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阮沅还得知,宗玚的功课十分紧张,早上有老师来教,下午就自己阅读,习字,十天一次的休息,还得预备次日被抽查功课。
然后阮沅就和宗恪说,宗玚的日子过得太苦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受得了?
岂料宗恪淡淡地说,自己也是这么受过来的,既然自己能坚持过来,宗玚理应也该坚持过来。
阮沅被他这话给气到,就质问他,怎么不能给孩子留一点娱乐的空间呢?
“你想让他怎么娱乐?”宗恪看着她,“他不能跑,也不能跳,你叫他去‘娱乐’,他都不知道怎么娱乐。”
“就是不跑不跳,还可以做别的呀!”阮沅不服气地说,“这不公平,你都给莲子买玩具了,怎么不给你儿子买?!”
“他不要。”宗恪淡淡说,“宗玚瞧不上那些。”
“可你总得让他轻松一下呀!给他买个PSP,玩玩愤怒的小鸟总可以吧!那个也算是练习射击了!”
宗恪像看傻瓜一样看着阮沅!
“真是的,这儿连个游戏机都没有……对了!想要放松的话,那他可以画画呀念诗呀!”
“雕虫小技,无以治国。”
阮沅很想反驳宗恪,她想说那孩子不是坚实的橡树,他还只是朵柔嫩的花,你怎么能把这么重的负担,强加在孩子身上呢?连现代社会都知道给孩子减负呢。
可她说不出口。
“记住,他是皇长子,是太子。”宗恪说,“往后是要坐我这个位置的,现在玩得痛快了,往后谁替他执掌这天下?他外祖父一生风花雪月,为了玩乐不问国事,只肯亲近佞臣,功臣杀尽,到最后连自己的江山社稷都守不住,难道这教训还不够么?”
宗恪的声音很冷,阮沅无法反驳,却只觉得一阵心苦。
祖父害得父亲童年孤苦、祖母早逝,父亲活活逼死了外祖父和外祖母,身为亡国公主的母亲,忍辱被迫下嫁,又用毒药毒自己,以致自己双腿残疾……这孩子生在谁家不好?偏偏要投胎在这个家庭里,他上辈子到底造了多大的孽啊!
每次提起孩子,宗恪总是说得不冷不热的,而且他也似乎不常去看自己的儿子,这让阮沅疑惑,她虽然没有结婚生子,也知道做了父母的人,最爱把孩子挂在嘴边,哪怕听众们全都听腻了,他们也不觉得腻。像宗恪这样平日提也不提,偶尔说起来也是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实属少见。
他可就这么一个孩子,宗玚再怎么不招人喜欢,那也是他的儿子。
是不是做皇帝的都这样?因为孩子也只是臣子之一,所以不愿表现出过度的热心?阮沅不明白,但是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气温突然狂降,本来还是初秋的天气,一夜之间进入了寒冬,宫里好些人都病了,阮沅在女史们身旁,总能听见低低的咳嗽声,一想到此地没有抗生素,阮沅只好拼命喝热茶吃柑橘,她可不希望被感染。然后没多久,太子也病了。
病来得很猛,高热迟迟不退,青菡和阮沅说,宗玚烧得嘴唇都蜕了皮。
宗恪在孩子的床前守了一夜,太医崔景明和一群医生也围在皇太子身边,他们劝宗恪离开,宗恪却不肯。直到清晨,男孩的烧退了,沉沉睡去,他这才起身。
回到暖阁内,阮沅看他两眼熬得全都是红丝,便劝他赶紧去睡一会儿,宗恪却摇了摇头。
“倒点热茶给我吧。”他埋下头,努力揉了揉脸,“睡不成了,等会儿还得去见吏部的几个家伙。”
他的嗓音听起来疲惫不堪。
阮沅赶紧倒了滚烫的茶,递到宗恪手边。
“太子没事了?”她轻声问。
宗恪疲倦地点了点头:“每年换季,总要来这么一次。他的身体底子太差了。”
“我听舅妈说,我表姐小时候也爱发烧。小孩子发热很寻常,这样的孩子,长大了反而会强壮。”
宗恪摇了摇头:“时间长了会有并发症,小孩子呼吸道太短,咳嗽久了就容易感染到肺部。”
“那你该带他回那边去打针啊。”阮沅马上说。
宗恪苦笑:“你有没有脑子?抗生素很容易造成机体依赖的,这次带他去打青霉素,下次就得带他去打头孢,再这么下去,隔三、两个月就得去一趟医院,时间久了,普通的中药对他就不起效了。”
“那也比一直拖着受罪强,中药起效本来就慢。”阮沅嘟囔道。
“嗯。所以我得一直看着他,真到了危险的程度,我会带他去挂急诊的。”宗恪倦怠地揉了揉眼眶,拿过茶来喝了一口,又放下,“可也不能让他太依赖现代医疗。真要三天两头往那边医院跑,大臣们又得有话说。”
“他们凭什么有话说?”阮沅来了气,“孩子病了,去医院就诊,这又犯了哪门子的国法?太子就不是人么?”
