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人儿才多沉,有我看着,没事儿。”
“好啊,巴巴的想着我来,我这紧赶慢赶的来了,倒把我晾在一边了,刚刚还和大姨母商量带你进城逛逛,这下我得仔细考虑考虑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笑意盈盈的打趣道。
“骑大马,进城。”凌茴眼睛顿时一亮,进城好啊,不进城她上哪里买哥哥去。
“长出息了啊?”柳青阳一把抓住凌茴的后衣领,转身将她丢进了车厢里。这小丫头是个闲不住的,带她出去玩玩散散也好。
“小芙去不去?”柳青阳扭身低头询问他这大表妹。
凌芙抬头看了眼停在一旁的高头大马,心生惧意,坚决的摇了摇头:“不去,马车跑起来晕头。”年前她和父亲还有六宝叔赶着这辆大马车进城采购年货,一路晕吐好几次,回来后缓了三天才缓过劲来。
柳青阳点点头,摸了摸凌芙的丸子头,向凌家诸位告了别,一翻身便利索的上了马车,六宝叔早已将缰绳握在手中,见柳青阳上车后,亦麻利的窜坐在车前,呦喝一声,轰着马车上了路。
凌茴早已被表哥稳稳的揽在怀里,心里不禁默默地想,午饭都顾不得用,这么匆匆忙忙的,是有什么事吗?
“大姨母新炮制好一批药材,铺子里急着用。”似是明白凌茴心里所想,柳青阳闲适的解释了一句,“跟你这小鬼头说,你也不明白。”
凌茴捂着自己的肥肚子,有些饿了,便抬头眼巴巴的看着柳青阳,咕噜一声,小肚子饿的抗议了。
柳青阳噗嗤一笑:“忘了你没吃饭了。”说罢,伸手在食屉里摸了一块桂花糕塞到凌茴手里,嘴里还念叨着:“一不许把渣屑落到我身上,二待会不许把口水滴到我身上。”
……
表哥什么的,最讨厌了。
“呦,他六宝舅,这秋收忙碌碌的还有空出来赶马车呢,这是去哪儿?进城不?捎我一段。”
凌茴正咬糕点的小嘴蓦然一停,这隔着车幔都能嗅到的酸巴味儿,不是她大姑姑又是谁,难怪刚刚娘亲火急火燎的催他们出门,看来早知道姑姑今天来,真是无巧不成书,正撞一块了,尴了个尬。
外面搭话的正是凌家二房长女,她嫡嫡亲的大姑姑凌春玉,大姑姑十年前嫁给了教书匠,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在乡下是这么个理,白白占个男人身,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没把子力气干农活,也看不起干农活的,满口之乎者也圣贤之言,天下人皆下等,唯有他清高。一张刻薄的嘴把凌家上上下下都得罪净了,谁见了她大姑一家都想绕道走。
“不巧了,大姑奶奶,不进城,这马才套了车,老太爷吩咐多拉出来遛遛,省得用得着的时候抓瞎。”六宝叔略带歉意的回道。
凌茴心里默默地想,不将她太爷爷搬出来,今天恐怕是甭想进城了,大姑姑的缠功是一等一的好。
“真有那闲心。”凌春玉讪讪的讥讽道。
凌茴默默的叹了一口气,这时候秋收都快结束了,什么闲不闲的。大姑姑这次来,不用想,肯定是过来打秋风的。人和物一样也跑不了。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凌家有良田千亩,家里光是长工就养了六个,两个粗使妈妈,一个武师傅,根本吃花不愁,可偏偏缺个读书人。镇里另一富户张家,出了个举人出了个状元,张状元一路官运亨通坐到了山东知府的位置,在这北水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把凌家老太爷给馋坏了,老太爷指天跺地的发誓,怎么也得养出一个读书人来。
