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会儿羽翼翻飞,直至目送它们远去,男孩这才放心,转身回了屋。
凌铁坐在桌旁,看这男孩吃饭。
饭菜很差,甚至可能变质了,然而男孩毫无抱怨、甘之若素。他的行为明显有礼仪的成分,是经过正式指导的,并不凌乱。
整个过程,依然没人说话。
吃完了饭,男孩又回到院子,继续刚才的姿态。
凌铁跟过去,坐在他身旁,这次他明白了,男孩看的是月光。月光从屋檐上,一点点落下来,一直落到院子里。
等到月上中天,男孩转身,回屋睡觉。
凌铁站在门外,他摸摸自己的鼻子,忽然闹不明白这一天干了什么。
就是陪着一个孩子傻看日头月亮?
这状况让凌铁觉得有点棘手,几个时辰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和这孩子进行沟通:如果他根本就不说话,对外界不产生任何反应,这让凌铁怎么执行他的计划呢?
凌铁决定再试一天。
然而第二天,和第一天几乎没区别:男孩从早上起来,就坐在院墙角看那日头,看啊看啊,看完了日光看月光……
就好像,他刻意要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只有呆在那里面,才能感觉到安全,任何外界的动静对他而言,都是刺痛,所以他干脆完全缩回去,对外毫无反应。
第三天,凌铁又来到了这个小院。
在陪着男孩坐了很久之后,凌铁突然开口:“这是我最后一天来陪你。”
没有回答。
“明天我就去北方,去见你父亲。”他继续说,“我打算进宫,到你父亲身边去。”
还是没有回答。
“知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父亲才会把你接回去么?”他看着男孩子,“只有一种可能性。”
男孩没动,目光也没改变,只是鼻翼微微张开。
这么细微的变化,被凌铁捕捉到了。
他笑起来,看来,这孩子还不是木雕泥塑。
“我会实现这种可能性。”他微笑,看看男孩,“时间或许有点长,需要做的事情很多,也许麻烦了一点,但绝对不难。算起来,最长也不过两年时间。”
男孩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是三天以来,这孩子头一次对他的话产生反应。
“因此在这两年之内,你要小心。”他盯着孩子的眼睛,“无论发生什么事,也要努力活下去,他们欺负你,你要忍耐,不要逞一时之勇,凡事更需警惕,宗恪,你要活着从这儿出去。”
奇迹般的,凌铁听见了男孩的回答,他说:“我会的。”
男孩的声音嘶哑,吐字含混不清,凌铁立即醒悟,他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话了。
“你当然会的,我从不随便挑选赌注。”凌铁笑着,站起身来,“耐心,宗恪,耐心和隐忍是第一位,两年之后,我要在舜天见到你,千万别让我白做努力。”
说完,他转身,从院墙翻了出去。
三个月后,这丑陋的男人自残了自己的身体,进入了狄人的皇宫。
他决定给自己取名叫凌铁,因为他就是一块生铁,它会锈迹斑斑,丑陋不堪,但不会溶化,也不会扭曲。它不会被任何温情的举止给打动,也不会被任何恐怖的未来给吓倒。他不关心任何人,更不会爱任何人。
只有这样,凌铁才能坦然践踏他所痛恨的那个世界。
两年之后的舜天。
那是个朝阳初升的美好春日,北方的空气,依然冷冽袭人。
凌铁站在延朝太祖的身后,他亲眼目睹着护送皇子归国的队伍,缓缓进入高大的宫门。
当那个男孩走上台阶,来到他父亲面前时,凌铁的内心一阵悸动。
他有两年没见这孩子了,甚至凌铁都有点担心,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呢?
