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留在书桌上,只盼着,他没机会见到这封信。
沈奚出门时,祝先生恰好归家,和她错肩而过。
“沈小姐,”祝先生好似记起什么,喊住她,“这几日那位先生一直有来。先生真是个好人,我同他说‘储金救国’的事,他便给了我钱,嘱托我去捐了。你们两个都是好人。”
沈奚让自己微笑着,点头:“他是心好。”
“沈小姐这是,要搬去新家了?”对方见她一副远行模样,关心问。
“年关了,想回乡看一看。”沈奚微欠身。
上回她是受义士安排,北上逃难。此番,却是不同,都要自己来操办。
初冬的雨来得急,排山倒海淋下来,根本避不开。
沈奚在火车站下了黄包车,连人带皮箱全都湿了,也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先去问今日的火车票。从上海往南京去的票十分紧俏,三等和二等早已售罄。
她不得已只好买了头等票,一张票就用了半月薪水。上了车,马上有列车上的招待人员递上热毛巾,再带她去休息室换了干净衣裳,对方见她只有这一件大衣,就想法子帮她把衣帽晾在休息室。当对方问她是否要去西餐厅用餐,她再舍不得花钱,谎称自己用过了,饿着肚子,在位子上坐到了天亮。
车到南京,隔着一条长江没有列车,只能做游轮。她赶集似的,从火车站叫车叫不到,索性走去码头,买票过江,再换浦口去天津的车。
这里和上海不同,人多,也杂,还有许多没钱买票的人,簇拥着,爬上火车顶。
沈奚在这轰乱吵嚷里,被人半推搡着上了车。有个大娘拉她一把,将她推到了墙边沿。寻常民众、教书先生,大学生,抱孩子的女人,每个人都前后大包袱裹着行囊,提着、扛着、肩背着。等车开动了,沈奚的后背也扛上了一个包袱,动弹不得。
上百口人在车厢里呵出的气,凝结在玻璃窗和车厢壁上,水珠儿流下来,把她手背都浸透了。这样,真像回到多年前的逃难。那时她还小,被两个陌生男人护着,圈在车门边沿,一路不说话不哭不笑,谁见着都以为是被家人卖了女孩子。
……
等到了天津,再换去北京的列车。
三趟火车,一趟轮渡,运着她穿过了大半中国。
在离开上海三天后的清晨,沈奚满身的灰,脚落到站台的泥土地上。还是前门楼子的火车站,举目环顾,还是黄土漫漫。
身旁下车的旅客太多,把泥土地踏得尘沙飞扬。
她在尘沙里,心底油然而起了一种不真实的归家感。
她回来了。
在路上她已做了打算。虽是挂了虚名的四少奶奶,但绝不能贸然去傅家。傅家和傅侗文是两回事,万一莽撞去了,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
必须要寻个人帮忙。而她千思百想,只有一个人适合。
在游轮上,傅侗文和谭庆项也提过此人——傅侗善,傅家二爷。
沈奚按着这个计划,先到傅家街门外,找了门口候着的两个黄包车夫,塞了钱,问出傅家二爷的动向。得来的消息很有利,二爷从不离京,每日都会在午时出门,深夜再归家。
眼下还是上午,没错过。
沈奚在傅家家门外的一个小胡同口外,把皮箱子立在墙壁旁,背靠着砖墙,人坐在皮箱上,耐心地守着街对面的傅家大门。守株待兔。
约莫到晌午,傅二爷穿着灰色长褂子,人走出大门,身后跟了两个仆从。
沈奚和他有一面之遇,见那张脸,还是认得的。只是和她预想的有差别,他身边有下人,这样贸然过去,万一下人认得她也麻烦。
她远看着,人不觉往后缩了缩。
很快,傅二爷上了黑色轿车。开走了。
他要身旁一直有人,是要等到什么时候?
早上收过她袁大头的黄包车夫,见沈奚等了一上午,一副要见情郎却不敢上前的样子,好心出主意:“小姐要找二爷的话,不如我拉你去个地方,二爷每日就去那里。”
车夫随即说了个名字:胭脂胡同。
沈奚醒过神,忙提着皮箱子坐上去:“好,现在就去。”
车夫吆喝了声,拉着她跑向前门。戏园子、茶馆、酒楼下去,最后兜进了一条胡同里头,停在了四合院的街门外。一个大院子,几乎占了半条胡同,外头都是黄包车夫。
街门上的牌匾写着“莳花馆”。
“二爷和这里的小苏三要好,每日都在这里。”车夫说。
沈奚道了谢,迈入四合院的街门。面前的影壁上有题字,弄得仿佛言情书网的样子。
一个候在垂花门的伙计,见她个清白姑娘风尘仆仆地进来,很是惊讶:“姑娘这是?”
