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生香——楼笙笙
时间:2018-01-25 14:57:07

  “什么意思,往后你就明白了。”
  “凌铁这人,挺神秘的?”阮沅又问。
  “嗯。”
  宗恪没接着她的话说,想必是他不愿提及凌铁和阿茶的事情。
  阮沅默默吃了一块烤肉,宗恪则不停喝酒,基本不吃东西。
  阮沅放下筷子,又问:“泉子在宫外头有宅子?”
  “嗯,听说还买了几个美姬。”宗恪说,“他那小日子过得挺逍遥。”
  阮沅囧了,太监……还搞什么美姬?那不是纯摆设么?
  看她脸色古怪,宗恪猜到了她心里想什么,他笑道:“那孩子自小奢侈惯了,落了娘胎就是贵公子,这方面的纨绔习性没法改,说起来,我也不想让他改。”
  阮沅心里一动,她想起了泉子的身世。
  “泉子他爹是顾命大臣?”
  宗恪点了点头。
  “后来被杀了?”
  他又点了点头。
  “怎么想到把他弄宫里来的?”
  “开始对八卦感兴趣了?”
  阮沅低头默默吃肉,她觉得自己好像多话了。
  宗恪笑了笑,放下酒杯,将右手袖子卷起来,伸到阮沅跟前:“喏。”
  阮沅定睛一看,在宗恪右手腕上,清晰可见一个伤疤,再仔细分辨,竟是一排细小的牙印!
  “谁咬的?!”
  “泉子。”宗恪笑,“当年,咬得我可疼了。”
  “真晕!是什么时候咬的?”
  “就是他父亲死之前,我以为他那么小,所以没做防备,结果冲上来就是一口。”
  “……”
  “他父亲是四个顾命大臣里面,唯一有意倾向于我的,柴仕焱当然容不下他,找了茬一定逼着我杀他。我说,给薛家留一条人命吧,留着他的幼子。柴仕焱不肯,我就说,送进宫去跟着凌铁,怎么样?柴仕焱听我这么说,才勉强答应。我问薛琮旌,愿不愿意让小儿子入宫,他坚决不肯,说,自己未完成先皇遗嘱,被栽赃谋反罪名也罢了,决不能让孩子入宫为奴。于是我就叫凌铁打开牢门,把这孩子牵出来,让他自己做决定。”
  宗恪忆起旧事,神色变得有点飘渺。
  “那,后来呢?”阮沅有点紧张,尽管她早知道结果了。
  “当时在场的人,都以为他会听父亲的话,回到牢房里,毕竟才五岁的孩子,谁知……”
  “……他选了你?”
  宗恪点头。
  “不过,你后来杀了柴仕焱,也算为他家报了仇吧?”
  “有什么用呢?家族诛尽,自己也成了废人,”宗恪说,“泉子这人,别看他平日温和好相处,其实心冷得很。”
  “心冷?”
  “嗯,就是说……”宗恪犹豫片刻,“在感情上,可能有点天生的欠缺。我疑心是早期遭遇造成的。”
  “什么叫天生欠缺?”阮沅疑惑,“没心没肺么?”
  宗恪笑起来:“没心没肺那是你才对。我是说,泉子这个人,好像没法真正去爱谁,有人爱他爱得死心塌地,他有心无力,就是回应不了。”
  阮沅大惊!
  “谁啊?谁爱泉子爱得死心塌地?!”她太好奇了,居然有人会去爱一个太监!
  “那个我就不能说了,人家的隐私。”宗恪说,“总之呢,泉子就是一根空心菜。”
  “这宫里,就没半个真心人,围在你身边的全都是这样的人物。”阮沅叹息,“也是你不好,娶个老婆都恨你。”
  “胡说!萦玉一开始是喜欢我的。”宗恪突然打断她的话,他的语气很蛮横。
  阮沅叹了口气:“傻瓜,她怎么可能喜欢你?”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俩的事情!”宗恪狠狠瞪了她一眼。
  阮沅不响了,宗恪这话,很伤她的心。
  “我是这宫里头最早认识她的,比谁都早,比秦子涧还要早。当时她才八岁,她自己亲口说的,说最喜欢我,往后长大了就要嫁给我。”
  阮沅伸手摇晃了一下宗恪身边那几个酒瓶子,果然,都是空的。
  难怪一进来就闻到他一身酒气,原来这家伙喝醉了。
  阮沅苦笑:“小孩子说话,算得了数么?我小时候还说要嫁给我表叔呢,因为他总是给我买巧克力吃。”
  “萦玉和你不一样。”宗恪白了她一眼,“她不是那种稀里糊涂没脑子的小孩。你以为她是你么?”
