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晏平在手中反复地摩挲那枚玉佩,泪珠子不停的从眼角流出来滑落到发际。
妄念这个东西实在是折磨心志,明知道是云泥之别还想着或许有朝一日苦的可以熬成甜的。直到有一天现实将人心碾得粉碎,整个人都像是被抽了筋,站都站不起来。
可是,是春闱啊!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被关在牢里,与今年的春闱失之交臂呢?赵晏平闭上眼,在枕着的袖子上印干了眼泪。
她决定了,最后一次,就当她执拗也好,自作多情也罢。最后一次,做完这件事便乖乖听了母亲的话,收了所有的心思,在家等嫁。
那天晚上,赵晏平穿上了平时站在柜台后面一直没机会穿的百褶缀花襦裙,梳了一个温婉可人的垂鬟分肖髻。手心里攥着那枚玉佩,就这样站在了陆墨的牢房前。
隔着一道道牢栏看过去,他正背对着她坐在地上伏桌写着什么。她心疼的发现他的衣裳已不是往日的纯白,鬓发也披散在身后。只是依旧看得出那风姿绰约的身影和少年的风发意气。
她悄悄地立在那里很久,她怕她的话太短,说完此生便再也见不到了。
一直到眼泪糊住了眼,哽住了喉。她才艰难的清了清嗓子,终于让他回头。
他面容有些憔悴,回过头来看着赵晏平辨认了很久。很久之后,他认出了她。然后放下了手中的笔,扶着桌子缓缓的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他说。
赵晏平见他朝她走了过来,立即背过身去,掏出绢帕擦去眼泪。却在听到这句‘好久不见’之后忽然绷不住了,眼泪像泉水一样怎么样也擦不干净。她不想这样的,最后的告别,她想让他记住自己美好的样子。
陆墨看着她抽动的肩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在牢里住了这一个多月,关于韦仙仙的事他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他以为,她不会来看他,今生都不会。
他站在她身后,中间隔着一层牢栏。之后的很多年他都在后悔,那时的他真应该伸出手去抚在她抽动的肩头。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静静的站着,直到最后赵晏平平复了情绪,转过身来。
她摊开手掌,手心里是那枚牵扯了他们两个这么多年的玉佩。陆墨轻轻的从她手心里拿起,却不经意间触到她灼热的掌心。他低头看去,玉佩下面是一道被硌出来的一道深深的红印。
他想伸出手去将她红红的小手握在掌心,用他冰凉的手掌给她降温。
“我应了家里给说的亲事,大概以后也不会再为了生意周转而用到这玉佩了。”她道。
“哦。”陆墨刚伸出去的手缩了缩,最终收了回来。
“天色不早,我先走了。”赵晏平说完,也没等陆墨说些什么匆匆的便走了。回去的路上她想,这世上喜欢他的女子那么多,他大概也不会记得她是谁吧。
到这为止就是他们的曾经,说起来也就这样简短。也许大多数人的那些难以忘怀的曾经,说出来也不过是这么一段简短又平庸的故事。
尽管后来她一直或多或少的听到他的消息,从春闱榜眼到奏曹,从奏曹到议郎,从议郎到谏议大夫,从谏议大夫到丞相。十余年来,他竟不娶妻。她听闻京都上焱城中上至皇家公主下至小家碧玉,倾慕他的人数不胜数。可他一直洁身自好,就那么一个人度过这时间长河。
零星的小雪飘下来的时候,赵晏平他爹急匆匆的从门前下了轿。纪宁得到消息时,他已经穿过了主堂走到了后院。
纪宁喊道:“老爷,小姐还没起呢!”
“哼,真当我瞎了吗?”赵父冷哼一句,脚步未停的朝着赵晏平寝室走去。赵晏平听见这声响急忙想将榻上的陆墨用被子包起来假装没有人一样,可谁知陆墨却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咣当一声,赵父一把将门推开。赵晏平顿时脊背一僵,眼睁睁看着他爹朝着榻上的陆墨走了过来。
陆墨也从榻上下来,拢了拢身上的那件中衣,站在赵父面前拱手行礼道:“岳父大人。”
赵父并没有因为这一句‘岳父大人’面上神色有什么变化,他只是目不斜视的说了一句:“赵晏平出去。”
赵晏平便灰溜溜的出去了,她本来想贴在窗上听个墙角啥的,却听见里面一声大吼:“走远点!”
