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他离开第七生产队时,还跟他那个傻媳妇儿说,哪怕他想当陈世美也不会有公主愿意嫁给他,再说不是还有小顺吗?然而事实却是,找不到公主,郡主也成,再不然就寻个殷实人家的小姐也好,怎么着都比乡下妞要好上太多了。至于儿子,他还年轻呢,想要儿子多的是人给他生。
“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梁斌心口发颤,手心也忍不住冒出汗来,可他还是假装镇定的否认,想着尽快离开。其实,最好的否认应该是直接说自己不是梁斌,对方认错了人,可他以为自己已经远离了过去,压根就没想过要改名,身边的未婚妻自然也知道他叫啥。
毛头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这些年来变化太大了,毕竟青春期的少年,五年多几乎能整个儿换个样子。眼见对方就要离开,他赶紧上前拦住了人:“你等等。”
“都说了不认识你,我还有事儿!”梁斌急了,刚想绕过去,却发现自己另一边也挡了人。
是徐向东,眼见大哥要拦人,他当然二话不说出手相助。
眼下这情形对梁斌十分的不利,他前面是毛头,左面是徐向东,右面则是他的未婚妻。假如今个儿未婚妻能够配合一些,他想走倒也容易,偏偏他未婚妻也不傻,狐疑的在他和毛头之间来回的审视。
毛头乘机抓住机会自我介绍:“是我啊!我是毛头,癞毛头!你想起来没?老宋家的毛头啊!我奶叫赵红英,除害英雄!我表叔是赵建设,第七生产队的大队长!你都不记得了?”
也许是今天太阳太大了,梁斌的额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子:“我、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我记得就行了。哎哟,可算是见着你了,你是不是得了跟臭蛋一样的毛病?出来以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不要紧的,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帮你联系。村里装了电话你知道不?我给你说个号码,你打啊,要是没钱的话,等我下回给家里打电话,帮你说一声,让我奶给你媳妇儿捎个话儿。”
梁斌已经开始打摆子了,可他还是坚定的摇头,矢口否认所有的一切。
莫说毛头本来就不傻,就算再傻,到了这个地步,也能察觉到不对劲儿了。余光瞥到已经黑了脸的女青年,毛头捶了自己手心一下:“我看你是病得不轻,这样好了,你当年不是跟你媳妇儿在那个山坳坳里头说体己话,还拉小手吗?我给你演一遍!”
正好徐向东也在这里,毛头觉得天助我也,毕竟以前给他搭戏的喜宝完全是个木头桩子,都不知道咋配合他,徐向东就不同了,经过了他这么多年的磨练,起码两人的配合度是极高的。
“来,给我搭个戏,我演梁斌,你配合下。一定要让他想起来!”
梁斌他想起来了!!!!!!!!!!!!
哪怕不是头一批下放的知青,他也见过毛头演戏,还不止一次呢。尽管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可随着毛头起手式一打,那些年被演戏所支配的恐惧,如同一只大手紧紧的拽住了他的心脏,吓得他瞬间三魂去了两魂半,想跑却觉得两脚软绵绵的没了力气,只能僵着身子眼睁睁的看着噩梦在自己眼前上演。
演的还是自己!
徐向东是个很好的搭档,哪怕演技不如毛头,可他豁得出去,毕竟他演的是被动的那个,基本上只要作出一副小鸟依人又羞涩难耐的模样,就已经演对七八分,剩下的一些则要靠眼神,眼神里要有爱意,就好似陷入了爱河之中难以自拔……
反正就那回事儿,主力还是毛头。
所以还得夸他记性好,梁斌离开第七生产队已经有五年多了,而小顺更是已经有九岁了,由此可以推算出来,他跟他媳妇儿在山坳坳里幽会是何等之早。
可毛头他都记得!!
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语气体态,他都模仿了个十足十,连带梁斌当时明明土气得要命,却还装出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也一样都原原本本的重现了。
“……你放心,我一直陪着你,相携手、共白头,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嫁给我吧!”
徐向东一脸的含羞带怯,在毛头的暗示下,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好!再来一个!”
不知不觉间,身边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国人喜八卦,天子脚下亦不例外。又因为先前耽搁了不少时间,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五点多,这里又是五岔路口,下班回家的、去菜市场买菜的、接孩子放学的……
此时此刻,梁斌的脑海里只余一行大字。
天要亡我!
啪——
他还没亡,未婚妻已经反应过来,抬手对着他就是一巴掌,原本俏生生的脸蛋上只有羞愤欲绝:“梁斌,你居然敢耍我?你给我等着,我要你不得好死!”