宗恪用手指轻轻摩挲茶碗,白底描青花的瓷碗盖,有种冰冷的、缺乏情感的触觉。
“可不是么,太子在他们眼里,不算人。”他淡淡地说,“太子是储君。你见过成天去医院挂急诊的储君?”
阮沅心里难过,她的喉间涌出酸楚味道。
“这也不是他的错啊……”她低声说。
“是我的错。”宗恪说。
清晨,初冬的寒风刺骨,透过窗户,阮沅能看见院子里厚厚的落叶,苍老的树枝没有绿色,只剩了褐色白色的皮,光秃秃地伸向苍茫蓝天,像枯瘦的求助的手指。生命的凋落原来如此轻易,夏天明明灿烂如海,绿得扎人眼睛,繁茂得像是要撑起全世界,不过短短几个月,就全都消亡了,连踪迹都难以寻觅。
也许明年花还会开,可是,却不是今年这一朵了。
“我能补偿给他的,只有这个储君的位置,我能给他的保护,也只有尽力维持他储君的身份。”宗恪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听起来嘶哑无力,“我知道被丢弃的滋味,我不想让玚儿重复那种命运,那样对他太残忍了。”
至此,阮沅终于明白,为什么宗恪不肯再要别的孩子。
女孩也罢了,如果有人给宗恪再生下男孩,那么太子宗玚的地位,就变得岌岌可危了:任何一个健康的弟弟,都会和他形成鲜明对比,朝野内外,改立太子的要求也会变得汹涌难挡,到那时就算宗恪极力反对,恐怕也扛不过。
母亲是亡国公主,而且叛国又自尽,自己双腿残疾,身体孱弱……一旦丧失了太子的地位,宗玚的人生,基本上就没有任何希望了。
第三十七章
进了腊月,宗恪的精神就不太好,阮沅以为他哪里不舒服,细细打量,却又不是。阮沅不敢深问,只好慢慢陪着。
那天,本来不该阮沅当值,吃过午饭,她去书房,却没见着宗恪。
“人呢?”阮沅莫名其妙看看泉子,“今天应该不上朝吧?”
“陛下不见了。”泉子板着脸说。
“啊?!”
“从早上到现在就没见人影。”旁边的莲子说,“看样子谁也没带,一个人不知跑哪儿去了。”
阮沅一晕。
身为帝王,宗恪的身后,无时无刻不跟着一大帮子人,他到哪儿,这根漫长的“尾巴”就跟到哪儿,就算将这尾巴减到最少,怎么也有个泉子跟着他,阮沅从未见过宗恪一个人到处逛。
“难道说,出宫去了?”她有点紧张,“跑外面玩去了?”
“真要出去了,肯定会打招呼的。”泉子说,“现在看来,陛下还在这宫里头。”
阮沅心里发慌,难道说她无意间做错了什么,让宗恪生了她的气?
“是不是我做错事儿了……”
泉子摇摇头:“不关尚仪的事儿,每年今天,陛下总会找个地方自己呆着,谁也不带着。以前还通知我们一声,后来我师父总说这么着不妥呀什么的,陛下就索性一个人跑掉,谁都不告诉。”
“今天是腊月十三,皇后的忌日。”莲子在旁边说。
阮沅的心里,咯噔一下!
“那往年,他都跑哪儿去?”她问。
“这可没个准。宫里地方这么大,陛下随便往哪个角落里一猫,谁能找得到?”
“那他啥时候出来?!”
“这个嘛,日落以后吧。”泉子想了想,“我记得有两年,快天亮了才回来。”
“那……咱们就坐在这儿等着?”