不管怎么说,他等待这个时刻已经等了两年,他终于实现了当初的承诺。
“孩儿宗恪,拜见父皇。”
孩子长高了一些,脸上的伤痕已经消失,他的嗓音还是有点嘶哑,口齿也依然带着滞涩感觉。
礼毕,当男孩抬起头来,他的目光,落在了旁边凌铁的身上。
无人察觉的情况下,俩人的目光交汇了片刻。
凌铁的心,如巨石落地。
(作者按:刚刚发现,之前所有被屏蔽的词汇,都是“后gong”两个字)
第三十五章
没过多久,身为总管的凌铁就成了宗恪的老师,他指点宗恪最普通的功课,又将习武的基础,一点一滴暗中教给了宗恪。说来也怪,没人再提两年前院子里的那段往事,凌铁不说,宗恪也不问,就好像之前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进宫之后,凌铁没有教过谁功夫,他有几个太监徒弟,但那些徒弟们学的只是宫里规矩,除了其中一个比较特殊的孩子以外,没人学过他的功夫——就算是徒弟,学的也不是他自家功夫。凌铁很小心地不在人跟前露出身手,因为只要行家一试,就能知道他是哪门哪派。
但他却把自家功夫悉数传授给了宗恪,平心而论,宗恪并不是天赋异禀的习武神童,他的资质只算中上,而且因为开始得太晚,所以起步时,非常费力。
但是凌铁自宗恪身上,发现了一个常人没有的优势,他的耐力十分惊人。
凌铁见过很多孩子,包括天赋过人的也包括性格刚强的,但他没有见过比宗恪更加懂得“坚韧”二字的孩童。
他可以忍受几乎连成人都要哀叹的训练量,繁重的学习任务,除了习武、骑射、参加演兵,甚至跟随父亲外出作战,还有阅读,习字,以及和名师交谈讨教。如果一次达不到要求,那么他就继续,继续,再继续。
这孩子连睡觉的时间都很少。
“为什么要我学这些?太难了我看不懂!”、“这些不好玩,一点意思都没有!”、“学不学没关系,反正往后也不见得用得上。”诸如此类孩童经常会说的话,凌铁从未在宗恪那儿听见过一句。
他只在凌铁面前说过一次,他说父亲似乎想把他浪费掉的那几年时光全都补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凌铁看见少年脸上冷冷的神色,眉眼间的无情,他这才知道宗恪内心是恨的。
有恨总比没恨好,凌铁想,仇恨是人生前进的动力,连爱都无法与之比拟。
后来,凌铁又收了第二个弟子,赵王宗恒,这是宗恪的要求。他们三人不以师徒相称,没有师徒的名分,但却具备师徒之实。
对此,凌铁并不担心,皇帝和王爷不是跑江湖的,不会随随便便就亲自出手,所以也不会被试探出门派来。
不会有人知道,当今天子和他最信任的大臣,身上都有最上乘的内功。
在凌铁看来,回到舜天的宗恪并未改变多少,他对人的戒备心依然很重,话也少,刚开始那几个月甚至经常会有失语的现象,一年之后,谈吐才恢复了灵活度,但也依然不是喜欢和人亲近的孩子。
他唯一信任的人就是凌铁,因为凌铁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他的可靠,他的一言九鼎:哪怕只短短相处了三天,但他说了,两年后就接宗恪回家。
他做到了。
少年宗恪不肯信任别人,包括他的父亲,凌铁很清楚,宗恪只是竭力做出一副诚孝的伪装,让人不在这方面挑刺、阻挡他的前进。
他的内心,依然深恨这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
所以连带父系这边的兄弟,宗恪也一概疏远。
谁都说不清,宗恒这小子为何非要来啃这块硬骨头,原本宗恒在皇族子弟里也不是受欢迎的类型,性格孤僻、一意孤行、不会逢迎结伙,也几乎无甚背景,尽管父亲是君王的亲手足,但早早过世,只留了个王爷的空头衔给他。
也许宗恒很早就看清了一切,知道不做出这样的选择和牺牲,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拓展自己的人生了。
取得宗恪的信任,让宗恒费了很大的劲儿,在那之前,他忍受了宗恪近乎无休止的试炼和挑剔,在令人发疯的鄙弃讽刺中,宗恒始终如一地展现了他的忠诚和他的不离不弃。所以最后,宗恪还是接纳了宗恒。这结果让很多人大吃一惊。因为宗恪实在太难接近,他的周身仿佛弥漫着铁一样的幕墙,大多数想攀附太子的人,最终只落得自讨没趣。
皇族之中,宗恒这样的特例只此一个,宗恪肯信任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然而,只要通过了苛刻的考验,他就会向你敞开心扉,进而全心信赖你,毫不猜疑,哪怕最终会被你带累得家破人亡。凌铁清楚这一点,因为宗恪就像少年时的他自己,很多很多热情,也有很多很多爱,可是因为被严重伤害过,所以只好拼命克制着,不让别人发觉。