未婚妻捂着脸奋力的挤开人群,梁斌急得冷汗都湿透了背后,毛头也就罢了,横竖对他现在的情况不了解,可他这个未婚妻,不单是同校的同学,而且她爸还是他即将要去上班的单位领导。
“等等,你听我解释!”
梁斌正要跟上,却被毛头牢牢的扯住了胳膊,气得他扭头就破口大骂:“癞毛头!我哪里对不住你了?你这么坑我!你知不知道,为了能考上大学,我连着两年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哪怕一天!为了追上我们学校的校花,我只差没跪下来当孙子了!为了能进教育局当个小科员,我连我奶临死前给我留作纪念的金镯子都送人了!”
也是太生气了,准确的说,是因为短短这么半个小时里受到了太大的刺激,梁斌真的真的快要疯了。
眼见未婚妻已经走出了人群,生怕她一时冲动干出了毁掉自己前程的事儿,梁斌大喊大叫的拼命甩脱了毛头的手:“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吗?就因为一个乡下臭婆娘,你要毁了我一辈子吗?”
所谓恶人先告状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毛头一脸冷漠的看着他:“哪怕你要离婚,也应该回去说一声,好让你媳妇儿再找个好人家嫁了。现在这么不上不下的吊着,她白天下地干活,晚上还要帮着做些手工活儿贴补家用。小顺和桂丫都上学了,可他们没钱念初中,你什么都不管?你才是毁了他们一辈子!”
“他们算啥?乡下地里刨食的,有啥毁不毁的?还想再嫁?凭啥!你滚,立刻滚。”
梁斌气得火冒三丈,有心想要挤开人群,明明刚才看他未婚妻挺容易就离开的,换成了他却怎么也挤不出去:“让开!你们给我让开!”
“慌啥,你已经坑了一个人,还能让你再坑一个?怎么着也得等那姑娘走远了再说。”毛头凉凉的开口,冷不丁的突然伸手一把抢走了梁斌衬衫胸口兜里的证件,“学生证?教育学院?你居然还是教育学院的大四学生?”
毛头震惊极了,冷不丁的就想起了多年前死活闹着要当老师的姚燕红,然而一贯很好说话的赵建设却断然拒绝了亲戚长辈的恳求,他当初的原话,毛头到现在还记得。
‘想当小学老师?我儿子闺女也是要上学的,你觉得我能答应?’
这个说法虽然确实有些自私,可毛头却觉得相当有道理。
“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为人师表,你这样只会误人子弟吧?就算学问够好,人品不过关也不行呢。”毛头用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拿手指在他面前晃悠着,“不行,你不行。”
梁斌恨不得他当场暴毙。
第080章
形势比人强, 梁斌就算再怎么想打死毛头,面对围成一堆看热闹的人群, 他也不得不认怂。
眼瞅着未婚妻越走越远, 他急得都快上火了,趁着毛头一个没留神, 一把抢过了自己的学生证, 转身狠狠的撞向了人群,在好几个人惊声尖叫之中, 成功的夺路而逃。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尽管只是粗粗的扫了一眼, 可毛头的记性多好啊, 就这么一眼, 就足够把学生证上的内容全记下来了。等人群散去后,他回头就找了个公用电话,不顾略显昂贵的电话费, 拨通号码直接打到了村里。
就在对方接通电话的那一瞬间,毛头就悟了。
他干啥要让他奶帮着转达?索性直接对接电话的村里干部说不就成了吗?生怕对方记性不好, 他在说之前,还特地叮嘱对方拿笔和本子记录下来。
“嗯,你说, 我记着。”
“梁斌,京市教育学院教育管理系,79届三班,学生证号7903……”
毛头快速的把自己知道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全部通过电话告诉了对方。当然, 他也没忘提梁斌身边那个女人,无辜不无辜暂且不提,反正梁斌当了陈世美是事实,所以得让他媳妇儿赶紧过来,越快越好。
村里干部记录完毕后,先是大致的扫了一遍,跟毛头又再度确认了一下,撂下电话就打开了电喇叭。
早在他们村还是第七生产大队时,就已经是整个公社生活条件数一数二的。现在,随着改革开放,公社改成了乡政府,他们村也成了乡里出了名儿的富裕村。
这不,头些年安装电线杆子那会儿,他们村就是头一批,而且还抢先安装了电话和电喇叭。
平常这两样东西都不太派得上用处,顶多也就是赵建设有事儿要宣布时,才会用电喇叭吼两声,多半时候村里都是很安静的。
然而……
此时已经是十月里了,因为家庭责任承包制,各家各户哪怕是曾经出了名的懒人家老袁家,为了自家的口粮着想,也努力的在地里头忙活。秋收结束了,这不是还有秋种吗?总不能让好好的地就这么闲置着吧?
