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生香——楼笙笙
时间:2018-01-25 14:57:07

  姜啸之始终认为,如果臣民对皇帝完全没感觉,只把他当个木头牌位,那就没可能真正的尽心效忠,或者干脆皇帝就是个人渣,那做臣子的不肯为之牺牲,绝对是理所当然、不该受谴责。姜啸之不是那种会被常规给框定的人,他只是很会保护自己,不因为逞口舌之快,就给自己惹麻烦。姜啸之喜欢将生活严格分为很多类,每一类都妥善归档、从不互相混淆,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位武功侯的性格里,也有狂放不羁的一面。
  姜啸之本身,对此毫无愧意。他觉得人性就是如此,只有对君王的感觉良好,臣子才会投入最大的心力为他做事,否则就只会阳奉阴违,事倍功半。
  但是,就是这样的宗恪,却有一个他怎么都闹不明白的毛病。
  在姜啸之看来,宗恪太容易跌进感情的泥淖里了,而且一旦跌进去,就怎么都拔不出来。
  姜啸之这样说,并不是把皇帝当成神仙,他也不是在拿非人类的标准来要求宗恪,就他这些年亲眼目睹,这位皇帝在私人情感方面,似乎比普通人更容易出问题。
  姜啸之自身有一个处理情感的原则:察觉到是泥淖的,就赶紧避开,就算是人生的某一档出现问题,他也决不会让混乱波及到其它各档。他这么做,并不是出于自私或者胆小,而是为了确保双方的利益,他很清楚,如果不管不顾只凭着激情踏进去,早晚只有一个结果:拉着对方同归于尽。
  姜啸之觉得,这种清醒的理性应该是人人都具备的,他有,连翼有,他手下这些锦衣卫们也全都有,甚至放荡不堪如井遥,也一样具有此类理性。
  ……偏偏宗恪就没有。
  他已经不止一次看见宗恪栽进这泥淖里,无法自拔,这泥淖甚至不限于男女私情。宗恪的人生泥淖层出不穷,萦玉算一个,太后算一个,另外,听井遥曾经提过的,宗恪刚到这边不到一年,结交过一个女友,是个很漂亮的OL,容貌气质酷似元萦玉。那时候天子还没学会泡吧勾引女性,所以几乎可算是认真结交,按照井遥的标准,那种状况差不多也算是跌进去了,然后俩人为了什么琐事大吵了一架,对方割腕未遂,宗恪也差点崩溃。
  这些全都是井遥那个“八卦公”告诉他的。姜啸之听得目瞪口呆,最后,他只有一句可以总结:“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些在旁人眼里明明白白插着红色警告牌的泥淖,宗恪一个个利索地跳进去,又一次次艰难爬出来,每次他为了能爬出来,都得折腾掉半条命。
  原本姜啸之以为,宗恪丢下厉婷婷回了延朝,俩人的事儿总该了结了吧?这下皇帝该清醒过来了吧?
  却没想到,才消停没多久,又来了一个阮沅。
  姜啸之实在弄不明白,他的君上在所有的方面都那么聪明,那么清醒,那么出色,为什么偏偏就在这方面,顽固得好像千年顽石,糊涂得好像言情少女?
  换了是他,别说跳进去,隔着百八十里地他就绕弯了。
  而且他也没有把宗恪当做那种脆弱易伤感的、心软如泥的白弱书生。在镇抚司这几年,姜啸之很清楚自己有多残忍,他不回避这一点,宗恪同样也有残忍的一面:他们都是战场上杀过来的,姜啸之知道宗恪面对死亡时有多么镇定,处置敌人时又有多么无情——即便犯人皮肉烧焦的臭味扑鼻而来,宗恪都不会动一下眉毛。
  所以这么看来,这并不是个能力问题。
  正因为是宗恪,是他很关心的人,姜啸之常常就会有一种不顾理性的冲动,他很想找个时间和宗恪好好谈谈,他很想去和宗恪啰嗦一下,就像那些精神导师们做的那样,把这简单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说给宗恪听,让他从此以后,理智对待这些泥淖,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因为憋得太久,姜啸之有一次和好友井遥谈起这件事,终于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井遥听。
  “你是说服不了陛下的。”井遥边笑边摇头,“这种事情,根本不是用理智能够解决的。因为这正是陛下自身的脾性,他做不到那么无情。”
  “你误解我的话了,我没有说要让陛下从此变得无情无义,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姜啸之辩解道,“我只是希望,往后遇到这种陷阱,他不要再盲目的跌进去,一次次浪费生命……”
  “浪费生命?”井遥微微一笑,“他自己,可不觉得是在浪费生命。”
  井遥这么一说,姜啸之就讲不下去了。
