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恪没有立即回答,男人的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
“没有。”他慢慢说,“改了流放,财产充公。”
“你答应了?!”阮沅惊讶万分,“她用什么办法让你答应的?!”
宗恪笑了笑,那笑容很暧昧,阮沅脸上一红,她咳嗽一声。
“这事儿怪你。”她哼哼道,“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亏你当初是怎么攻下大齐的。做君王的,都像你这么心慈手软当断不断,天下得大乱了。旧齐的这些祸患,你留着他们干什么啊?”
宗恪听她这么说,微有点诧异:“听起来,你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只是泛泛而论。”阮沅嘟囔道,“我和哪边都无仇无恨的,只是这么一说——那赵守仁后来呢?”
“流放途中失踪了,大概南方叛军有接应吧?没多久,那家伙就又露面了,本来之前他的名声并不好,降臣嘛,但因为女儿做了那么大胆的事儿,人家就当是他‘教女有方’,认为他是女儿刺杀行动的幕后教导者,于是他自然就被当成了英雄人物。”宗恪讽刺地笑道,“看,赵守仁这个英雄当得可比他哥哥容易多啦,之前女儿是他的耻辱,害得一家人下狱,恨不得登报脱离父女关系。没过多久女儿却又成了他的骄傲了。那年夏天,好些逃到南方的旧齐遗老们,搞了个什么活动祭奠景安帝,那段时间正好是他的忌日,然后……”
宗恪说到这儿,忽然停下来,阮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那种活动,自然是人人都连哭带骂的表演一番,赵守仁既然是新鲜出炉的忠臣英雄,文墨又佳,自然是他写悼念文章,呜呼哀哉的一大篇,总不过是怀念先帝啦,追忆往昔啦,痛惜爱女啦,然后叫嚷着誓死不向我低头啦……哇啦哇啦一大堆废话。”
阮沅扑哧笑出声来。
“但是就从那时候起,有种流言就传出来了。”
“什么流言?”阮沅问。
“污蔑萦玉的流言。”宗恪飞快地说,“指她不孝无耻,主动以身侍敌,在宫里恃宠而骄,为了保命,连父母亲的孝都不肯守……”
“什——么?!”
“之前民间的论调是,嘉泰公主是被我强迫结亲的,她不过是个受害者,但从那以后,言论的风向就改变了,变得对萦玉极为不利。说白了,欺负一个弱女子谁还不会?那些旧臣们甚至认为,萦玉当初就该跟着父母一同自尽,这样既殉了社稷,又保住了自身清白,也免得父母在九泉之下为她蒙羞。”
“他们凭什么鄙夷她?!那些遗老遗少们……一群失了天下的废物!还有脸来指责一个女子!”
少见阮沅这么激动,宗恪瞥了她一眼。
“其实这些污蔑之词,是我先听见的。”他淡淡地说,“我当时还年轻,自然气得发狂,我知道这种话是从谁那儿传出来的,赵守仁比谁都更清楚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可他受不了被世人耻笑,说他靠一个妇人相助、出卖肉体来换得性命,所以这家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先把污水泼到萦玉头上,让舆论矛头全部指向萦玉。”
阮沅听见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她的手指死死拽着大氅上的毛绒,她用的力气那么大,像是活活要撕出一个洞来!
“我不想她听见这种话,本来已经下令封锁言论了,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知道从哪儿让她听说了。”宗恪顿了顿,才又说,“那几天,萦玉说什么都不肯见我,后来我才听她身边的宫人说,她躲起来,独自哭了好几天。”
旧事叙述到这儿,两个人都停了下来。
阮沅只觉浑身的骨骼酸楚难当,痛得像是一根根断裂开来。她勉强忍住呼吸,努力抬起了头,遥望远方。
真是奇怪,为什么宗恪叙述的这些旧事,竟能让她这个与之无关的外人,如此痛苦?
对面,挹翠园那点点灯火还在,黑暗冰冷的夜里,它看上去,像极了含着热泪的哀伤的眼睛。
好半天,她才哑声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对萦玉说,我这就下令,让宗恒带兵去平定南方,别的先不提,赵守仁第一个要抓回来,我要把他枭首示众,不然,难解我心里的怒气。”宗恪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可是萦玉不同意。你知道她怎么说?”
“怎么说?”