“哪能呢。”泉子苦笑,“得去找呀!虽然陛下不想我们找到他,可是咱们这些跟班,总不能干坐在屋里喝茶吧?怎么也得去找找才像样。”
如果他真心想藏起来,谁能找到呢?阮沅在心里嘀咕,宗恪这明明就是耍着这些底下人玩儿嘛。
但是,毕竟是萦玉的忌日……
想到这儿,阮沅的胸口像春日雨后的荒野,长满了蓬蓬乱草。
阮沅举着一盏六角玲珑琉璃灯,手里抱着一个包袱,独自往清凉殿走。
一下午时间,阮沅找了好几处宫苑,却都没发现宗恪的踪迹。清凉殿是阮沅的最后一个设定目标,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是这儿也找不到,那她就放弃了。
现在是傍晚六点差一刻,华胤在靠北的地方,又是早春,天黑得早,树梢尖的金色早就消退,现在这个时间,对面的人影已经模模糊糊的了。之所以知道时间,是因为宗恪把他的浪琴表给了阮沅,阮沅辨认更漏有困难,而且天生就没有时间概念,宗恪自己的生理钟却十分准。
阮沅手里的包裹是一件毛大氅,她担心这天寒地冻的,宗恪又猫在哪个角落里一整天,早就冻坏了。
清凉殿挨着面积广阔的太液池,因为近水,名字就是取其凉意,这儿位置偏远,本来是消夏的地方,如今还是寒冬,谁没事儿也不会上这儿来。
殿内空间很大,阮沅进去转了一圈就花了四十多分钟,因为没人来,所以各处都还锁闭着,阮沅没有钥匙,也没法一间一间进去找,她只好拎着灯笼,边走边小声叫:“宗恪?宗恪?……”
地方太大太空旷,人却只有她一个,七点过五分,天完全黑下来了,皇宫里树木繁盛,虽然梧桐之类的还没冒芽,但樟树这种常青树种,枝头依然满是绿叶。夜风猛烈呼啸,树丛被吹拂着,发出潮水般的沙沙响声,远远看去如鬼影憧憧,让人毛骨悚然。阮沅怕得很,越走越胆怯,到最后她只好吹起欢快的口哨,给自己壮胆。
顺着长廊,阮沅一直走到大殿的深处,尽头有个亲水平台,外头就是太液池。往日若有船,就是往那儿停靠。如今太液池冰面坚实,船没法行驶。
阮沅走到平台边上,石阶两边长满了苔藓,不远处是黝黑的浓浓树影,死去的残枝败叶散落一地,踏在脚底发出咯吱声响,森森空气像蛛丝黏在脸上,冰冷冷,带着水腥味儿,四周围连鸟鸣都没有一声,气氛恐怖好似香港鬼片。
“喂?”
突如其来的人声,吓得阮沅双腿一软,差点栽进太液池里!
“谁在哪儿!”她不由尖叫!
黑暗中,有个人从树影深处走出来。
那人一直走到灯影照得见的地方,然后站住,皱着眉看着阮沅。
是宗恪。
“你跑这儿来干嘛?”他一脸不悦。
阮沅惊魂未定,她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来找你啊。”
“找我?哼,我当你在找一条小狗呢。”宗恪嗤之以鼻,“找人,有一边喊名字,一边吹口哨的么?”
阮沅被他说得羞愧,只得低头道:“我害怕啊,所以吹口哨壮胆。”
“害怕的话,就赶紧回去吧。”宗恪说着,快步走上平台。
“那你呢?”阮沅跟在他身后问。
“别管我了。”宗恪不耐烦地说,“快回去吧。”
他说完,也不看阮沅,径自走到平台一边的水榭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阮沅拎着灯笼,慢慢走到他身边,耐心劝道:“别坐在石头上,天很冷的。”
“用不着你管闲事。”他白了阮沅一眼,“别跟着我,回你自己屋里去。”
阮沅却不动,她举了举手里的包裹:“穿上吧。”
“是什么?”
“毛大氅。”阮沅说,“这儿风大,天黑了,多穿一点免得感冒。”
“我不需要。”他扭过脸去,冷冷道。
“那你打算在这儿呆多久?”
“我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阮沅在他身边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挨着宗恪坐了下来。
“干嘛?”他扭过脸来看着她。
“不干嘛。”她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膝盖,低声说,“既然你不想回去,那我就在这儿陪着你好了。”
“用不着你陪我。”男人的表情很生硬。
“找不到也罢了,既然找到了,没有我独自回去的道理,”阮沅想了想,又说,“我心里挂着你在这儿,回去也不安心。”
“我丢不了的。”宗恪厌倦地说,“我不需要你陪着。”
阮沅沉默良久,终于说:“如果你嫌我烦,那我就走。”
她这么一说,宗恪就不出声了。
两个人并肩坐在水榭的阴影里,谁也不开口。
四下里静悄悄的,听不见虫鸣,也没有人声。树木在暴风里摇摇晃晃,隔着冰封的太液池,遥远处的一星灯火,忽明忽灭,阮沅记得,那个方向是太子居住的挹翠园。
阮沅将琉璃灯放在脚边,小灯笼并不大,只能照出直径不到一尺的亮光,映着她的绣花鞋。
宗恪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突然问:“是你自己做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