伙计想问是不是她走错了,可又觉得不太可能。
胭脂胡同是干什么的,全京城都晓得。
“我找人,”沈奚掏出笔,在火车票上写了名字,递给对方,“麻烦,将这个给傅家二爷。”
“找二爷的?”那伙计摸不透沈奚来路,不敢怠慢,“您跟我来。”
伙计把沈奚引着进了垂花门。
这是个三进带跨院的大四合院,进了垂花门,右厢房里有笑声。伙计和丫鬟忙活着,看到沈奚都心生好奇。伙计说是寻二爷来的,大家又都低头笑,好似猜到是情债。
那伙计把沈奚带到了左厢房:“您等着。”
坐在这里头,她提着心,唯恐见到什么不该见的。
没遇见傅侗文前,她在那个花烟馆就是最下等的妓院。里头的女子年老色衰者多,陪抽陪聊和解决所有性事需求。有时,她走过去,能看到烟鬼解下裤带,几下扒开烧烟女的衣裳,顶身进去,摇动得木板床吱嘎作响。她初次见,被吓到。
后来到了纽约学医,上解剖课,头回见男人的身体构造,还能联想到那次,脸红得让教授好一顿奚落。念到第二年,有专业课的熏陶,又有婉风和欧美同学的教导,才学得开放些。
可眼下……
她并拢着双腿,低头看自己的鞋,耐心等。
隔着门窗,有人在唱《苏三起解》,玉堂春里出名的一折戏,正到这句上:“……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这唱词里是三郎,她要寻的是三哥。
戏里苏三要人将口信传给三郎,戏外的自己也是要寻人传信……
有个小丫头进来,点了一炉香,捧了热腾腾的手巾,让她擦手:“我家姑娘唱得好吧?”小丫头猜她是二爷的红颜知己,故意说,“多少人来,就为听这一折呢。”
沈奚心不在焉应了。
她耐着心,等这一折戏唱完了,终于,等到门帘子再被掀开来。
傅二爷跨进门槛,一双眼在镜片后细瞧她。
沈奚立刻起身:“二爷。”
跟着他进来,按下帘子的是个姑娘,细长的眼,双眼皮,说不出的文气。只是穿着袄裙,否则真像是个新派女学生,包括她的笑也是柔柔弱弱的,带着书香气。沈奚猜,这就是那个黄包车夫说的小苏三了。
“你跟进来做什么?”二爷笑。
“三爷的人,自然是要看一眼。”那姑娘柔声笑。
傅二爷没给她多话机会,将人劝出去。
四下只剩她和傅二爷了,他又端详沈奚:“都说三弟出国是为了寻你,可回来身边却没带人,我还以为是他们说错了,看来,他过不去的永远都是女人这道坎儿,”他径自坐下,“说吧,寻我做什么?”
“我听说他病了,想见他。”
傅二爷沉吟:“这个,我帮不了你。”
她忙道:“我不是要纠缠他。我和他有过约定要再见面,如今约定的日子已经过去,又听说他病了,才迫不得己来求二爷。”
对方意外沉默。
沈奚心慌着,唯恐听到说他病入膏肓的消息:“他是真病了吗?”
“病是真的,但病到何种地步不好说,”傅二爷默了半晌,对她说,“从他回来,没人能见他,我也不行。”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来时莫徘徊(2)
“他被关起来了?”她脱口问。
傅侗善听到这“关”,从鼻子里轻哼着,仿佛不屑于说傅家的事。
可他对傅侗文终究不同,虽摸不透沈奚的来路,可也听下人们绘声绘色地说过几番,约莫是傅侗文自小买来养在烟馆里的女孩子,估摸想纳作妾,最后不知怎地生了变故,索性给了她一个少奶奶身份,费了力气送出国。这是前尘往事。
只是没想到前尘未了,还有后缘。
千里迢迢到美国把人带回来,这姑娘,三弟是放在心里了。
他深叹:“我在天津有个洋房,你先去那里住一段时间。等等看。”
他也就这么一间外宅,不是傅侗文,还真舍不得。
“我来北京,不是要找地方藏身。我是要见他。”她是不会去天津的。
傅侗善摇头。
沈奚晓得,这是在为难人家,可还是低声恳求:“他若没重病在身,我还能等,可他是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样的身体,二爷你和我一样清楚。假如我听了你的安排去天津,万一……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该怎么办?”