“她说,不怪人家,是她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
这四个字听在阮沅耳朵里,如同针扎。
到底要多沉重的自责,才能让萦玉说出这种话来?她真不敢想象,在那种情况下,到底还有谁站在她身边……
故事说完了,也许是因为这故事太沉重,好半天没人出声。
终于,宗恪站起身,他拍了拍尘土:“走吧,咱们回去。”
阮沅回过神来,她赶紧提起琉璃灯,跟上宗恪,但是还没走两步,身上大氅的下摆就被她给踩住了,阮沅差点绊了个跟斗!
大氅太长,那本来是宗恪的衣服,现在穿在她身上,大得不像样子,非得两只手拢着才能勉强前行。宗恪看她吃力,索性一把拿过灯笼。
“哎?”阮沅要阻拦,却被宗恪挡住。
“行了,我来吧。”他说,“别等走了没两步,自己先摔跟头。你摔了不要紧,砸了灯笼才可惜,你赔不起。”
阮沅气得瞪了他一眼。
宗恪拎着灯笼,替她照着路,阮沅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她的双手拢着毛大氅,踯躅而行,俩人走在黑暗的小径上,四周围,是被风吹得哗哗响的低矮灌木丛。
想着刚才的对话,阮沅心神有些恍惚,她觉得,越了解得多,她陷入得就越深。
“宗恪……”
“干嘛?”
“是不是为了我表姐高兴,你什么都肯做?”
宗恪没有立即回答,良久,他才低声道:“以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阮沅咬了咬牙,突然说:“宗恪你知道么,只要是为了你高兴,我也什么都肯做的。”
宗恪不禁停下脚步。
“阮沅,你用不着这样。”他回头,看着阮沅,“这两者,并不同。”
本来是咬紧牙关说出的誓言,却没想到得了这么冷淡的回应,阮沅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就因为我来晚了所以就取消我的竞赛资格?!”她尖声说,“凭什么呀!我不服!”
宗恪心中苦笑,本想劝慰,却又不知该从何劝慰起。
见他沉默,阮沅咬咬牙,也不管宗恪,大步直往前走,还没走两步,就觉得有老鼠一样的东西,飞快从她脚面上掠过去!
她惨叫一声,躲闪不及,差点撞到宗恪身上!
宗恪一把扶住她。
“怎么了?”
“有……有老鼠!”阮沅吓得上气不接下气。
宗恪拿灯照了照,他笑起来:“那不是老鼠,是獾。”
“獾?!”
“是啊,看把我们的多拉A梦给吓得……”
阮沅又怒又窘,本想出言反驳两句,但她忽然发现,自己正被宗恪抱着。他一手拎着灯笼,另一只手的手臂,正紧紧圈着她。
阮沅不敢动了!
风声渐止,四下里,什么响动都没有了,俩人静静站着,黑暗中,尽管彼此贴得这么近,她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有目光凝在她的脸上,那目光又悲伤,又柔婉。
阮沅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好像俩人之间,有什么叵测的东西逐渐锋利,他们靠得这么近,眼看就要被那可怕的利刃割破皮肤了。
恰恰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嗓音冲进他们的耳朵:“陛下?”
是莲子。
宗恪旋即松开了手。
阮沅暗自松了口气,同时,一种严重的失落感,袭上她的心头。
“是我。”宗恪应声道,他的声音恢复了寻常。
光亮很快到了近前,莲子举起灯笼,看见了阮沅。
“啊,尚仪也在这儿……”
他的话突然停住,尽管光线暗淡,阮沅却注意到了莲子古怪的神色。
她这才醒悟!
难怪莲子吃惊,此刻,打着灯笼的是宗恪,而她两手空空,身上还披着宗恪的大氅!
“走吧,回暖阁去。”宗恪没理会莲子的神色,转身往前迈步。莲子醒悟过来,他赶紧拿过宗恪手里的灯笼,快步走在前面,替身后的俩人照亮脚下道路。
第三十八章
年关到了,各处张灯结彩,人人脸上喜气洋洋,阮沅看着他们高兴,自己也跟着沾了点喜悦之气,虽然对她而言,实在没什么可兴奋的。
即便是过年,她也没法回去,她想念舅舅舅妈,可是没法回去见他们,在这深宫之内,她没有亲人,也没有团聚对象,哪怕是太监都有自己的“对食”,更别提地位很高的那几个,在宫外甚至有自己的豪华宅子,家中奴仆成群,养子侄儿什么的也在膝下孝顺着……于是这么看来,她比太监还惨。
除夕那晚,阮沅早早吃了晚餐,回到自己的小屋里,今天难得没有繁重的工作,她本想好好睡一觉,可是躺下来却怎么都睡不着。
“讨厌,他们过年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恨恨地揪着被头想,“现代社会肯定不是在过年,搞不好在过六一儿童节呢!”
