滑过去,她再想不到别的,全是他。
  干坐着,足足十分钟人终于回了魂。
  她从书里找到白纸,打开墨水瓶,把信纸铺平在桌上,端坐着写:
  三哥,
  见字如晤。假若你看到这封信,那是我同你又错过了。一位朋友帮我打探到你的消息,说你在北京,我想试一试,北上去见你。你的病情,还有如今的时局都让我不能再等下去,我怕战事一起,你我南北两隔,不堪设想。
  假若错过,我会在北京等着你,只要你在傅家,我就有法子去找你。
  还有,这房子被外人发现,是我不够小心。经一蹶长一智,日后我会更留心些。
  仓促手书,望君见谅 。
  央央
  十一月四日
  下笔意万重,却是匆匆道不尽。
  她把信纸摺好,心觉不妥,再展开,把落款撕掉。谨慎些,还是不要留名字。
  她从书架上挑了个品相好的空墨水瓶,压在上头。关了窗,又怕被窗缝里的风吹跑了,于是多添了个空墨水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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