  阮沅大怒!
  “是呀!她有脑子,她够聪明,就为了小时候随便那么一说,她就老老实实等你等到二十岁,期间也没和别人订婚,也没移情别恋!”
  她的话说出来,顿时呆住了!
  明知道这是宗恪碰不得的伤疤,她为什么还要说得这么难听?
  阮沅以为宗恪会跳起来给她一个耳光,但是,没有。
  宗恪只是茫茫然望着紫宸殿外。
  黑夜里,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
  “知道我见到她时,她在干什么么?”他突然说,“我是说,时隔多年之后再次见到她。”
  阮沅忽然烦躁起来,她爬起来,赌气道:“我不想听了。”
  “啊?”
  “我不想听你讲你的罗曼史!”她恨恨道,“坐在这儿听你那罗曼蒂克的过去我很难受!我不是圣母我受不了!”
  “唉,罗曼个头啊!”宗恪摇头,“一点都不罗曼,好啦,坐下来陪我讲话啊!”
  “我不要!”阮沅烦了,摔开他的手,“我下班了!”
  “我给加班费啊!”宗恪马上说,“给三倍工资,够不够?”
  阮沅无法,只得再度坐下来,她伸手:“加班费拿来!”
  宗恪哼了一声。
  “等着。”他松开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到旁边桌上,拿起一包东西扔给阮沅:“这个够不够?”
  阮沅把那外面裹着的红绸子拿开,锦盒里,是一柄玉如意和一个小金锞。
  “这是什么啊?”阮沅问。
  “金玉寿礼。”
  “我又不过寿……”
  宗恪瞪了她一眼:“是你同意给加班费的,我手头只有这——你爱要不要!”
  他没事儿把这东西攒屉子里干嘛?不过一金一玉,应该值不少钱,阮沅想了想,把锦盒收起来,转身走回到泥炉跟前,盘腿坐下,抬头看他:“说吧,我洗耳恭听。”
  看她一副纯粹为了钱的“无耻”神态,宗恪生气道:“你把自己当成三陪了?”
  “有钱,总比什么都得不到要好。”阮沅哼哼道,“泉子是我同事,说说他尚且可以;你老婆是我情敌,我没那个耐心听你说我的情敌。”
  宗恪皱眉看她:“连过年你都要和我吵架?你就这么不让我快活?”
  阮沅两眼望天,没吭声。
  宗恪坐下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把空了的瓶子砰的扔到一边。
  “你可真是个酒鬼。”阮沅忍不住说,“克制一下,不行么?明天还有早朝呢。”
  “嗯,这半年我已经很克制了。”宗恪看着酒杯里的液体,慢慢说,“酒瘾这东西,是不知不觉找上你的,起初只是一点点,后来,就越喝越多。”
  他说完,喝了一口酒。
  “我认识一个酒鬼。”阮沅说,“下班唯一的事情就是喝酒,在那些路边小酒馆里喝酒,白的黄的都可以,不到酩酊大醉不罢休,半夜醒了,跑到厨房,打开抽油烟机抽根烟,然后灌听啤酒再去睡。老婆就是因为他喝酒,和他离了婚,五十岁的人,看着像七十岁,喝酒喝得脸都发了青,总忘记刮脸,胡子乱糟糟的,黑一根白一根。”
  “这个人是谁?”
  “就是我刚刚说的打算嫁给他的表叔。”阮沅眨眨眼,“但是现在我觉得,那也可能是你的未来。”
  宗恪笑起来,手上却没闲着,将剩下的半盏酒倒进嘴里。
  “真没打算戒酒?”阮沅突然问。
  “想戒,一直戒不掉。”
  “哼,谁都有得不到的,可不是人人都会变成酒鬼。”
  宗恪放下杯子,看看她,“你有什么得不到的?”
  “我有什么得不到的?!”阮沅睁大眼睛,“亲爱的,我不是一直都没得到你么?”
  宗恪摇摇头:“你这样,哪里像个女人?换了别的男人,吓都被你吓跑了!”
  阮沅笑起来,她甚至伸手拍了拍宗恪的胳膊:“你没跑啊!所以我才中意老兄你嘛。”
  “我那次看见萦玉,她也在做一个女人不会做的事情。”宗恪突然说。
  阮沅一怔:“什么事情?”
  “杀人。”宗恪指了指前面,“就在清明殿里。当时,她父皇的尸体正悬在殿梁上。”
  阮沅后脖子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虽然我下过禁止令,但有先进宫的小卒不知她就是嘉泰公主,想侵犯她,她就拿她父亲的宝剑自卫。”宗恪笑笑,伸手做了个姿势,“见过日本剑道选手么?双手抓着剑柄,她当时,就是这么拿着剑的。”
  “……是、是你攻占华胤那天的事情?”