可惜他自己,他儿子,他孙子们都不是这块料,族里读书最厉害的是凌茴的父亲凌鉴,也才将将中了秀才,再然后就没然后了。依着老太爷对读书人的一腔执念,在儿女,甚至孙子孙女的亲事上都有很大的影响。
凌春玉的亲事是老太爷亲自拍板的,凌春玉过不好,老太爷心里也不是不愧疚。所以,才一次次容着凌春玉瞎闹腾,要人借人,要物给物,只要不是太过分,都准了。只一样,别打马的主意。
刚刚凌春玉借口要上车,六宝叔可不敢让她上来,凌春玉这屁股一沾上马车,得了,这马车就是她的了,老太爷喜欢读书人不假,但老太爷更爱马啊,视马如命,马就是他的底线,凌春玉又是个没眼力价的,没得惹老太爷不痛快,何苦来。
这厢六宝叔打发了凌春玉,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由一阵畅快,出了镇子便将马车赶得飞快,将凌茴颠的有些犯困。柳青阳见状忙将小毯子抖开,将她包裹起来。
青绸大马车行了约半个时辰,忽然降了速度,不出半盏茶的功夫,竟然停了下来。凌茴忽悠忽悠的黑天梦乡随之惊醒,她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显然还在状况外。
六宝叔低呵一声,朝车内提醒道:“樱丫头,六宝叔带你去拜一拜佛。”
佛?这荒郊野外的,什么佛?
☆、第二章
凌茴小胖爪子掀起窗幔的一角,朝外张望,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十丈外的那棵大柳树下,正襟危坐在竹椅上的白胡子老头,这人不是张举人是谁?
依张举人的声望,凡是知道他这道号的,见了,骑马的下马,乘轿的下轿,坐车的下车,走过去,请个安,问个好,讨个巧,在张举人面前露个脸,以后有甚难办的事,只管去找张举人,比找县太爷好使,镇上的人都认这一门,谁叫张举人有个做山东知府的哥哥呢,就是县太爷也得卖他张举人几分面子。
这张举人,名岱岩,年过半百,身形颀长,很有几分富态,因幼时出过麻疹,落了一脸的麻子,又在家中排行第三,人们提起张举人都称其为麻三爷,当面可不敢这么叫,只得尊呼一声三爷。
凌茴见了这尊佛,也丝毫不敢犹豫,连忙掏出一方丝帕子,从食屉里挑出三块桂花糕包好,便由着表哥将她抱出去。
六宝叔走在前面,恭恭敬敬的问了安,凌茴探出小脑袋,咧嘴冲麻三爷一笑:“三爷爷好,三爷爷吃桂花糕。”说着便挣扎着从柳青阳的怀抱里下来,小手讨好般的向前凑过去。麻三爷闻声,将手中的书抖了抖,随手放到旁边的小几子上,抬眼一觑:“哦,是凌家丫头啊。”
麻三爷心下不禁感叹,世人或真或假或老或少的,都尊他一声三爷,这豆丁大的丫头倒偏多加个爷字,也没什么不对,他与这丫头的爷爷平辈论交。只是除了自家小辈,樱丫头还是头一份这么称呼他的。
“可甜的桂花糕了,三爷爷吃。”
麻三爷望着凌茴忍痛割爱的小模样,心里不觉亲近几分,便起了逗逗她的心思,便当真拿起一块桂花糕作势要吃。凌茴真真的瞧着,心道:你这老爷爷快吃啊,难道看不出来我在卖力的讨好你吗?