  “或许莫如说,他觉得这样他才算活着。”井遥说到这儿,微微喟叹,“啸之兄,要么,是你自己没经历过——不,你应该经历过,但在我看来那又是另一种——要么,是你已经有了足够的力气,能够掌控。可是不幸得很,咱们的陛下在这方面,明显是柔弱无力的。他无法像你我这般掌控,你要求他避开泥淖,就像要求一个五岁的孩子避开麦当劳一样没可能,甚至,他就是为了这些泥淖而活着的。”
  最后,井遥总结道,抛开强硬的伪装,真正的宗恪其实是个柔弱易感的人,而这也正是他所有优点的根源,是他们这群人,之所以能全然效忠他的缘故。如果宗恪丧失了这部分柔弱易感,那他就会像太祖晚年那样冷酷无情,将手足和勋臣砍杀殆尽——如果皇帝真的是那个样子,他们这些臣子,也无可能坐在咖啡厅里聊这些了。就井遥个人而言,他可一点都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
  井遥说,这是早年际遇以及主要培养人的问题,之所以姜啸之能看见红色的警告,而宗恪却看不见,是因为姜啸之早年,是被周太傅那样过分理性的人培养起来的。姜啸之这种情感上的边界,是养父给他一点点强行打造出来的,不幸得很,整个青少年期间,没人给宗恪打造这个边界,看来太祖当年根本就没在这方面下功夫。
  井遥的话,姜啸之听得似懂非懂,后来又有什么心理、精神分析之类的东西冒出来,姜啸之就开始头疼了:他知道井遥跑到这边来以后,乱七八糟上了一堆课,有少部分是赵王要求的,那多半是有关管理学的内容,但更多的课程则是他自己感兴趣要去学。刚开始,皇帝和王爷还问问他到底学了什么,因为那些课程都打着提升心灵的旗号,而且都好贵好贵的,动辄上万。但是后来他们就不问了——被井遥口若悬河的啰嗦了一通宵之后,除了头疼犯困、严重怀疑祖宗八辈儿全有毛病,以及自己“好可怜没救了”以外,他们什么收获都没有。
  皇帝曾气哼哼地说,井遥再这么下去就不用回延朝了,干脆在这儿开班当心灵大师得了,但是赵王说井遥当不了心灵大师,除了叫听众绝望、把人弄得灰心丧气以外,他一点儿好思想都没传输给对方。井遥对此却不以为意,他的口头禅是:认清事实,绝望是觉悟的第一步。
  所以后来井遥又有个外号,叫“绝望统领”。
  那段时间,华胤十万禁军,普遍都感到很绝望。
  至于姜啸之,他很同意皇帝的观点,虽然这么多年来俩人关系亲厚,井遥于他而言,完全是亲弟弟一样的存在,但他一向不擅长辩论,跟“说书先生转世”(宗恪语)的井遥没的比。只是好友这么一说之后,姜啸之也有点明白了,宗恪是改不了的。
  而且他还觉得,不光宗恪如此,甚至赵王宗恒,也有这种跳泥淖的倾向,只不过后者运气颇佳,只跳了一次,并且迄今为止没落下可怕的后遗症。
  所以姜啸之又不由乱想,这……算不算遗传呢?
  或许生于帝王之家的人,都会带着点“跳泥淖”的遗传倾向吧?甚至包括曾经的景安帝,那简直就是个典型的、热衷于自掘坟墓的好例子。
  这样的困惑,姜啸之曾经以为自己此生都无解。
  然而几年之后,世事风云突变。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姜啸之重新回想起当初自己的困惑,他就不得不苦笑了。
  因为他终于明白,他之所以会对宗恪感觉良好、甚至全心效忠,根本不是因为宗恪的英明或者伟大,而恰恰是因为,宗恪做了他怎么都做不到的事——这男人始终在用自己的生命,追求着他姜啸之连一根手指都不敢伸的东西。
  这样子的宗恪,正是他内心深处极度渴望、却偏偏怎么都成为不了的人。
 
 
 
  第一百零七章
 
  胡思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姜啸之忽然听见后座宗恪的声音:“喂,开那么快干嘛?”
  姜啸之一惊,这才发觉自己把时速开到了160,他超速了。
  他慌忙降低了车速。
  “想什么呢你?”宗恪在后座皱眉问。
  “呃,臣是想……”姜啸之脑瓜飞转,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陛下,皇后的情况比以前好了许多。”
  宗恪冷冷“哼”了一声,没出声。
  “眼下皇后和元晟他们,都没有半点联系了。”姜啸之继续说,“看来她是真的不想再与他们有关了。”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宗恪冷冷地说,“只可惜,撇清得太迟了。”
  姜啸之不敢再多话,他能看出宗恪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是因为他如今,心里牵挂着另一个女人么?