  宗恪点点头。
  殿内,燃着婴儿臂粗的红烛,光照如白昼。殿外,茫茫夜雪无声飘落,愈密愈厚。风停了,遥远的地方传来沉闷的鞭炮声,无边暗夜里,雪片飘飘摇摇,反射着淡淡银光。
  “她那样子拿剑,那些小卒见了就哈哈大笑,谁会把一个连剑怎么拿都不知道的女孩儿放在眼里?青菡那时候比她还年幼,那群小宫女哭哭啼啼抓着她的裙子,躲在她身后,可她一滴眼泪都没有,就用剑尖直直对着那群士兵,一个大胆的家伙,要上去调戏她,结果被她这么一剑,砍成了两爿。”
  阮沅忍不住发出惊呼!
  “我进去的时候,她已经杀了一个,但是剩下的十多个正围攻她,她浑身都是血,衣裳裙子也全都被划破了,胸口和大腿都露出来了,是他们想调戏她,故意弄得她衣不蔽体。”
  “据说,你杀了一个小卒?”阮沅突然说。
  宗恪点点头。
  “那时候我昏了头,其实我杀得毫无道理,本来狄人入城劫掠那是老习惯了。幸好姜啸之找台阶给我下,说他管束部下不严,纵容他们在宫内放肆,向我请罪。”
  “那我表姐……”
  “她只受了轻伤。你没看见她当时的样子,她那样子……真勇敢。”他捏着酒杯,轻声说,“明明一点功夫都不会,还想保护青菡她们,杀了人,吓得呕吐,边吐还边继续搏斗。”
  宗恪放下酒杯,他慢慢仰面躺倒在地板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虚空,乌黑深邃的瞳仁显得有些空洞。
  这本来是个性格活泼得出奇的男子,但是此刻他脸上那层憔悴更甚,阮沅静静看他,只觉得心中怜悯心大盛。
  平日里,宗恪极少在阮沅面前提起厉婷婷,从前的事,他总是一笔带过,即便必须得提,也作出一副毫无表情的样子,好像答录机在回应对方。
  但是阮沅知道那不是真的,从前的伤口,依然在暗中淌着血,宗恪一直就没有好起来。
  如果自己能够成为抚慰这伤口的一剂良药,那该多好啊!
 
 
 
  第三十九章
 
  殿外,冷灰色的天,偶有金红的光亮划破长夜,那是烟花。雪越来越大,远处景物已经看不清,剩了一片朦胧雪雾,映着天际黑云间弓形罅隙。
  “她可真漂亮,穿着男装的样子就更漂亮,活泼起来,像春天日头下的河流,等她安静下来,又像树荫里的牡丹花了。”
  听着宗恪喃喃絮叨,阮沅的眼前,浮现出一双炯炯有神的黑色秀目,以及从微笑的红唇中露出的洁白牙齿。
  那是艳丽照人的厉婷婷。
  阮沅忽然觉得眼睛酸痛,她盯着晕映的暗红炉火太久,泪都涌出来了。
  “可是,她在我面前,不屑的样子却最多。”宗恪喃喃道。
  “不屑?为什么要不屑?”
  “因为,我是这样一个粗鲁蛮愚的狄虏。”宗恪微笑了一下,“诗词歌赋只是平平,天生就对音律不敏感,抚起琴来笨手笨脚,丹青更是……”
  阮沅以手扶额,如果宗恪这样的就是“粗鲁蛮愚”,那她又算什么?
  ……抓着石头嗷嗷叫的山顶洞人?
  “她到底是在拿什么标准衡量你?”阮沅叹气,“她以为你是柳永唐伯虎么?”
  宗恪笑了:“可是她就会这些啊,她的父兄都会,身边侍臣也会,秦子涧更是佼佼好手——和他比起来,我简直像个毛手毛脚的野蛮人。”
  阮沅心中不平,她摇头:“不对呀,那本《玫瑰盟》里不是写了么?你父亲费心栽培你,找了那么多鸿儒大家来教你,你怎么可能会比秦子涧差!”
  宗恪翻过身来,久久凝视着阮沅,他忽然低声说:“知道我几岁才认得字?”
  “几岁?”
  “十岁。”
  阮沅想,这真的太迟了,一般现代儿童,四五岁在学前班里,也已经认识很多字了。
  “五岁被送到华胤之前,曾经启蒙过一年,也学了不少,可是来到这儿,没人教,也没有书读,学过的那些,渐渐就忘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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