有时凌铁也会想,这种性格,会不会酿成宗恪的人生悲剧?这样的人在战场上,固然能够赢得将士们死心塌地的忠诚,然而回到私人领域,那种一旦交出信任,就至死不渝的傻瓜劲头,大概早晚得把宗恪带到沟里去。
对外界的猜忌和挑剔,是宗恪唯一的保护带,一旦突破这保护带的是个心怀恶意之人,那等着宗恪的,只会是无休无止的麻烦。凌铁非常明白这一点,不过他并不想去纠正他,说到底,除了完成计划外,他并不真的关心宗恪未来结局会怎样。
如今的凌铁,远比宗恪糟糕,他根本就不把任何人纳入到可信维度里。
宗恪十五岁那年,他那常年热衷征战的父亲,突然一病不起,情况始终没有起色,宫里人都明白,差不多到时候了。
那段时间宗恪日夜侍奉在父亲的病榻前,所以后来史书称赞他“至诚纯孝”,都认为当初定他为储君是延太祖最明智的选择。
幸好,他们谁也看不见少年独处时,那张厌倦的冷脸。
事实就是这么不给人面子,凌铁常常想,他见了太多父子互屠、手足相残的例子,所以不信任任何世间亲情。
那一日傍晚,在皇帝起居的瀛海阁外,他看见了宗恪。
半大的男孩独自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不知在看什么,寒风吹动他紫檀色的袍角,年轻的脸孔,有着润泽脆弱的俊美。他的个子比刚回来时长高了不少,但看上去却依然瘦弱,凌铁清楚,只有当这孩子在马背上驰骋时,单薄身体里的强大力量,才会爆发出来。
凌铁走过去,一直到他身旁。
“又在看日头?”他问。
宗恪没吭声。
“陛下怎样了?”他又问。
“还在拿药硬扛。”少年淡淡地说,“大概拖不过明晚。”
“御医已经尽力了。”凌铁说。
宗恪点点头:“他们都累了,眼下不过拖一阵是一阵。”
“你也很累,这段时间天天守在陛下榻前。”
宗恪没说话。
“还是去休息一会儿比较好。”凌铁想了想,说,“接下来的重头戏,就在太子你的身上了。”
残阳渐渐沉入青灰的天际,遗留在西边的晚霞,让人联想到漂洗过的淡淡血痕。
“凌铁,你后悔进宫么?”宗恪突然扭过头看着他。
凌铁有点诧异。
“奴婢不后悔。”他回答,“奴婢是自愿入宫的。”
宗恪点点头:“嗯,你有你要做的事情——凌铁,父皇曾要我当心你。”
凌铁一怔!
“父皇说,你深不可测,身怀绝技却甘愿进宫为奴,必定有什么目的。”
凌铁苦笑:“是么。那太子怎么想?”
“你当然是有目的的。”少年看看他,“不然,不会下这么大气力把我从南方接回来。但我应该感谢你,至少你把宝押在我身上,而不是我大哥或二哥身上。”
凌铁笑道:“做太子,你比你的两个哥哥都更称职,这不是有目共睹的么?”
“他们也并不是有多么不称职。”宗恪摇摇头,“只不过运气不好,没被你看中,还成了一石二鸟的牺牲品。”
这是宗恪头一次清楚提及往事,他这么一说,凌铁倒不知如何接话了。
“可是比起你来,父皇给我留下的那些大臣们才更具危险性,他不相信我,还以为给我留下了最可依靠的左膀右臂呢。”少年讽刺地笑了笑,“反正,你的目的并不在那张皇位上。”
凌铁想了想,才道:“陛下也深知那些人的势力难动,不过,老家伙们都有七寸,太子放心,都可以慢慢对付的。”
“我知道。”宗恪点头,“有你,还有宗恒,我可不会那么快就被他们弄垮。”
“其实当下局势不算坏,晋王如今远在素州,皇后也足够信任太子你。否则,太子未来的道路会更加艰难。”
“那是当然。这都是父亲的安排,父亲觉得他掌握了这棋局。他们心里有一盘棋。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这盘棋,他人不是敌手,就是小卒。可利用的就捡起来,不可用的,就丢弃到一旁,对我父亲而言,我也不过是一颗从无用到有用的棋子。”
宗恪的脸色很平淡,凌铁不出声,他望向对面暗红色的高墙,墙角下,大片的枸骨叶冬青在愈来愈沉的暮色里,逐渐连在一起,形成一条目的叵测的漫长道路。
“但是凌铁,我还是想竭力找寻一些人。”宗恪说,“我见过不把他人当棋子的人,这样的人虽然极少,但我还是想得到她。”
说这话的时候,宗恪那双原本活泼的黑眼睛,就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少年站起身来,他望着恢宏的落日,轻声道:“马上就要有大风雨了。”
凌铁回过神来,他忽然注意到,当年那个黄瘠骨立、无人眷顾的弃儿,此刻肩头竟披着耀眼的黄金雨。
权力的光辉开始簇拥在这男孩子的周围了。
“太子准备好了么?”总管大太监喃喃道。
“这是什么话。”宗恪笑起来,“不过是前奏而已。这小小的宫廷,很快就会平静下来,我不会满足于这座寒冷狭窄的宫殿。再往南方,才是我真正的目的——阻挡我的任何东西,都将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