  不知为何,莫名的惆怅悄然袭上了姜啸之的心头……
  发觉他不出声,宗恪又问:“这段时间这边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一切都还算平静。”姜啸之谨慎小心地回答,“元晟回楚州了,只留了秦子涧一人在此,虽然他还是不断在买凶杀人……皇后现在状态稳定下来了,目前这一家公司看起来还能做一段时间。”
  宗恪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她还没折腾够?”
  姜啸之想了想,才道:“她现在,好像已经接受现实,比从前理智多了。”
  “嗯,她磨得你们这几个也够呛,成天对着她,你们也辛苦。”宗恪说,“一年之内,会让你们几个回华胤去。这件事我会想出办法来的,不会一直拖下去。”
  姜啸之沉默不语。
  “对了,游麟那几个,怎么那身打扮?”
  姜啸之从后视镜里看见宗恪皱眉,赶忙问:“陛下是指?”
  “怎么全都穿得黑鸦鸦的?”
  姜啸之忍笑道:“臣没有对他们做要求,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选了黑西服。”
  “哼,我还以为黑超特警队来了。”
  这下,姜啸之忍不住笑出来。
  车开到目的地,姜啸之把车停到一家商场的地下车库里,俩人走出来,他指着对面的便利店对宗恪说,那就是阮沅如今的工作地点。
  “现在这个点,阮尚仪还未上班,”姜啸之说,“还有半个多小时。”
  宗恪四下里看看,指了指便利店对面的咖啡馆:“去那儿等着。”
  他们进了咖啡馆,找了个正对着便利店的靠窗位置坐下来。姜啸之问宗恪想喝什么,宗恪摇头,他没办法,只好找服务生要了两杯矿泉水。
  这是一条斜街,并不宽,隔着街边灌木丛,宗恪能够很清晰地看见便利店里面的情形。现在是下午……便利店里人不多,只有个小伙子在里面忙。
  宗恪一言不发盯着便利店,姜啸之慢慢喝着那杯矿泉水,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再要个黑森林什么的,或者搞个香蕉船吃一吃也好啊他早上忙着准备迎接皇帝,接下来又开了仨小时车,肚子已经饿了。
  但是宗恪现在心情不好,他作为臣子,却坐在皇帝对面又吃又喝,总归不太妥。
  姜啸之正郁闷着,却听宗恪突然说:“你,别再这儿等着了。”
  姜啸之一怔,抬起头来:“陛下?”
  “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自己去弄点吃的。”宗恪说,“晚间我把事情弄完,再来找你。”
  姜啸之张了张嘴:“可是……”
  “别杵在这儿了,”宗恪皱眉道,“旁边多得是酒店,去找地方睡一会儿。”
  姜啸之站起身,恭敬道:“是。”
  打发走了姜啸之,宗恪这才松了口气。
  他早看出姜啸之的郁闷,宗恪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他这么做。从性格上说,姜啸之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虽然在处理政事的时候,这种互补的性格能够增进效率,弥补帝王个人行为的不足之处,但是平日里,这样事无巨细拉着姜啸之作陪,就有点为难人家了。
  再者,和阮沅的事情毕竟是他俩私事,宗恪不喜欢让臣子在一旁围观,这样容易影响他的判断。
  而且他现在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臣子若在跟前,总是会给宗恪一种好像要逼着他交卷的焦虑感。
  他现在已经可以断定,阮沅的离去和他的头痛消失有关了。所以宗恪决定,无论阮沅说什么,他都会原谅她。他也相信,不管阮沅有何种苦衷,有多么为难,他也总是能够想出办法来解决问题,让他们重归于好。他知道自己不会放弃她,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放手,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幸福。
  ……只要她肯跟他回宫去。
  一个小时匆匆过去,等到宗恪再度回过神来,他猛然发觉,那个站在便利店收银台后的人,已经换成了阮沅
  宗恪站起身,叫来侍者结了帐,从咖啡馆走出来。
  他在街头站了一会儿,周围的自行车铃铛和汽车鸣声,忽然变得细微。这里还是冬天,冷风拂面,空气里有腥腥的气息。他怔了一下,才发觉那是汽车尾气,不知为何宗恪总觉得,这味道里带着浓浓血腥。
  收回神志,宗恪径直往便利店走去,到了门口,自动门无声向两边敞开,门铃“叮咚”一声,机械的女音柔和传来:“欢迎光临”
  宗恪走进店内,阮沅正低头整理着收银机里的零钞,并未发觉进来的是谁。宗恪直接走过去,停在了阮沅的面前。
  察觉有人过来,阮沅慌忙推上收银机的盒子,抬头照常打招呼:“欢迎光……”
  最后一个字,生生卡在了她喉咙里
  店里,静得像坟墓
  宗恪面容平静地望着她:“怎么?不欢迎?”
  阮沅的脸色,像死人那般惨白。她无力地垂下双臂,嘴唇微微颤抖,却出不来声音。
  宗恪细细打量着她,表情变得苦涩,他低声道:“你把头发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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