于是,她只能夹着尾巴走到厢房。
陆墨见过赵父,在他出狱后的第三天。赵晏平看过他之后的第二天他就被放出来了,他也不曾问过,但全容州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说,赵晏平为了救他,把摘星阁给了王益。
摘星阁本来就是当时容州最大最豪华的酒楼,一夜之间易主本就够谈资,再加上才子佳人的故事,只消三天便传遍了整个容州城。
他去赵府找她,见到的却是赵父。
赵父是一个面相儒雅的男子,在他身上似乎看不出一般做生意的人的那种精明来。他的话十分明白:“钱不用你还,也不必来谢。”
“皇帝昏庸,奸佞当道。这世间已经浑浊不堪,我们家只想做点小本生意偷生于世。你是打算上京考功名的人,朝廷这趟浑水就不要牵扯我们赵家了。”
陆墨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也是因为这样他决定撒开手。至于为什么不娶,也许是应了明王的那句话——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干嘛非要为难自己。
他不愿意为难自己。
赵父看着如今官至丞相,深沉内敛的陆墨,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家闺女如今年岁大了,丞相大人如今正是风光无限,怕是小女配不上。”
“男婚女嫁本就是两厢情愿的,我们俩都觉得很好。”
赵父一看好好说行不通,便冷哼一声道:“还没成亲便不是夫妻,现在便住在一起怕是不妥吧。更何况,我已经将晏晏许给了宋家独子,不过是等他从蜀州回来便成亲的。”
“陛下下旨,令我在一个月内完婚。”
“我会叫赵和上书皇上反对这门亲事的,你最好给我收敛点!”赵父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赵晏平从厢房里出来,看着赵父拂袖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门前立着的陆墨,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想。
纪宁匆匆的从前门送完赵父回来跟赵晏平耳语道:“老爷说了,陆墨那小子心怀鬼胎,让你离他远点。”
陆墨看了看正交头私语的主仆二人,却正好对上赵晏平抬眼看他的视线。
赵晏平嫌恶的瞥了陆墨一眼,心道这个人是得离得远一点,别的不说,伤财。
说话间,雪越来越大了,陆墨喊她:“晏晏,进来。”
赵晏平蓦然抬首,看着立在阶前一身白衣的陆墨,恍惚间有种回到了当年的错觉。不过,恍惚只是一瞬间,赵晏平翻了个白眼,傲娇的从他身边走过进了屋。
晚间,陆墨有些像是着了寒,一个人搬去书房睡了。赵晏平坐在榻上发呆,耳边不断徘徊着纪宁跟她说的话,她说:昨天晚上你发热,难受的不行。是陆公子穿着中衣立在门外,等身上凉了就回到榻上抱着你给你降温。
切~赵晏平鄙夷的自言自语道:“老娘吃的是□□诶,你干脆睡了我不就行了。”
想到这里,赵晏平朝着书房的方向斜了一眼,气哼哼的躺在了床上。
可是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爹说他心怀鬼胎,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的。先帝驾崩新帝登基,经过漫长的夺嫡之战,如今的朝廷局面用钱的地方简直多的不能再多。
只是陆墨……教人心里实在是有些不安。
赵晏平在滚过床榻的第一百次之后,实在是躺不下去了。她掀开被子光着脚从床上下来,径直的朝着书房便去了。
隔着一扇门,她听见里面隐隐传来的咳嗽声。书房是没有地龙的,赵晏平想到这里拧紧了眉头,也不知道纪宁这丫头给书房置了多少个炭盆,若是熏着便不好了。想到这里,本来还有些踟蹰的赵晏平一把推开了书房的门。
陆墨清冷的眸子在夜里还是那样亮,他看着赤脚而来的赵晏平有些嫌恶的说道:“你一个女人大半夜闯进一个男人的寝室,赵晏平,你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话音未落赵晏平便上了他的床榻,陆墨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只听她说:“你这屋没有地龙,站在下面太冰脚了。”说着还把双脚伸进了陆墨的被窝。
陆墨摆着一副无可救药的表情看着她,问道:“赵晏平,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
“陆墨。”赵晏平忽然正色道:“人心是不能玩弄的,你懂不懂?”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陆墨也敛了神色。
“我不过是吃了□□而已,不论怎么说你也不必把自己冻透了再来凉我。”赵晏平看着他的眼睛,竭力的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些端倪。
然而并没有端倪。
陆墨就那样坦荡荡的回望着她,说道:“你觉得你被玩弄了么?”
赵晏平抿了抿唇,忽然被噎的哑口无言。
她如果承认了,那便是承认了她还喜欢他。反过来如果她否认了,那么这一问又从何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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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晏余生》之五
“能用钱解决的事,就别折腾我了好吗?”赵晏平忽然坦诚的说道。
“光用钱解决不了呢?”陆墨声音有些发哑的回道。
这句话什么意思?难道不仅想要她的钱,还想要她的人不成?