旁边的官道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马蹄声,有差事的官爷要过来了。一般说,这种情况平民自当回避,六宝叔几个紧张无措的看着麻三爷的脸色行事,麻三爷一口咬掉桂花糕的一角,从容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紧张。
你当渤海郡沧州北水镇是什么地方,这地方在大尚之北境,地广人稀,严冬苦寒,自来便是流放犯人的地方,被驱逐到这里的犯人能是什么好相与的,自古都说渤海郡多慷慨悲歌之士,沧州更是民风雄悍,人人好武,多少武状元尽出沧州之地。不好武不行啊,沧州的儿郎要想保住妻儿平安,必须得习武,起码,比这些流放过来的犯人要厉害,犯人,哪个不是穷凶极恶的。
行差的官爷见快到了北水镇,也都松了一口气,虽然入秋有段时日了,秋高气爽不假,可这大晌午的也燥的不行,见柳树下坐着人,不禁想上前讨口茶水解解渴。
两个官爷骑马拿绳子拖拽着五个犯人,一路尘土飞扬的扑过来,不过来不知道,过来一瞧猛的吓了一跳,怎么就遇见麻三爷这尊佛。这两个官爷与麻三爷都是相熟的,忙向前问了好,伺候在麻三爷旁的小厮给两位官爷斟了茶。
“二位官爷,这一路倒是辛苦了。”麻三爷打眼瞧了瞧后面的五个犯人。
“为官家办事,不敢道苦。”两位官爷客客气气的回话,言罢,朝后招了招手,“哎,我说你们几个,别这么没眼色,向前跪一跪三爷,说不定这一身的重罪就此免了。”
犯人们将信将疑的左右看了看,反应过来忙向前跪趴在地上求饶。麻三爷略略看了犯人几眼,都犯了什么罪?因家里贫困出来抢劫的,在京中不小心得罪贵人的,五花八门的罪过不一而足。
麻三爷听了点点头道:“嗯,都不是什么大事,起来吧。”犯人们惊慌的不敢抬头,依旧跪着,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三爷,您可有看得上眼的?”官爷小心翼翼的问道。
麻三爷没有答话,眼睛不自觉的飘向不远处,五个犯人有四个来求饶,剩一个在原地躺着没有动弹,凌茴的目光随麻三爷瞅的方向顺了过去,定睛一瞧,顿时心跳如鼓。
“三爷,那个……”官爷面有为难的摇了摇头道,“那位的罪名是谋害皇嗣,因家中地位实在是显赫至极,当今圣上顾忌一二,只轻判了流放的罪名,那孩子自己也是个没福分的,途中旧疾发作,医药不得,如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官爷这一番话听得凌茴心脏一阵猛跳,当即迈着小步子一路颠向那人,是不是她想的那样,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样!!!
躺在地上的是一名七八岁的男童,身上的囚衣脏破不堪,一头乱发污蓬蓬的,甚至有几绺遮住了半张脸。凌茴颤巍巍的伸出小手将乱发拨开,一张惨白的小脸露了出来。地上那人似有所感,猛的挣开双眼,凌茴只觉慧目如炬,这双眸子比漫天星辰都要幽深璀璨。凌茴骇然的蹲坐在地上,显然被惊的不轻。
“璎璎……”须臾间,那人微闭了双眼,费力的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几近轻不可闻。
凌茴忍住不理,紧攥着小胖手,连忙跑了回去,这个人,她要定了。犹记得她重生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别忘了,买我!
凌茴紧闭了小嘴,乖乖的站在一旁,摆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要哭又忍住不敢,简直委屈至极。麻三爷一看这模样,肯定是那人情况糟糕,便也松了心思。再者,听那官爷刚才的话头,地上那人家世极为显赫,不定什么时候遇到天下大赦就又成金凤凰了,这种人少惹为妙。
凌茴砸了砸嘴道:“好可怜,表哥,你给他看一下嘛?”