缩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她听着窗外零星鞭炮声,眼皮像抹了滑石粉,脑子乱七八糟,丝毫睡意都没有。
又翻了个身,最终,阮沅决定起床。反正是睡不着了,不如去找本书看。
这么想着,阮沅穿好衣服起来,走出院子。她想去找宗恪,把那本《玫瑰盟》再借来看一遍,当然如果他那儿还有别的言情小说就更好。
去了暖阁,没找到宗恪,当值的太监说陛下在紫宸殿。阮沅本来转身要走,又问谁跟在陛下身边,对方答说是莲子。
“嗯,其余几个都有去处,莲子那个‘疯狂博士’不喜欢人只喜欢机械,所以落的他来陪着宗恪过年。”阮沅想。
到紫宸殿,阮沅见窗户开着,外头正飘雪,宗恪席地坐在光滑的大殿地板上,他面前,烧着一架小泥炉,上面搁着酒还有烤肉。
肉没动多少,酒瓶子却已经排了一小排在旁边了。
“你怎么坐在地上啊?”阮沅奇道,“不冷么?”
“不碍事,烧着地龙呢。”宗恪随意指了指旁边空地,“坐吧。”
阮沅走上殿来,果然,脚下热烘烘的,殿内暖意融融,十分舒服。
“真会享受。”她舒了口气,干脆脱下鞋,盘腿坐在宗恪身边,“这么大一座殿,地龙得烧多少煤啊,哼,一点都不节能。”
“你是不是现代社会来的?”宗恪诧异看她,“怎么满脑子小农思想?”
“这是小农思想么?这是低碳思维!”
宗恪更诧异:“我这儿难道还不够低碳?”
“唉算了算了,不和你辩论。”阮沅笑嘻嘻地说,“早知道你在这儿享清福,我早该跟过来的!”
宗恪白了她一眼。
“好吧——说到今天过年,怎么你自己在这儿喝闷酒?”阮沅好奇地问,“怎么不去琬妃那儿?”
“打发她回家了。”宗恪说,“她母亲今年冬天身体一直很糟,干脆放她回去,尽尽孝心。”
“咦?这不合规矩啊。”
“规矩这种东西,就是等着我这种有权力的人来打破的,嗯哼。”
“这规矩破得好。”阮沅点头,“那怎么不去其他嫔妃那儿?难得今天看见你一个人,平日不都左拥右抱的么。”
“今天我去谁那儿合适?”
阮沅卡住,半晌,才说:“那为何不把大家召集起来,一同吃酒热闹?”
“嗯,最好再开个大排档,每人发一个涮涮锅,再让莲子在下面伺候着麻辣烫。”
脑海里浮现出那副滑稽的场景,阮沅大笑起来。
“坐一块儿也没话说,还得费尽心思讨好我,一顿饭吃得胆战心惊,又何必呢。”宗恪摇摇头,“不如让她们自己和宫女们快活吃酒,你以为她们就没的酒吃么?”
阮沅点头:“青菡下午就叫我去她那儿过年的。”
“你怎么没去呢?”
阮沅沉默片刻,咧了咧嘴,干笑道:“大概,我天生就是个孤寒鬼吧。”
宗恪看看她,点头:“嗯,这一点倒是和我挺像。”
“正好,两个孤寒鬼找到一起了。”阮沅悻悻道,“本来我想睡觉的,又睡不着。”
宗恪拿过一个杯子,递给阮沅:“自己倒酒。”
“不要,我吃肉就行了。”
阮沅用筷子夹起一片烤肉,塞进嘴里,烤肉恰到好处,肉质鲜嫩,味道甚佳。
“莲子呢?”她问。
“上哪儿打瞌睡去了吧。”宗恪说,“事情也做完了,该他歇着了。”
“其余几个呢?”
“泉子回他自己家了,阿莼在太后那儿伺候呢,阿茶我不知道,应该有什么事儿出宫去了。”
阮沅说,“阿茶那个小孩子,看起来怪怪的。”
“嗯,要是真当他是小孩子,可就糟糕了。”宗恪伸出拿着酒杯的手,在阮沅脖颈附近划了一下,“他是干这个的。”
“什么意思?”阮沅不明白。