傅侗善一只手按在自个膝盖上,一手搭着桌子,沉默着。
他也想给三弟想办法。可家里头,他并没有说话的地位。
但傅侗文对他往日的照顾,点滴都印在心里头。他这个二哥虽没能力帮他,总要试试。寻思半晌,傅二爷终是说:“我能做的就是带你回去,去说服父亲。三弟眼下病着,也许父亲能心软,准你去陪他。只是你要想清楚,此时你一心进去,无异于陪他进了笼子。再想出来,可比登天还要难了。”
“好,我去。”她毫不犹豫。
沈奚的决断,给傅侗善多添了几分勇气。他人离开椅子,走到镜子前,两手向后拢了拢短发,从镜子里看她:“你若不改主意,这就走吧。”
他一打帘子,门外头静候着的小苏三即刻迎上来,说外头落了雪。
傅侗善让他们到胡同口去,叫汽车进来接。小苏三答应了,吩咐人去办,自己则将一顶帽子递到傅侗善手里,又轻声嘱了伙计将沈奚的皮箱子提了,送他们出去。
来时,长江那里是暴雨,到京城就落了雪。
从雨到雪,从南到北,她像是在路上行了数月。
沈奚晓得,自己一迈入傅家大门,就是四少奶奶。
会面对什么,会要说什么,二爷都没在路上嘱咐过,或者说,连傅家的二公子也无法预料,带她回家,会是何种局面。
二爷带她进了门,雪愈发大了。有几个丫鬟从仆役房出来,二爷问:“老爷回来了。”
“回来了,在外书房。”其中一个回。
几个丫鬟见沈奚面善,寻思半晌,似乎记起她这张脸来了。
连她们做丫鬟的也都情不自禁地多瞅了她几眼。尤其沈奚身上穿得是纽约带回来的衣裳,对她们来说,并不常见,甚至可以说头回见,比外头读书的六小姐还奇怪。黑呢大衣,长袜,矮跟的皮鞋和宽边帽,只是没像洋鬼子一样烫了头发,还留有中国人的模样。
“我说什么你都应着,不要反驳,免得让我父亲起疑心。”傅侗善低声说。
沈奚谨慎应下,随他进了外书房。
进了厅堂,正见傅大爷在笑着恭维:“爹您这身官服,还不太合身。”
屋里的两个男人听到动静,看过来。
沈奚人杵在那儿,先认出了傅大爷。而那位试着尚书朝服的老人,应该就是傅侗文的父亲。当初她嫁过来,傅老爷和夫人以回籍养疴为借口,离开了京城。所以从头至尾她也只见过几个姨太太和傅家的小一辈,所以并未打过照面,也没奉茶唤过一句父亲。
“这是……四弟妹?”傅大爷认出她,对傅老爷笑说,“我和父亲提过的,三弟自小养着的女孩子。”
又是一桩不成体统的事。
傅老爷蹙眉,挥手,让下人端着官服下去,人坐下来。
身边的丫鬟端着个小茶盘,候着。
“你也下去。”傅老爷说。
丫鬟行礼,离开。
一时,屋里只剩下了傅老爷,两个兄弟,还有她。
“侗善,你来说。”傅老爷不问沈奚,而去看傅侗善。
当初傅侗文办了这荒唐事,也没征求父亲允许,后来又仓促将人送去留洋,傅老爷回京听了训了几句后,并没多计较。
一是三儿子荒唐惯了,二是人都送走了,也再无瓜葛。由此作罢。
傅侗善将来龙去脉渲染了几分,讲给傅老爷听。
傅侗文和沈奚之间的故事,有养在花烟馆的底子在,其实不必夸大,就足以她的身份变得暧昧。“三弟不懂事,不体谅父亲,被关个几年也应该,”傅侗善恭顺地说,“只是他整日在那院子里,无人陪着也可怜。”
傅大爷只管在一旁吃茶,不掺和。
傅二爷又说:“三弟本就是心病,我听说他被关了几个月心里头不舒服,眼下病重,连塌都难下了。送个人进去,想为他宽宽心。”
沈奚低眉顺眼地站着,任他们打量。
果然……二爷心里是有主意的,有意坐实了昔日流言。二爷的权宜之计就是将她说成一个宽心解闷的药引子。他们眼下是父子对话,听不出剑拔弩张,也瞧不出刀光剑影,倒像在商量给傅侗文讨个妾。
只是静的时候,沈奚能觉出,二爷其实并不讨他父亲喜欢。
从她进门,傅老爷就在打量她。这装束在京城少见,倒是外国大使的夫人有这样的。本以为是二儿子的情债,未料,又是傅侗文的。
“你如何看?”傅老爷看一旁的傅大爷。
“三弟惹草招风惯了的。如今既不能眠花宿柳,又没地方听曲狎妓,趁着他收心的时候,有个女人也好。”傅大爷将茶盅搁下,人走到沈奚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