柳青阳面上有些犹疑,莫不定这小表妹想干嘛,他这小表妹性子最是松散,向来自己的事都懒得操心,更甭提别人的闲事了。
麻三爷本来就是玲珑心思的人物,听凌茴这么一说,便知道了这丫头的心思,罢了,自己还能和个孩子争人不成?!他们张家又不缺伺候的人,没得显得小家子气,这么一想,麻三爷当即便吩咐道:“柳家小子,去看看吧,好歹是条人命。”
柳青阳过去号了脉便过来回话道:“是从胎里带来的弱症,治不好的,身子骨自小便不成,长大了也不结实,不是长寿相。”
凌茴闻言一愣,心道:可不是嘛,上辈子自己十三岁时把他从街市上把他买回去的,自己死的时候也才十八。哥哥比她大四岁,自己死后十五年哥哥便随着去了,不到四十岁,可不是不长命么。凌茴想到这里便有些急了,这可如何是好。
上一世遇见哥哥的时候,因为娘亲的缘故,柳家和凌家早已失和多时,甚少来往,后来外祖父带着二姨母一家迁往济州,更是断了来往,记得那时哥哥的身子便不结实,缺医少药的。也一直没有看过,不曾想竟是胎里带来的弱症。
麻三爷听柳青阳如此说,心下便息了主意,那孩子出身显赫,又是个多灾多病的,用处不大,留着是祸非福啊。瞧刚才凌家丫头像是有意要的,自己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与了她!如此想着,便不急不缓的冲二位官爷说道:“眼前这四个便不错,至于那个躺着的……”麻三爷似有所指的看了眼凌茴。
凌茴心里打了机灵,状似天真的指着不远处躺着的那个人说道:“三爷爷,璎璎可以喂他一碗药吗?”
“罢了,罢了,你若喜欢便带回凌家去吧,不算什么。”麻三爷笑呵呵的说道。
“三爷,这些都是这些罪犯的卖身契,你看……”二位官爷趁热打铁道。
“司书,你去看看,没什么问题便留下罢。”麻三爷扭头对后面的书童吩咐道。
“是,三爷。”司书得了吩咐,上前查看一番,没什么问题便都接了过来。
凌茴一个劲儿的巴着小脑袋瞅啊瞅,她哥哥的呢。
“那人的卖身契不在这里,得他自己同意才能签,上面吩咐过的。”二位官爷解释道。
呸呸呸!!!你们不就是看三爷不买,便在这里忽悠小孩子嘛,凌茴愤愤的在心里吐槽。
“罢了,罢了,一个犯奴而已,童叟无欺,童叟无欺。”麻三爷突然开口解围道。
三爷都这么说了,二位官爷自然不敢拿乔,心里不大情愿的拿出那人的卖身契,凌茴伸着肉巴掌,从衣袖里掏出装着指甲盖大小马蹄金饼的小钱袋子,这是过年的时候,外曾祖母给她的压岁钱,额外给的,除了她们俩,谁都不知道,她一直都贴身藏着的。
“咳咳”麻三爷假意咳嗽一声,司书便极有眼色的将银票奉上。凌茴瘪了瘪嘴,将小钱袋子继续藏好,甜甜冲麻三爷一笑:“这两块桂花糕都给三爷爷吃。”
“你这小丫头倒是个会讨巧的,既然你三爷爷在这,又岂有让你掏钱的理儿,这三块桂花糕便抵了。”
“三爷爷是天底下最好的爷爷,璎璎以后还给三爷爷糕点吃。”凌茴惯会做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件事,她以一个姑娘家的身份在凌家极为受宠,仗着的便是嘴甜,能说会道还会哄,暖人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你这丫头可真会说,行了,拉着他去柳家医馆瞧瞧去吧。”
凌茴闻言,飞快的和麻三爷告别,柳青阳和六宝叔将那人抬进马车,一行人匆匆进城去了。
麻三爷吩咐司书收拾物件,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罪奴们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收工了。”
☆、第三章
凌茴望着车厢里早已昏死过去的朱辞镜直叹气,她真是心里感慨多的发不出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上辈子他被人在街市打得奄奄一息,她花了五十文钱将他买了下来,那时候,娘亲早已病故,爹爹久久缠绵于病榻,凌家倾颓的不成样子,嫡庶之争愈演愈烈,最终嫡不压庶,凌家落得个分崩离析的下场。那几年,她日子着实难过的紧,是眼前这个人陪她一步步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