陆墨似乎听得见她的想法一样,长臂一揽忽然将她压在了身下,泼墨的发丝从他的背上滑落到她的耳侧,然后一个吻落了下来。
她想表现的成熟一点,毕竟他们已经分别了十一年。可是当她真真实实的将陆墨的手臂握在掌心的时候,眼泪却忽然翻涌上来。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你梦寐以求的愿望忽然实现了一样,让你觉得这么多年的吃得苦都没有白费。
陆墨看见她流泪,手上的动作一滞,支起身子来问道:“晏晏,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没有,”赵晏平摇了摇头,眼泪依旧止不住,她想问他:陆墨啊,这么多年,你想没想过我?
她抬起身来也吻了吻陆墨算是安抚,可那句话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陆墨还在熟睡。她蹑手蹑脚的回到自己的寝室,偷偷摸摸的教纪宁去抓一副避子的汤药。
她想好了,反正人她已经睡过了,剩下什么虐恋情深的戏码就省了吧!反正他看起来也没有几分真心,不过是皇帝想要她的钱而已。
赵晏平坐在梳妆镜前,指尖掠过锁骨上的红痕,用力的摇了摇头以驱散脑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想起圣旨刚颁下来时自己对自己说的话,不要在栽在他手里了。这么多年思念的折磨还没受够吗?为什么非要等她终于要放手了他又来撩拨她?
赵晏平越想越生气,气的要发疯!她都已经三十岁了,她自以为已经心如止水,怎么陆墨才到第三天,便已经将她这潭水搅得惊涛拍岸,不得安宁!
正在抓狂的这空档,纪宁匆匆从外面回来了。一进门她便说道:“小姐,大夫我已经请来了。”
赵晏平有些无语的说道:“我让你去偷偷的抓副避子的汤药,你怎么把大夫请家来了?”
“是陆公子早起的时候烧起来了。诶?小姐……”纪宁还没说完,赵晏平便蹭的一下站起,急匆匆的朝着书房去了。
一进门,便看见他脸颊潮红的躺在榻上,双眼紧闭。大夫在一旁号了会儿脉,回过头来对着赵晏平说道:“他这是早些时候邪寒侵体,本就有些发热的迹象。昨夜又……”老大夫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了一眼赵晏平,含糊的说道:“昨夜又费了些体力,恩,所以今日便有些严重了。”
赵晏平闻言,一时羞得不知怎么好。好半天才张口问道:“那他,有没有大碍?”
“老夫给他开上几副驱寒散热的药,需得按时按量的喝。切忌着凉,还有就是……最好不要再劳累了。年轻人嘛,以后有的是时间。”
赵晏平抿紧了嘴唇,臊的就差找条地缝钻进去了。纪宁赶忙将大夫请到了一旁写方子,这才结束了这场尴尬。
赵晏平偷偷地才松了口气,便听见榻上那人虚弱的笑道:“才过了这么几年,怎么脸皮倒变得这么薄了?”
赵晏平哼了一声,走到他跟前。心想,谁都跟你似的,越老越不要脸!
她想虽这样想,但到了榻前还是有些担心的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
“还行,跟吃了春-药感觉差不多。浑身发冷,四肢无力。”
赵晏平闻言斜了他一眼说道:“少说点话吧,生病了还这么有精神。”
大雪飘飘扬扬的下到了傍晚才停,纪宁匆匆进屋来找寻赵晏平。
“小姐?你在吗?出事了!小姐?”
陆墨伸出手肘捅了捅身侧睡得昏天黑地赵晏平,后者抬起睡得有些发肿的脸来,嘴里含糊不清的应道:“啊?”
纪宁看着找了好大一圈没找着,却在陆墨躺着的床榻里侧抬起头来的赵晏平有些无语,但想起事情还是比较重大,她连忙说道:“刚才太守府那边传来消息说,午后太守刘匡被暴民勒死在家中!”
“啊?”赵晏平还没有太清醒,可一旁的陆墨脸色却变了变。可转瞬间已经恢复平常,他对着本来说是要照顾他的赵晏平说道:“没什么事,接着睡吧。”
赵晏平闻言,一下子脑袋垂到枕头上,没过一会儿便呼吸声渐匀。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漆黑,陆墨正在下面书案旁看着什么。她扶着晕沉沉的头坐起来,声音软糯的问道:“你好点了么?”
陆墨闻言也没回头,就‘嗯’了一声。
她蹭蹭地从床榻上下来走到他背后,伸出手来覆上了他的额头,感觉到了丝丝凉意后方才放心的撤下手来。却被陆墨一把抓住放在唇边吻了吻才松开。
赵晏平低头看了看他手中正在看的折子和信,然后没什么兴趣的走开到一旁喝了口茶。
喝过茶后的声音爽利了些,她问道:“刘匡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