就在所有人都在田间地里忙忙碌碌时,冷不丁的,大喇叭响了起来。
先是一阵刺耳的鸣叫声,就听到大喇叭里有人在试音。这个出人意料的情况,自然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而短暂的响动之后,紧接着大喇叭就开始循环呼叫了。
“刘芹,老刘家的刘芹!刘芹你男人找到了!去京市上大学的癞毛头打电话回来,说在京市看到你男人了!你男人梁斌现在人在京市,就要当陈世美了,毛头让你赶紧上京市抓人去……刘芹!你男人梁斌现在在京市,京市教育学院教育管理系79届三班,他在京市又找了对象,你赶紧去!刘芹……”
电喇叭的声音非常之洪亮,而且负责对着笔记本念词的村里干部还是个大老爷们,粗着嗓子嗷嗷叫着把短短几句话反反复复的念了好几遍,觉得差不多了,这才心满意足的关掉了喇叭,放了自己也放了村民们一条生路。
在喇叭响彻云霄之际,所有原本在地里辛勤耕种的村民们都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目瞪口呆的遥望着电喇叭方向,直到喇叭被关闭,仍然迟迟回不了神来。
这以前咋没觉得赵建设那破锣嗓子好听呢?不对,声音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刘芹她男人找到了?!
对于离开了村子就销声匿迹的那几个知青,其实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的。你说事儿多一时走不开,那不能寄个信回来吗?就说老宋家好了,他们家的孩子多半都是大忙人,尤其是宋卫军和臭蛋这俩,真的是好几年都不往家里来,可人家不也一样知道往家里寄钱寄信寄东西吗?一点儿音讯都没有,到底是咋个情况,你心里还能没个数儿?
毛头和喜宝离家前,刘芹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压根就没抱丁点儿希望。只是想着,也许运气好就碰上了呢?横竖也就是提了一嘴,谁知,还真就一语成谶。
傍晚的一通电话,彻底打破了村子里的宁静。
与之无关的村民们都咂舌不已,就更别提当事人刘芹了。
刘芹也在地里干活,她两个儿女都在上学,不干活一家三口就得全都扎脖喝西北风去。结果,听到喇叭响起,里头的话拆开来字字句句都能明白,可合在一起……
懵了好一会儿,刘芹突然丢开了手里的锄头,两腿发软的坐到了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没过多久,她娘家的爹妈哥嫂也都赶了过来,就看到她哭得声嘶力竭全身发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也是,哪怕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在希望破灭的那一瞬间,还是难免心如刀绞。
梁斌那王八犊子啊!居然真的在外面有了人!
“芹儿,我苦命的闺女哟,你哭吧,哭个痛快,等哭够了,咱们明个儿一起去京市,找那个没良心的狗东西算账!”
刘芹的妈也是老泪纵横,她这辈子就生了这么独一个闺女,还是家里最小的,早些年用心的给相看了亲事,刚要定下来,就被那个梁斌横插一脚。这要是梁斌真的喜欢她闺女,愿意一辈子对她闺女好,她当然也是高兴的。哪知,国家政策说改就改,梁斌徒然间就走了,媳妇儿不要了,亲生的儿子和闺女也不要了。她咋都想不明白,这世上咋会有那么狠心的人呢?
“有消息总比没消息的好,以前我只劝你当他死在外面了,现在更好,咱们找着了人,怎么着也要叫他给你一个说法!”
“对!毛头不是说那混蛋考上了大学吗?凭啥他在那头过好日子,我妹子就在乡下吃苦受罪?孩子又不是我妹子一个人的!”
“一定要他好看!好叫他知道咱们家的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刘家的亲朋好友陆陆续续都赶了过来,纷纷帮着出主意。这要是搞对象的时候,男的不愿意负责,那是女的吃亏,吃亏了还要被人戳脊梁骨。可刘芹这事儿却是个例外,当初是梁斌先提的结婚,两人私底下咋样且不说,之后是请了媒人来说合的,该有的程序一样都不少,搁在他们这一带,这就是合理合法的小俩口,更别提两人连孩子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